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殷慕白端坐于太师椅之上，面无表情，双眼微眯，双手交叠成拳，平静地倾听东厂众官员的呈报。
“禀督公，半个月前弹劾您贪腐的御史夏之谷已捉拿下狱。”
“禀督公，衡山派誓死顽抗，不肯投降割地，不过路百户已亲率大军，打下了武义、钧安两座城池！”
“禀督公，唐门今年又从青城手里买进大批粮食，依属下看，恐怕是心怀鬼胎啊！”
“禀督公，武当已献上长河以北的十座城池！”
“禀督公，杨摇光还是老样子，对我们的示好拉拢充耳不闻。”
“禀督公……”
殷慕白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朝廷的事务枯燥无趣，然而，他却必须一条一条地认真倾听，像享用食物一样，把它们慢慢咀嚼、吞咽，消化成泥。
因为，这些繁杂、枯燥、无趣的东西是权力的象征。
而权力是他唯一的尊严来源。
他不时地抬起眼睑，点点头，这是“准许”“通过”的意思。若是听到了令人不快的呈报，就会食指前伸，大拇指往下，其他手指弯曲向掌心，如此面无表情地做出一个手势。这个手势通常意味着“杀”或者“废”，简简单单一个小动作，却决定了一些人乃至更多人的生与死。
生死、荣辱、存亡、兴衰、是非、对错、黑白，皆握于一人之手。
这就是权力。
“禀督公，四天峡之战后，我军从青城派掳来的那二十万百姓，有八千五百三十三人在路上病死，一百七十八人逃走，剩余十九万一千二百八十九人已尽数登记在册，发往各大官吏家中为奴。”
殷慕白微抬眼睑，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轻若飞蛾扑翅。
好像那二十万条生命，就只值这一声“嗯”而已，这一声“嗯”，就概括了他们人生最后的余音。
余音过后，所剩下的，只有为奴为婢，在异国他乡苟且一生……
或许这就是乱世之中，普通人的命运？
如今天下一分为七，大明虎踞北方大地，青城、点苍、唐门、武当、衡山、丐帮等诸侯割据南方，而东厂督公殷慕白，这个大明实际上的统治者，其野心，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竟想一统天下，重现明太/祖昔日的荣光。
他竟想以一届阉人之身，行帝王之事！
韩弄玉微微抬眸，看了殷慕白一眼。
四天峡之战，青城派大败，损兵折将，丧疆失土，五万门派军队毁于一旦，二十万百姓被殷慕白的骠骑军掳走……偌大一个青城派，竟元气大伤至此。
绝望之中，青城派不得不兵行险着——派出刺客，刺杀殷慕白。
出发那日，青城派的大小姐顾知微抱住她，泪流满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韩弄玉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顾知微的颈窝里，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她的脖颈处也是一片湿热。
五岁那年被同龄的顾知微捡来青城，从此，过上了金枝玉叶一般的生活，掌门顾祈视她如亲女，顾知微有的，她都有，一分一毫，也不会少了她。
优渥的生活，需要用性命回报。
在这个乱世中，一切所得，皆需要付出代价。
更何况是为了家国大义。
韩弄玉眨了一下眼睛，一滴圆鼓鼓的泪珠从睫毛上滚了下来，打湿了白皙的面颊，她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笑了。
“能，”她对顾知微保证，“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但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
白玉盘上摆着琉璃镶金杯，杯子里是透明的酒水，酒水正随着韩弄玉前进的步伐，一圈一圈地打着圆圆的波纹。
一排罗裙飘扬、金钗生辉的侍女朝殷慕白款款走去。
每个人都端着白玉盘，玉盘上盛了许多东西，茶，酒，香饮，解暑药，瓜果，点心，小菜等，每样东西需要用到三四个人，队伍于是排成了长长一条。这些东西，殷慕白不一定会吃，或许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但哪怕会造成浪费，也一定要以最恭敬的姿态呈在他面前，因为，他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手握权力的人，必会将权力发挥到极致。
韩弄玉想，这就是权力吗？
如今，排在第七位的她，离殷慕白的距离只剩下了短短四十五步。四十五步之后，她会来到殷慕白的面前，近距离接触他，她与他之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作为妨碍。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好的距离，多么适合杀人啊。
她的手腕上套了一个镯子。
精铁做成的镯子，外表镀了一层银，看上去与普通的银镯子无异，唯一的区别是，它有锋刃，它能杀人——只需要按动藏在花纹下的按钮，女子的饰物就会变成冰冷的凶器。
韩弄玉将用这把镯子杀死殷慕白。
如今，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是四十步，排在她前面的人，还有五个。
她低眉含笑，莲步轻移，一副柔弱少女的模样，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在观察如今的局势，寻找杀人的机会。
殷慕白的身边有五个侍卫，左二右三，最近的就站在他身边两步，最远的隔了七八步。
韩弄玉凝神思索。
轮到她的时候，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三步左右。
三步，五个侍卫，而殷慕白更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她该怎么做，才能完成杀死他这个目标？
此时，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三十五步。
使用掠影剑法的话，是否可以通过刺眼的光芒第一时间夺走殷慕白的注意力？一个呼吸，她只要为自己争取一个呼吸的时间，那把精铁匕首，就可以凭借《浮光经》传授的武功，用最快的速度，最刁钻的角度，最富有欺骗性的假动作……精准无误地插进殷慕白的胸膛里。
她是青城派有史以来第三个将《掠影剑诀》修至大成的人，也是有史以来学习《浮光经》最快的人。
这份天赋，能否换来一个呼吸的时间？
韩弄玉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必须要尝试，只有尝试，才能知道结果如何，才能争取到那一丝一毫胜利的可能性，若否，那人生，就只剩下失败了。
尽管有些事，一生只能试一次。
现在，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是三十步。
该怎样阻止那批侍卫的插手？对，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必须快，她只能快。
快，才能杀人。
二十步。
心在狂跳，静，静不住，该怎么办？
此时，韩弄玉像一个即将上武场接受考试的新学员一样，在心里默背起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掠影剑诀》里的文字。
剑者，灵动之物，寓天地之速于锋锷之间。吾有剑诀，名曰“掠影”，其要旨在于瞬息千里，无影无踪，使敌未觉剑至，而胜负已分……剑诀初启，心如止水，气沉丹田，凝神于剑尖一点寒芒。步随心动，身似流云，飘渺无定，如风过竹林，不留痕迹。剑出鞘时，声若龙吟，响彻云霄，然剑光已掠空而去，唯余残影……
她衣袂飘飘，颔首低眉，颊上是温柔如水、暖如朝阳的笑容，心里却只有凛冽的杀意。
十步了。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近的距离……近得，甚至能看到殷慕白脸上的脂粉，能看到他唇上的那抹殷红，能看到他那凸起的喉咙骨，一切，皆是如此清晰。
琉璃镶金杯里的酒水晃荡得更厉害了。
“禀督公……”
官员们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和此时的天气一样，热，闷，连丝凉风儿都没刮起，像块无形的石头，把人的心沉沉压着。
压得生疼。
终于，五步了。
排在韩弄玉前面的侍女只剩下了一个。
侍女端着盛满了瓜果的盘子，行礼，下跪，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是在心里演练已久，只是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奴……奴婢……”
殷慕白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如风过无痕，轻飘飘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挥了一下手，这是不愿享用的意思，这个侍女顿时手脚僵硬，端着果盘，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五步，四步，三步……
韩弄玉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
她的十根手指上粘着一层汗水，掌心处又热又湿。
殷慕白就在她的眼前，她，就在殷慕白的眼前，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一瞬之后，一切皆不可挽回。
“督公，这是盐城运来的上好酒水，奴婢……”
就在韩弄玉即将出手的时候，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一直被她下意识忽略的问题。
她该怎样活下去？
然而，此时的她，已没有时间去犹豫与后悔了。
韩弄玉跪倒在地，低首，双手高举白玉盘，等待着殷慕白的享用。快了，时机快了，只要殷慕白拿起杯子，只要殷慕白仰着脑袋，饮下这杯酒水，她就能趁这个时机出手，以最迅疾的速度，取下他的性命。
等待中，韩弄玉的胳膊已有些酸涩。
“盐城美酒……奴婢……奴婢请督公享用……”
殷慕白却迟迟没有享用。
她有些不安，却不敢抬头，毕竟谁也不知道，近距离的目光接触，会否暴露一些不该暴露的东西。
“督公……”
殷慕白却没有任何动作。
韩弄玉的脑门上淌下了汗水。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几乎就要烧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冰冷的小风刮过面颊，稍稍平静了激烈的心绪。
不对！
夏天哪来的冷风？
惊讶之下，韩弄玉抬起了头，刹那间，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浓郁到毫无杂色的绿，如一道闪电般，朝着她急射而来。
是一片叶子。
是一片小小的鲜嫩的叶子。
是一片由殷慕白随手捡起、随手扔出的叶子。
是一片朝着韩弄玉直奔而来的叶子。
这片叶子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时间，好像只是一瞬之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何月。
锋锐的气劲，浓烈的杀意，势不可挡的势头……
在这样的攻势下，韩弄玉甚至没有躲避的机会，更别提还手与反击了。
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
一瞬之后，她将死去。
死到临头，《掠影剑诀》的片段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风驰”一式，剑走轻灵，步伐灵动，宛如风卷残云，所过之处，草木皆俯首。剑尖所指，空气撕裂，风声呼啸，敌若被锁，动弹不得，唯见剑光如电，一闪即逝。“电掣”之招，更进一筹，剑势骤急，犹如夜空惊雷，电光火石间，剑已至敌喉……
风驰电挚！
电光火石之间，韩弄玉惨叫一声，捂紧肩膀，姿势狼狈地滚在了地上。那片叶子擦伤她之后，势头不减，直直飞冲而去，如箭矢一般，狠狠击中了韩弄玉身后之人的左臂。
身后的那个婢女仰头栽倒在地上，鲜血迸出，发出了一声男子才有的声音：“……殷阉！”
殷慕白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只在那名男扮女装的刺客身上。
此时，韩弄玉已完全明白了。
原来殷慕白想杀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之人。只不过，他武功绝高，一片叶子竟可以穿过一人的身体，再杀另一人。
他竟懒得下一条命令，让她离去以保全性命，索性，两个人都杀了了事。
在问题面前，他的解决方式未免太过简单粗暴了。
刺客从地上爬起，歪着头，牙齿就着领口一咬，顿时，一把弯弯曲曲的短刀被他从衣服里拔了出来，光华流转，如虹一般。他右手握刀，双足一点，朝着殷慕白飞身而去，速度之快，仿若流云惊鸿，瞬息之间，已至殷慕白的身前。
好快！
这个刺客……很强。
韩弄玉依然保持着跪倒的姿势，装作吓呆的样子，嘴巴张开，眼睛瞪圆，胸膛不住起伏，眼睛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如今的局势。
刺客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只有攻，没有守，每一招都直奔命门，几乎没有铺垫与前奏，完全直奔同归于尽而来……他根本没有技巧可言！像这种打法，如果不是此人招式纯熟、武学精深的话，早已在出手三招内就被杀掉了。真是古怪的刺客，到底是哪一个糊涂的门派，竟派出了这样糊涂的刺客来？
韩弄玉咬牙。
以这刺客的武功水准，但凡他能稍微多一些技巧，她早已加入了战局，二对一，总比一对一要好。可问题是……问题是这个刺客的打法一塌糊涂，压根就没有技巧可言，她甚至找不到插手的空隙！
该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机会白白溜走？
韩弄玉握紧了自己的镯子。
五招。
此时，殷慕白与刺客已对阵了五招，五招……她浪费了整整五招的时间，天知道这个刺客还能接到几招！
韩弄玉爬起了身。
她的手腕处空荡荡，镯子已化作匕首，藏于长袖之内。
此时，现场一片混乱，官员们躲得躲，逃得逃，还有人吓晕了过去，而侍女们则乱七八糟地跌在地上，东躲西藏起来，恨不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不要露出来。五个侍卫熟练地堵住了刺客可能会去的逃生方向。
韩弄玉解下自己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镯，往地上一扔，玉镯骨碌碌地化为一个轮子，朝着殷慕白所在的方向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殷慕白的脚边，才“啪”的停下。
“我的镯子！”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条曼妙身影闯入了战场之中，殷慕白一惊，以为又是敌人，却看到了一个哭着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女人。
殷慕白：……
韩弄玉把镯子往自己手腕上一套，然后，站了起来。
她根本站不稳，直接扑在了殷慕白的身上。
这一下，却是非同小可，刺客刀锋又至，殷慕白掌力未消，二者可真真是凶险至极，韩弄玉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成事，就得冒险！
哪怕是赌上自己这条命。
她赌对了一半。
肌肤雪白，眸子晶莹，体态婀娜婉转，一举一动，牵动人心。那刺客乍见一个天仙般的姑娘突然哭着冒出来，顿时不知所措，十分战意已退了三分，攻势一减再减，竟是不忍心伤这条无辜性命。殷慕白桃花眼里尽是威严与杀意，似乎这一双眼睛，能把韩弄玉给吞了。
他却也没有出手。
战局诡异地暂停了起来。
赌局的另一半，则掌握在韩弄玉的手里。
她握着匕首，身体倚靠在殷慕白的身上，大口喘气，眼泪珠子直流，装作吓得走不动路的样子，两人之间的姿势，可谓是无比古怪离奇。若说像主仆，又太显暧昧，若说像情人，又太过僵硬，若说像敌人，又太过温柔。
掠影剑诀里的杀人法，竟是这般温柔的。
韩弄玉欲盖弥彰，哭得更加厉害了。
她伸出双臂，如受惊的小兽般抱住了殷慕白，此时，匕首离殷慕白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如毒蛇一般，即将从袖子里蹿出，插进殷慕白的后心窝之中。
而这一切，从她捡镯子到抱住殷慕白，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
她可以杀死殷慕白吗？
“禀督公，半个月前弹劾您贪腐的御史夏之谷已捉拿下狱。”
“禀督公，衡山派誓死顽抗，不肯投降割地，不过路百户已亲率大军，打下了武义、钧安两座城池！”
“禀督公，唐门今年又从青城手里买进大批粮食，依属下看，恐怕是心怀鬼胎啊！”
“禀督公，武当已献上长河以北的十座城池！”
“禀督公，杨摇光还是老样子，对我们的示好拉拢充耳不闻。”
“禀督公……”
殷慕白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朝廷的事务枯燥无趣，然而，他却必须一条一条地认真倾听，像享用食物一样，把它们慢慢咀嚼、吞咽，消化成泥。
因为，这些繁杂、枯燥、无趣的东西是权力的象征。
而权力是他唯一的尊严来源。
他不时地抬起眼睑，点点头，这是“准许”“通过”的意思。若是听到了令人不快的呈报，就会食指前伸，大拇指往下，其他手指弯曲向掌心，如此面无表情地做出一个手势。这个手势通常意味着“杀”或者“废”，简简单单一个小动作，却决定了一些人乃至更多人的生与死。
生死、荣辱、存亡、兴衰、是非、对错、黑白，皆握于一人之手。
这就是权力。
“禀督公，四天峡之战后，我军从青城派掳来的那二十万百姓，有八千五百三十三人在路上病死，一百七十八人逃走，剩余十九万一千二百八十九人已尽数登记在册，发往各大官吏家中为奴。”
殷慕白微抬眼睑，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轻若飞蛾扑翅。
好像那二十万条生命，就只值这一声“嗯”而已，这一声“嗯”，就概括了他们人生最后的余音。
余音过后，所剩下的，只有为奴为婢，在异国他乡苟且一生……
或许这就是乱世之中，普通人的命运？
如今天下一分为七，大明虎踞北方大地，青城、点苍、唐门、武当、衡山、丐帮等诸侯割据南方，而东厂督公殷慕白，这个大明实际上的统治者，其野心，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竟想一统天下，重现明太/祖昔日的荣光。
他竟想以一届阉人之身，行帝王之事！
韩弄玉微微抬眸，看了殷慕白一眼。
四天峡之战，青城派大败，损兵折将，丧疆失土，五万门派军队毁于一旦，二十万百姓被殷慕白的骠骑军掳走……偌大一个青城派，竟元气大伤至此。
绝望之中，青城派不得不兵行险着——派出刺客，刺杀殷慕白。
出发那日，青城派的大小姐顾知微抱住她，泪流满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韩弄玉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顾知微的颈窝里，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她的脖颈处也是一片湿热。
五岁那年被同龄的顾知微捡来青城，从此，过上了金枝玉叶一般的生活，掌门顾祈视她如亲女，顾知微有的，她都有，一分一毫，也不会少了她。
优渥的生活，需要用性命回报。
在这个乱世中，一切所得，皆需要付出代价。
更何况是为了家国大义。
韩弄玉眨了一下眼睛，一滴圆鼓鼓的泪珠从睫毛上滚了下来，打湿了白皙的面颊，她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笑了。
“能，”她对顾知微保证，“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但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
白玉盘上摆着琉璃镶金杯，杯子里是透明的酒水，酒水正随着韩弄玉前进的步伐，一圈一圈地打着圆圆的波纹。
一排罗裙飘扬、金钗生辉的侍女朝殷慕白款款走去。
每个人都端着白玉盘，玉盘上盛了许多东西，茶，酒，香饮，解暑药，瓜果，点心，小菜等，每样东西需要用到三四个人，队伍于是排成了长长一条。这些东西，殷慕白不一定会吃，或许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但哪怕会造成浪费，也一定要以最恭敬的姿态呈在他面前，因为，他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手握权力的人，必会将权力发挥到极致。
韩弄玉想，这就是权力吗？
如今，排在第七位的她，离殷慕白的距离只剩下了短短四十五步。四十五步之后，她会来到殷慕白的面前，近距离接触他，她与他之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作为妨碍。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好的距离，多么适合杀人啊。
她的手腕上套了一个镯子。
精铁做成的镯子，外表镀了一层银，看上去与普通的银镯子无异，唯一的区别是，它有锋刃，它能杀人——只需要按动藏在花纹下的按钮，女子的饰物就会变成冰冷的凶器。
韩弄玉将用这把镯子杀死殷慕白。
如今，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是四十步，排在她前面的人，还有五个。
她低眉含笑，莲步轻移，一副柔弱少女的模样，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在观察如今的局势，寻找杀人的机会。
殷慕白的身边有五个侍卫，左二右三，最近的就站在他身边两步，最远的隔了七八步。
韩弄玉凝神思索。
轮到她的时候，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三步左右。
三步，五个侍卫，而殷慕白更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她该怎么做，才能完成杀死他这个目标？
此时，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三十五步。
使用掠影剑法的话，是否可以通过刺眼的光芒第一时间夺走殷慕白的注意力？一个呼吸，她只要为自己争取一个呼吸的时间，那把精铁匕首，就可以凭借《浮光经》传授的武功，用最快的速度，最刁钻的角度，最富有欺骗性的假动作……精准无误地插进殷慕白的胸膛里。
她是青城派有史以来第三个将《掠影剑诀》修至大成的人，也是有史以来学习《浮光经》最快的人。
这份天赋，能否换来一个呼吸的时间？
韩弄玉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必须要尝试，只有尝试，才能知道结果如何，才能争取到那一丝一毫胜利的可能性，若否，那人生，就只剩下失败了。
尽管有些事，一生只能试一次。
现在，她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是三十步。
该怎样阻止那批侍卫的插手？对，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必须快，她只能快。
快，才能杀人。
二十步。
心在狂跳，静，静不住，该怎么办？
此时，韩弄玉像一个即将上武场接受考试的新学员一样，在心里默背起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掠影剑诀》里的文字。
剑者，灵动之物，寓天地之速于锋锷之间。吾有剑诀，名曰“掠影”，其要旨在于瞬息千里，无影无踪，使敌未觉剑至，而胜负已分……剑诀初启，心如止水，气沉丹田，凝神于剑尖一点寒芒。步随心动，身似流云，飘渺无定，如风过竹林，不留痕迹。剑出鞘时，声若龙吟，响彻云霄，然剑光已掠空而去，唯余残影……
她衣袂飘飘，颔首低眉，颊上是温柔如水、暖如朝阳的笑容，心里却只有凛冽的杀意。
十步了。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近的距离……近得，甚至能看到殷慕白脸上的脂粉，能看到他唇上的那抹殷红，能看到他那凸起的喉咙骨，一切，皆是如此清晰。
琉璃镶金杯里的酒水晃荡得更厉害了。
“禀督公……”
官员们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和此时的天气一样，热，闷，连丝凉风儿都没刮起，像块无形的石头，把人的心沉沉压着。
压得生疼。
终于，五步了。
排在韩弄玉前面的侍女只剩下了一个。
侍女端着盛满了瓜果的盘子，行礼，下跪，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是在心里演练已久，只是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奴……奴婢……”
殷慕白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如风过无痕，轻飘飘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挥了一下手，这是不愿享用的意思，这个侍女顿时手脚僵硬，端着果盘，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五步，四步，三步……
韩弄玉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与殷慕白之间的距离。
她的十根手指上粘着一层汗水，掌心处又热又湿。
殷慕白就在她的眼前，她，就在殷慕白的眼前，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一瞬之后，一切皆不可挽回。
“督公，这是盐城运来的上好酒水，奴婢……”
就在韩弄玉即将出手的时候，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一直被她下意识忽略的问题。
她该怎样活下去？
然而，此时的她，已没有时间去犹豫与后悔了。
韩弄玉跪倒在地，低首，双手高举白玉盘，等待着殷慕白的享用。快了，时机快了，只要殷慕白拿起杯子，只要殷慕白仰着脑袋，饮下这杯酒水，她就能趁这个时机出手，以最迅疾的速度，取下他的性命。
等待中，韩弄玉的胳膊已有些酸涩。
“盐城美酒……奴婢……奴婢请督公享用……”
殷慕白却迟迟没有享用。
她有些不安，却不敢抬头，毕竟谁也不知道，近距离的目光接触，会否暴露一些不该暴露的东西。
“督公……”
殷慕白却没有任何动作。
韩弄玉的脑门上淌下了汗水。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几乎就要烧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冰冷的小风刮过面颊，稍稍平静了激烈的心绪。
不对！
夏天哪来的冷风？
惊讶之下，韩弄玉抬起了头，刹那间，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浓郁到毫无杂色的绿，如一道闪电般，朝着她急射而来。
是一片叶子。
是一片小小的鲜嫩的叶子。
是一片由殷慕白随手捡起、随手扔出的叶子。
是一片朝着韩弄玉直奔而来的叶子。
这片叶子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时间，好像只是一瞬之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何月。
锋锐的气劲，浓烈的杀意，势不可挡的势头……
在这样的攻势下，韩弄玉甚至没有躲避的机会，更别提还手与反击了。
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
一瞬之后，她将死去。
死到临头，《掠影剑诀》的片段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风驰”一式，剑走轻灵，步伐灵动，宛如风卷残云，所过之处，草木皆俯首。剑尖所指，空气撕裂，风声呼啸，敌若被锁，动弹不得，唯见剑光如电，一闪即逝。“电掣”之招，更进一筹，剑势骤急，犹如夜空惊雷，电光火石间，剑已至敌喉……
风驰电挚！
电光火石之间，韩弄玉惨叫一声，捂紧肩膀，姿势狼狈地滚在了地上。那片叶子擦伤她之后，势头不减，直直飞冲而去，如箭矢一般，狠狠击中了韩弄玉身后之人的左臂。
身后的那个婢女仰头栽倒在地上，鲜血迸出，发出了一声男子才有的声音：“……殷阉！”
殷慕白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只在那名男扮女装的刺客身上。
此时，韩弄玉已完全明白了。
原来殷慕白想杀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之人。只不过，他武功绝高，一片叶子竟可以穿过一人的身体，再杀另一人。
他竟懒得下一条命令，让她离去以保全性命，索性，两个人都杀了了事。
在问题面前，他的解决方式未免太过简单粗暴了。
刺客从地上爬起，歪着头，牙齿就着领口一咬，顿时，一把弯弯曲曲的短刀被他从衣服里拔了出来，光华流转，如虹一般。他右手握刀，双足一点，朝着殷慕白飞身而去，速度之快，仿若流云惊鸿，瞬息之间，已至殷慕白的身前。
好快！
这个刺客……很强。
韩弄玉依然保持着跪倒的姿势，装作吓呆的样子，嘴巴张开，眼睛瞪圆，胸膛不住起伏，眼睛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如今的局势。
刺客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只有攻，没有守，每一招都直奔命门，几乎没有铺垫与前奏，完全直奔同归于尽而来……他根本没有技巧可言！像这种打法，如果不是此人招式纯熟、武学精深的话，早已在出手三招内就被杀掉了。真是古怪的刺客，到底是哪一个糊涂的门派，竟派出了这样糊涂的刺客来？
韩弄玉咬牙。
以这刺客的武功水准，但凡他能稍微多一些技巧，她早已加入了战局，二对一，总比一对一要好。可问题是……问题是这个刺客的打法一塌糊涂，压根就没有技巧可言，她甚至找不到插手的空隙！
该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机会白白溜走？
韩弄玉握紧了自己的镯子。
五招。
此时，殷慕白与刺客已对阵了五招，五招……她浪费了整整五招的时间，天知道这个刺客还能接到几招！
韩弄玉爬起了身。
她的手腕处空荡荡，镯子已化作匕首，藏于长袖之内。
此时，现场一片混乱，官员们躲得躲，逃得逃，还有人吓晕了过去，而侍女们则乱七八糟地跌在地上，东躲西藏起来，恨不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不要露出来。五个侍卫熟练地堵住了刺客可能会去的逃生方向。
韩弄玉解下自己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镯，往地上一扔，玉镯骨碌碌地化为一个轮子，朝着殷慕白所在的方向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殷慕白的脚边，才“啪”的停下。
“我的镯子！”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条曼妙身影闯入了战场之中，殷慕白一惊，以为又是敌人，却看到了一个哭着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女人。
殷慕白：……
韩弄玉把镯子往自己手腕上一套，然后，站了起来。
她根本站不稳，直接扑在了殷慕白的身上。
这一下，却是非同小可，刺客刀锋又至，殷慕白掌力未消，二者可真真是凶险至极，韩弄玉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成事，就得冒险！
哪怕是赌上自己这条命。
她赌对了一半。
肌肤雪白，眸子晶莹，体态婀娜婉转，一举一动，牵动人心。那刺客乍见一个天仙般的姑娘突然哭着冒出来，顿时不知所措，十分战意已退了三分，攻势一减再减，竟是不忍心伤这条无辜性命。殷慕白桃花眼里尽是威严与杀意，似乎这一双眼睛，能把韩弄玉给吞了。
他却也没有出手。
战局诡异地暂停了起来。
赌局的另一半，则掌握在韩弄玉的手里。
她握着匕首，身体倚靠在殷慕白的身上，大口喘气，眼泪珠子直流，装作吓得走不动路的样子，两人之间的姿势，可谓是无比古怪离奇。若说像主仆，又太显暧昧，若说像情人，又太过僵硬，若说像敌人，又太过温柔。
掠影剑诀里的杀人法，竟是这般温柔的。
韩弄玉欲盖弥彰，哭得更加厉害了。
她伸出双臂，如受惊的小兽般抱住了殷慕白，此时，匕首离殷慕白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如毒蛇一般，即将从袖子里蹿出，插进殷慕白的后心窝之中。
而这一切，从她捡镯子到抱住殷慕白，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
她可以杀死殷慕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