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偡又下山杀人了,已有七日未归。

    卧房外碧色侵窗,凉意袭人,小婵躺在竹榻上,看话本,吃蜜豆酥山,好不惬意。

    珍娘劝道:“娘子,阿郎临行吩咐过,这酥山每日只许吃半个。”

    小婵嫌她絮叨,问:“剩下半个留给他么?”

    珍娘以为她在抱怨独守空闺,又道:“听说阿郎这回对付的流寇异常凶顽,恐怕还要耽搁些时日。”

    小婵翻了一页书,挖了满满一大勺甜浆塞嘴里,心道珍娘总是向着陆偡。

    珍娘说陆偡白手起家,殊为不易。

    陆偡屠夫之子,原本只是一名小小的伍长,边关一战圣人亲征,危难之际,他单枪匹马冲入敌军阵中,斩获蛮人首级无数,为圣人解了围,被封为忠武将军。

    在她看来,他与公公一个杀人,一个杀猪,并无贵贱之分。

    阿爹却坚信陆偡非池中物,恨不得陆偡是他的儿子。可这实在难办,只得借由她,勉强招他做个半子。

    除她之外,阿爹还有三个女儿。

    陆偡喜欢长姐。

    长姐知书达理、温婉端庄,一心嫁作世家妇,哪里瞧得上他?

    二姐和三姐只道陆偡是砍过许多人头的杀神,听说他来家中赴宴,双双称病,卧床不起。

    只有她,将号称千杯不醉的杀神喝得倒地不起。

    她告诉阿爹就要他,阿爹起初还推说张不开嘴,西京多少勋贵世家打他的主意呢。

    谁知陆偡答应了。

    阿爹回来阴阳怪气地对她说:“便宜你这野丫头了!”

    小婵思来想去,料定陆偡是想沾东床的光,才咬牙应允迎娶被嘲为“野女”的她。

    成亲那日,陆偡上门迎亲,玉冠锦衣,宝靴雕鞍,骑的又是匹俊美无双的大红马,二姐三姐后悔不迭。

    成亲后,小婵一直住在山里。

    所有人都以为是陆偡迁就她。才不是。

    陆偡说她是乡下人,只配住在乡下。

    阿娘当初有了她,才知阿爹早有妻室,一怒之下带球出逃。

    所以她虽是侯门之女,却自小养在山里外祖家,十六岁才到西京。

    陆偡虽为屠夫之子,却是在城里杀猪。

    山里有什么不好?

    她长大的君萝山远离车马喧嚣,古木参天,花盛鸟鸣,幽暝湖终年薄雾缭绕,恍似仙境。

    可惜她出生后便被封为圣女,管束颇多,时常要跟着外祖母聘的西席读书习字,不似族中姐妹,可在山间随意游荡。

    且未及修习秘术蛊技,便随阿晏私逃出山了。

    小婵将那酥山吃得一点不剩。

    珍娘在一旁直叹气。

    小婵不耐烦,“你不说,他怎会知道?”

    谁想到陆偡夜里回来了,而她因吃多冷食,上吐下泻,腹痛如绞。

    陆偡才不理她,人前总要装一装的。

    她睡得极不安稳,陆偡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喊她,“小婵,小婵,好些了么?”

    她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眉心皱得越发的紧。

    往常他杀完人回来,总要在净房沐浴过的。

    “珍娘,我疼……”

    “我要珍娘!”

    珍娘端来一碗汤药。

    她不肯喝。

    珍娘哄她,陆偡抱着她,轻松制住她抗拒的手臂,盯着珍娘给她喂药。

    那药汁奇苦,不等她哭,陆偡已将一颗蜜饯送到她嘴边。

    她有心咬他一口,无奈病中虚弱,只得张口含了蜜饯,合上眼,继续睡。

    陆偡怀里热烘烘的,她怕热,可又觉得他的手捂在小腹很是熨帖。

    翌日一早,小婵睁眼就见陆偡靠在床头,一脸阴沉地望着她。

    小婵对此见怪不怪,他时常晨起发脾气的,为此,她和他打过好几架。

    原不想在这时惹他,可看他片刻,她又想起阿晏的眼睛似乎也常带着这样的薄怒。

    她鬼使神差地坐起身,凑过去,嘴唇轻轻贴了贴他的眼皮。

    陆偡神色莫测,偏头避开。

    小婵觉得无趣,收回撑在他胸口的手,卷过丝被,蒙头大睡。

    陆偡不知发什么疯,硬将丝被扯开。

    小婵自然不肯示弱,翻身起来与他争抢。

    滋啦几声,珍娘口中一两千金的名贵丝绸被扯得四分五裂。

    小婵惊讶地张着眼,往常打架总是他赢,她占不到便宜,今日她竟将他骑在了身下!

    陆偡皱着眉,似在忍痛,她稍稍往下一挪,这才发觉他腰腹处裹了厚厚一圈白纱布。

    原来是受了伤,难怪有血腥气。

    老虎难得变病猫,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小婵扯了两根腰带,将他牢牢捆住。

    陆偡额上冷汗连连,冷冷望着她:“解开。”

    小婵不理。

    她外祖一门以女子为尊,男子但凡有一丝错漏,惹女子不快,便是有了子嗣,女子也可将其逐出家门。

    陆偡如此行止,早该被逐,她看在他这双眼的份上才一再忍让,捆他一回,好叫他长长记性。

    她喝过药,又睡了一晚,这时已恢复得生龙活虎,带上门出来,嘱咐珍娘道:“陆偡熬了一夜才睡着,你们别去吵他。”

    珍娘以为她终于懂得做个贤妻,很是欣慰。

    *

    陆偡的人照例不许她出门。

    她来西京后没大出过门,没去过西京有名的东西市。

    阿爹不许侯门闺秀抛头露面,陆偡则是四处树敌,怕她出门被抓被砍。

    以她作饵钓不到他,她却仍然受他牵累。

    陆偡倒是带她逛过一回鬼市。

    她在那里见过一种西域胡人卖的药水,用流光溢彩的水晶盒装着,里头泡了一尾巴掌大的红鱼,据说已死了七年,却经久不腐。

    一问,价钱奇贵。

    她看看陆偡,想买一瓶。

    陆偡才不肯为她掏荷包,非但不掏,还瞪着她,目光奇冷。

    他的俸禄不给她,嫁妆她阿爹代管,所以她兜里没几个铜板。

    珍娘都比她有钱。

    她在庄里玩了一整日,跑马,放狗,捉鱼,喂鸟,好不快活。

    晚膳时回来,珍娘神色凝重。

    卧房亮着灯,大夫正给陆偡医治。

    他的伤处又渗了血,整日水米未进,浑身烫得火盆似的。

    珍娘责怪地望着她。

    可她哪里有错?小婵抿着嘴,她不过想教训他,并没想过要他死。

    再说他非稚儿,若是难受,为何不喊人?

    珍娘叹了口气,将药碗递给她。

    陆偡自己知道喝药,不必哄,也不用蜜饯甜嘴。

    她将佐药的蜜饯吃了,托腮坐在床畔,对着陆偡发呆。

    他底子好,喝过药,脸上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呼吸也平稳规律。

    那双眼闭着,无甚可看,只是不似醒时可憎。

    她取来笔墨,以他的脸为底,勾描涂画,不多时,一只通体黑亮的细犬便成形了。

    正得意,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偡如何了?”

    她阿爹!

    不及多想,她阿爹已大步跨过了门槛,行至床前。

    笔还在她手中,一滴余墨滴在她阿爹靴面上。

    阿爹见了陆偡的脸,登时一声怒吼。

    陆偡睁开眼,很快从岳父的数落中弄明白她做了什么。

    他强撑着坐起身,吩咐婢女取来铜镜。

    她以为他会发脾气。

    “岳父错怪小婵了,是我要她画的,”陆偡虚弱地咳嗽两声,怜爱道,“这是小婵最喜欢的那条细犬。”

    阿爹劈头盖脸地将她痛骂一顿,临出门抱走了她的细犬!

    她叫它翩翩,有时睡觉还将翩翩放在被窝里。

    陆偡嫌它狗味大。

    翩翩是狗,自然有狗味,他故意找茬!

    小婵叫他将狗讨回,他不听,不得已,她搬出长姐,“那是成婚时长姐送的贺礼。”

    陆偡仍是不为所动,严肃的面孔配只神气活现的黑犬,很有些滑稽。

    他的伤少说要养十天半月,没想到才过两日,他便照常骑马上朝去了。

    这日,小婵见他回来脸色极差,以为是伤没好,直到珍娘说圣人终于立了太子,长姐则被指给了太子。

    *

    “珍娘,哪件好看?”

    小婵将柜里的襦裙全抱出来,铺在簟席上,叫珍娘挑。

    长姐成婚她要去观礼,可不能给长姐丢脸。

    珍娘将酸梅饮子搁在外间桌上,过来指了件嫩柳色的齐胸襦裙,说用那双新做的翘头丝履配,正好。

    陆偡一言不发地坐在竹榻上看书,似乎没留意她们在做什么。

    小婵偷偷瞄了一眼,见他看的是兵书,心道他与公公还是有些不同吧,杀猪用不上看书。

    不过,他此刻有心思读书么?

    长姐成了太子妃,往后他见了她还要下跪行礼。

    他闷闷不乐,她自是幸灾乐祸,酸梅饮子都比前日多喝了一碗。

    珍娘将碗收走,告诉她翘头履找出来了,叫她试试合不合脚。

    她回房一看,那翘头履却不在珍娘说的绣墩上。

    除了陆偡,没人进来过。

    她朝他伸手:“给我。”

    陆偡慢条斯理地瞥她一眼,显然没打算认账。

    她两手叉腰,恶狠狠地瞪他。

    陆偡低头将书翻过一页,毫不在意。

    她抽走他的书,啪的一声,扔在几案上,随即欺身上榻,将他摁住。

    陆偡却只微微皱眉,一副任她施为的无赖模样。

    她正发愁如何对付他,冷不防被他抱着上下一转,两人掉了个个。

    她吓了一跳,对着那双像极阿晏的眸子,心跳忽地有些失序。

    陆偡看着她,良久俯身,因她偏开头,那一吻落在了耳尖。

    她无暇去看他的脸色,他身后的多宝阁顶,正是她找的丝履!

    她将陆偡推开,起身搬来绣墩,爬上去,眼瞧着手要摸到了,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陆偡在她身后,将那丝履捡走,高高举起。

    她怎样也够不到,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他必是因长姐的事迁怒于她。可这与她何干?

    “有本事你去抢婚。”

    陆偡的脸色霎时阴沉得如同暴雨前遍布浓云的天际,有一瞬,她真怕他发疯,跑去抢婚,坏了长姐的姻缘。

    “你就是去抢,长姐也不理你,”她想了想,又吓唬他道,“姐夫也不会放过你!”

    姐夫毕竟是太子,权力也就比圣人小吧,陆偡一个小将军总是忌惮的。

    陆偡不知想什么,前一刻还阴云密布,这一刻忽又笑了。

    他将她抱坐在膝上,单手为她试鞋。

    *

    大婚那日,小婵穿上珍娘挑选的襦裙。

    陆偡见珍娘还在为她匀胭脂,有些不耐烦,说去马车上等。

    等她出来,门外哪还有马车?陆偡撇下她,一个人赴宴去了!

    陆偡的属下拦住她,说将军吩咐过,没他在,不许她独自外出。

    小婵气得抓起髻上簪的花,扔在地上踩碎。

    “不必备午膳了,我不吃!”

    说完砰地将门关上。

    珍娘见她动怒,忙打发婢女们躲远些,别来打搅她。

    小婵趴在簟席上,听门外静悄悄的,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送菜的驴车每日巳时末从后门外下山,她悄悄藏进竹筐,顺利混出了山庄。

    因她从未偷跑过,他们便以为她不会跑。

    侯府外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小婵正想进去,忽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大门外。

    陆偡比她早出门,为何却比她晚到?

    她见他拨开车帘下车,却不即刻离开,转身打起帘子,等另一个人。

    她实在好奇,等了等,见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桃花面,柳叶眉,满头珠翠,抿唇向陆偡笑着,又提起她的石榴裙,将一只手递给他。

    陆偡扶着她,脸上是小婵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小婵心口憋闷,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姓陆的未免欺人太甚!长姐大喜之日,竟抛下她,公然与旁的女子出双入对。

    这女子是他养的外室么?

    西京男子纳妾成风,她外祖一门却是从不许男子有二心!

    她咽不下这口气,捋起袖子冲上去,正想开口休掉这不忠之徒,陆偡见了她却是脸色大变,几步过来将她一捞,不容分说地塞进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不知行了多久,终于进了山庄。

    小婵与陆偡在车内打了好几架,几乎将马车弄垮。

    陆偡脸上被挠破两处,死也不松口,咬定那女子自称侯府远亲,他不过好意顺道捎她一程。

    小婵自是不肯信,坚持要休掉他。

    陆偡不接话茬,将守卫狠狠训斥一顿,罚俸两月。

    小婵骂他无耻,明明是被她搅了好事,却迁怒于旁人。

    她将卧房内他的衣物全找出来,扔在走廊。

    珍娘不敢阻拦,默默捡起,听陆偡吩咐,送去书房。

    小婵越想越气,此人着实可恨,心悦长姐,却为前程娶了她,如今又牵搭旁人。

    若非为了那双酷似阿晏的眼睛,她断然不肯要他。

    她想回君萝山了。

    可又舍不得陆偡那双眼。

    阿晏死时烧得面目全非,这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留住他。

    她若有那西域药水,便可挖下陆偡的眼带走。

    陆偡坐在竹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任由她闹。

    待她闹得累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朵粉茶。

    方才那样厮打,这花竟还完好无损,犹如初绽。

    “过来。”

    小婵叫他滚。

    陆偡起身走过来,将那粉茶簪在她发髻上。

    小婵要摘,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许。

    小婵狠狠踩他的脚,他箍着她的腰,俯身吻她的眼皮,自眉眼到鼻尖,再到柔软的嘴唇。

    小婵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转而碾压他的足尖。

    陆偡只是顿了顿,并未退开。

    直到小婵将他的唇咬出血腥味。

    他低头望着小婵,眸中有她陌生的柔色。

    小婵看着他的眸子,不知为何,心口陡然刺痛。

    陆偡见状眸光转冷,松开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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