程近约的目光顺着颜家人的视线也落到了颜瑛那边方向。

    然后,颜瑾看见他笑了一笑,掉过头向颜老爷和颜同文道:“颜大小姐果然是出类拔萃,瞧着已是能与老医论症了。”

    在他身后,张娘子和程家大娘子正在往里走,程大娘子笑吟吟地接了话向程近约道:“程公子,那里就是我家官人。”

    程近约恍然似地又望过去,随后回笑颔首:“有幸问候。”

    程大娘子便快走两步,主动引路在了他前方。

    “程六指估计就等着今日来磨些人情了。”颜同文顺着两人背影往程重午和戚礼和那里看去,“溪望村下毒那件事,高永已是脱不了身,他们夫妇最近几乎要把县衙和戚府的门槛踩烂。”

    颜老爷道:“这也是人之常情,高永毕竟是他们夫妇半个亲儿,本该是左膀右臂,日后要继承家业的,程六指自然要尽力保住他性命。再者程家这次毁掉的那些丝绸也还缺着口,南江除了裴、戚两家,没人救得了他的急。”

    郭琴儿插了句:“我说那程大户娘子怎地只顾对程公子这样热情嘞,瞧着她汉子在那里上赶着同大姐说话,她在这里倒把我们撇了。”

    她这一句抱怨霎时把其他人都提醒了,颜同文朝颜老爷看去,父子俩交换了个眼色,便听得他道:“毕竟是外男席上,我去那里把瑛姐看着些。”

    颜太太道:“你提醒着她,闺阁女儿家,虽是论症也要注意分寸。”

    颜同文随口应下后旋迈开了脚步跟上,他这一动,颜瑾似乎瞥见戚廷晖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又振奋了两分。

    她心中更乱。

    “二小姐。”落座的时候,张娘子在她身畔轻轻唤了声,问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有些不舒服?”

    颜瑾回过神,下意识摇摇头,又将目光落在对方那半鬓花翠间探出来的南珠簪子上。

    张娘子今日的打扮果然如母亲李月芝所料,颇显出南京程氏的财力,且这番装饰看得出也有几分心思,虽为盛装,但也不喧宾夺主,在裴府大宴这样的场合恰是比刚刚好多一点。

    足够引人注意,但也不至于得罪人。

    颜瑾不由又往程近约那里看了一眼,他这时已同程重午还有戚家父子等人坐在了一处,姐姐颜瑛的身边也多了个满面堆笑的程大娘子。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出于南江初来乍到的程近约,却在这样的场合,面对那些人,谈笑自若。

    她不禁又忆起他当日从那两个光棍手中救下她的场景,耳边回响的却是刚才姨娘郭氏和祖父颜老爷说的话——

    少顷,她复看向张娘子,略作斟酌,开口问道:“中秋的时候你们回南京过么?”

    张娘子随手拿了颗瓜子磕下去,闻言笑着摇摇头:“没有听公子说起。不过既然买了宅子,又才来苏州不多久,想是不会那么快回去吧。”

    颜瑾故作随意地道:“他家里大娘子不说什么?”

    张娘子道:“家里没有大娘子。公子父母早亡,近亲只有位舅父,不过他老人家也忙着做买卖,说不急替外甥操心这事。”

    这些事其实颜瑾已从自家人嘴里七七八八晓得了些,不过此刻亲耳听到张氏如此说,却又才多了两分确信。

    颜瑾忽地一顿。

    自己为何要好奇这个?她一时耳根有些发烫,他有没有正经婚配与她有什么关系?

    颜瑾,你弗要病急乱投医。她暗暗这般告诫自己。

    厅里众宾客正自说着话,门外忽传报说凌知府和蔡公公等人到了,于是纷纷起身迎候,不多时,只见裴潇与凌知府、蔡公公等人在前,后领裴、戚两家及其他一众州县官员,并跟着各家女眷三两结群,说笑着一派融冶地相继走入了席间。

    戚礼和立刻带着戚廷晖凑了过去。程重午犹豫了一下,虽脚下未动,但眼里已是巴巴将裴潇那方望着;颜瑛正看着父亲颜同文头也不回地撂下她三两步追上了戚家父子,耳边便听得程近约说道:“程翁,我们也去迎一迎吧?”

    程重午眼中一亮,旋应道:“你初来南江,正好我给你引见一番。”说着便迫不及待拉了程近约往堂心那群人凑去。

    “小姐。”小燕在旁边轻轻唤了颜瑛一声,“裴大太太和那些官家娘子也在那边,你要过去迎一迎么?我看程大娘子已往戚府奶奶那里去了。”

    颜瑛浅浅摇了摇头。

    裴潇把她安置在康太医这里,为的就是让她守住“大夫”的身份,既然其他大夫都没有动,她自然也不该单单迎上去。

    况她也做不到程近约那样,长袖善舞,头里还跑去荷风轩与裴潇拉关系,后脚这里见了程重午也不避忌,见面三两句话就因都姓“程”而顺着对方套了本家的亲近。若让她跳出去同那些官家娘子应酬,她倒宁愿坐在这里陪康太医吃茶论症了。

    “颜小姐。”康太医唤了她一声。

    颜瑛即回过头来应下。

    “这是我在杭州的地址。”康太医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笺纸递了过来,“过后你若遇着什么不好解决的病症,倘用得上老夫,可以来信议一议。”

    颜瑛愣了愣,一阵难以置信的激荡霎时涌上心头,她几乎听不见厅堂里那些人欢迎权贵的嘈杂,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康太医要领她精进医术。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将笺纸接下:“老师言重了,学生求之不得。”

    老人慢抚银须,含笑颔首。

    “你若是个男子,倒是能随我去杭州学几年,以你的天赋自立门户不过早晚。”康太医轻叹了口气,又笑道,“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好,今日之后,在南江县已无女医可及你声望。”

    ——“宴席将开,诸位都请入席吧。”

    裴府二老爷裴拱高站在堂前,声如洪钟地招呼着众人,眉梢眼角尽堆着笑意。

    颜瑛往坐在主桌上的裴潇看去,今日在他身边坐着的既不是裴府自己人,也并非戚府的未来姻亲,而是比黄县丞的官更大,阶位更高的人物,是她从前根本不可能见着的苏州知府、守备,还有据说是除了缇卫司之外最不能招惹的那些从宫里差来的太监——苏州提督织造,以及苏州城和南江县城的各提督掌厂官,其中便有那掌管砖厂的刘直。

    裴潇一身盛服坐在那些人中间,他同他们言笑晏晏,同她之前见到他的模样都不同,不像他在裴府别院时,不像他在荷风轩时,更不像他在溪望村时。

    但他坐在那些人中间,依然佼佼。

    开宴之后的席间座位又不动声色地变了一通,许多人纷纷陆续按照原本的座次回到了自己位置上,颜瑛这桌很快又重新聚满了此次受邀的医者;颜同文先前一去也没再回来,但他的座位比较微妙,和程近约、程重午挨在一桌,邻着戚家的席位,倾身就能和戚廷彦、戚廷晖兄弟俩说上话的距离,不知是他自己凑过去还是被人叫过去的。

    颜瑛朝远处女眷的方向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颜瑾也离开了颜家席上,坐到了第一排裴家人那边,同裴雪君挨着,两人似乎在与广州来的那位叶太太聊着什么。

    前方戏台上,乐师已经摆好了阵势。

    颜瑛忽然迟来地感到了些紧张。

    只见有两个差役抬着一面挂了红绸的匾额走到台前,上书“著手成春”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洒逸,望之令人注慕。琉璃灯下,这四个字光彩熠熠,宛若河面金波。

    “此番县中疫事,诸位医者皆劳苦功高。”黄县丞站在牌额旁边,开口时语态端庄,“宣仪坊探花弄颜氏长女瑛,于危情突发之际破死忘生,遏制了疫病蔓延,并为疫方改良立下头功。今承裴翰林亲笔题字,本县衙门特赐颜瑛‘著手成春’匾一块,榜文已发,且旌仁心,以勖来者。”

    话音落下,颜同文已立时从座位上站起,满面振奋地挺了挺胸膛,迈步就要上前。

    “请颜大小姐近前来受匾——”站在裴潇后侧的冯春忽然回首扬声传道。

    颜同文脚下一顿。厅堂里一时众人都朝颜瑛所在的这方投来目光。

    她暗暗于心底鼓起一口气,也不去看别人神情,只是迈开脚步,向着那面光彩熠熠的匾额走去。

    所谓受匾,自然并不是让她亲手去把那沉重的匾额接在怀里,颜瑛看见父亲颜同文绷着一张略显尴尬的面皮复又往后退开两步牵着嘴角坐回去的时候,心中霎时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不由更挺直了背脊,郑重地佯作不经意把目光掠向了裴潇。

    她瞥见他的眼睛,那眸中不露声色地蕴着清浅的笑意,像三月暖阳,亦似暑月清风。

    颜瑛不着痕迹地将暖阳清风收于眼底,端端向黄县丞谢了一礼。

    大宴已开。

    台上,裴泽正在为《喜春记》的演出窃窃向鼓师做着最后的叮嘱;台下,戚廷彦将将收回了落在裴潇和颜瑛身上的视线,便听见近旁的父亲戚礼和向自己沉声说了句:“你看着你弟弟些,他今日对着颜秀才都快把马屁拍穿了,生怕别人瞧不出他的心思。还有那南京来的程少规,我看颜同文也挺巴结他,你叫晖哥注意着些别去赶趟,刘直先前已把人盯了好几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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