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挂在厅上的名画终于被众人记起,开始享受它应得的瞩目。

    沧澜馆内本就灯火通明,为了赏画,又着意点了许多琉璃灯,《山雨夜谈图》在一片灯光中连细致的雨丝都被照得分明。

    方才在端王与东方问渊对话时,请来作陪的璃烟、晴柳一直十分有眼色地没有开口,只在边上添酒把盏,此时话题转换,她们才参与交谈。

    璃烟晴柳二人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又妙语连珠,席上气氛在她二人的带动下渐渐轻松起来。

    “古意山作画从来清淡,最注重留白,他对于落笔的斟酌,是旁人难以临摹的。”

    “是了,传闻《山雨夜谈图》因是夜雨之景,既要有山林悠远,又要有夜雨萧瑟,其间浓淡的着墨最值得细品,后世出了多少仿作都做不到这两点,如今真迹在此,方知世间真有如此妙手能绘得夜雨淋漓。”

    “本王不如六弟懂得这些,经两位姑娘一说,倒确实觉出这画作非同一般。”

    众人各抒己见,都在细赏画作,纪煌音也间或点头附和几句‘甚是精妙’,唯独东方问渊在席上一言不发。

    只是越说到细处,元铮脸色反而越发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

    林妍静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见他如此,直接问道:“陵王殿下似有疑虑,难道这画不对?”

    元铮为难地在掌中敲了敲扇子:“我也只是怀疑……我一向喜爱古意山的画作,这些年也收过不少所谓的《山雨夜谈图》真迹,后来发现都是赝品。今夜本以为终于能得观原作,可是细赏下来,这一幅倒和我府中的一幅极为相似……”

    此言一出,璃烟和晴柳俱是一顿,斟星楼打着包票说这幅是真迹,林妍静与元铮的话让她二人有些坐立不安。

    看情势不对,璃烟赶紧笑道:“此画确实仿作颇多,有争议也是寻常。不过还请殿下放心,斟星楼访得此画后,曾请来京中许多名家鉴定过真伪,都说是真迹无疑。况且殿下适才在大堂让众人看画,也无人出言说此画不妥。”

    元铮对她温声道:“璃烟姑娘莫急,我并非故意为难你们,只是爱画成痴,总喜欢较个真假,而且此画若真是赝品,斟星楼也能得个经验,好防着以后不再被人诓骗。”

    璃烟晴柳还待再说,端王却将手一挥:“大家不必为难,这画是真是假,只要六弟拿来赝品,两幅画放一块比比不就知道了?都说斟星楼的姑娘极通文墨,又擅书画,叫她们帮你看看。再说观明也在,虽然他总是自谦无甚大才,但其实才学眼力都是极好的,此时正好给你掌掌眼。”

    元铮听了觉得有理,便叫人快马赶去王府取画。

    林妍静在旁不满道:“看来斟星楼不过如此,办了那么声势浩大的灯谜雅叙,结果给出的东西是假的。”

    纪煌音本来只是在边上散漫地喝茶,听了林妍静这话双眼微敛,慢慢坐直了身子。

    她看了这半天的白戏,自然知道今夜并非赏画这么简单。端王口中句句不离东方问渊,丝毫不信他无意仕途之言,对他半是试探半是逼迫,现在要鉴定真假也点名要他掌眼,无非是想逼他展露锋芒。端睿二党之争,在此处都可窥见一二锋利。

    党争什么的祖师大人懒得管,爱怎么闹腾是他们的事,但若要拿斟星楼的东西作筏生事,她可不会坐视不理。

    她绝不允许今夜有对斟星楼不利的话传出去!

    陵王府离斟星楼不远,元铮派去的人手脚极快,不到半炷香时间就取来了画匣。

    元铮叫人挂上取来的赝品,又指着原来的画道:“此画本是斟星楼所藏,还请璃烟晴柳二位姑娘替我辨别一二,它与赝品有何不同。”

    两幅《山雨夜谈图》并排悬在当中,两相对比,看上去果真如出一辙。

    璃烟晴柳上前细看半晌,只见着墨浓淡、用笔技法,乃至丝丝细雨的飘落都一模一样,饶是她二人才情出众,也说不出这两幅画有何不同。

    一时气氛尴尬,林妍静却冷哼一声:“还说斟星楼是风雅之地,姑娘们都精通琴棋书画,今夜看来也不过是虚名而已。别的也就算了,快把你们管事的叫来,让他解释解释为何要拿假画骗人!”

    纪煌音眼中有一瞬锐光闪过,她终于觉得她那败家徒孙从前追杀林妍静也不是件坏事,这张嘴是欠点教训。

    一直沉默的东方问渊此时却开了口:“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

    “哦?”端王露出浅笑,语气上扬似一道弯钩,直要把面前这尾鱼勾上来,“看来观明有不同的见解,本王早说你有大才,你倒还总是藏着掖着。”

    东方问渊神色平静,微微欠身:“不过是一些拙见。”

    他转头看向挂着的两幅画,道:“相传古意山当年不肯入羽朝为官,更不屑权贵,一意远遁山林,是以他的画多是山中所作。虽然这两幅画乍看上去,不论是布局技法还是意境留白都极为相似,但是斟星楼这幅,更得山雨淋漓之气。雨中作画借湿润,这样的湿润水意绝非单凭笔法可以绘出,需要有山雨助势方可。”

    元铮听了不置可否,端王却道:“说穿了,不过就是在雨里作画,笔墨湿润些而已,那么找个大雨天临摹,不也是同样的效果?”

    东方问渊微微摇头:“并非如此,雨也有不同。寻常之雨易起水雾,山中之雨萧瑟清寒,沁于笔墨中便不止是润,更有一分冷硬。”

    他说着指向画中的峦叠的山石:“诸位请看这两幅画中的山石,上面的雨水痕迹略有不同。六殿下这幅的雨水渍迹微晕,实是水雾浸润的效果,而斟星楼这幅却没有晕开,夜雨的落笔皆是收紧了。”

    东方问渊这一番去伪存真的讲解,让璃烟晴柳暗地里松了口气。

    晴柳忙赞道:“原来如此,我二人才学有限,竟看不出来,多亏东方公子博学多闻,又洞察秋毫,这才辨出真假,实在叫人佩服。”

    元铮静静听了半晌,抚扇而笑:“还是观明的眼睛厉害,只是……”

    他话中有不尽之意,显然对东方问渊的分析没有完全认同。

    “诸位殿下,鄙人也有些浅见,不知可否说来一听?”

    一直在尾席上闲坐喝茶的纪煌音突然出声,众人皆转头看去,但见她浅笑着起身,手中还握着白瓷茶杯,就这么走到两幅画前。

    元铮奇道:“赏画之时,一直未见纪贤弟发言,此时有何见解?”

    纪煌音在画前站定,道:“也是我的一点猜想而已。”

    她说着,指了指两幅画最下端那一所小小的茅庐:“先时诸位都将目光集中在山雨之上,却是忽略了‘夜谈’二字。”

    纪煌音手指之处,庐中有两个小人正点灯夜谈,只是雨幕模糊了他们的五官,叫人窥不清神态。

    她道:“古意山性情冷僻古怪,诚如东方公子所言,他不喜与权贵结交,更不爱金银俗物,常年隐居山林,连知交好友也无几个,却能在山雨中与人彻夜长谈,可见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元铮点头:“古意山确实性情孤僻,当年羽哀帝许下黄金万两召他入宫作画他都不肯,足足十五年未在俗世露面,后来羽朝为与我大梁求和,他方才出山给当时的和亲公主作了一画,献与大梁。”

    端王似乎想起了什么:“六弟这么一说,确有此事,那幅公主画像还藏在宫中画馆里。”

    元铮苦笑:“皇兄也记起来了,我还曾向父皇讨过这幅画呢,结果被父皇训了一顿,说我玩物丧志。”

    端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若喜欢,下次等父皇高兴了,我帮你要来。”

    元铮听了自然高兴:“皇兄这样说,我可是等着了。”

    他二人兄友弟恭一阵,元铮又将话题转回。

    “纪贤弟说,这夜谈图中的好友于古意山而言分量非常,可是这与画作的真伪又有何关系呢?难道笔墨也能见情意?”

    纪煌音微笑着点头:“殿下所言不错,笔墨确实能见情意。”

    她说着走到近旁的璃烟身边:“借姑娘头上金钗一用。”

    璃烟依言拔下一支琉璃金钗交予她手中,纪煌音执了金钗,走到斟星楼那幅画前,道:“这画中之人,并非古意山的好友,而是他恋慕之人!”

    此言一出,满座之人皆是一惊。

    纪煌音却并不管众人反应如何,只继续道:“古意山用笔清淡却极重细节,若我没有猜错,这庐中之人的唇上,应该上有一层淡淡的胭脂。”

    她说着,用钗尖在庐中小人那一线唇渍上细细刮开,接着将钗尖沁入手中的茶杯里。

    “诸位请看。”

    众人起身,看到她掌中端着的茶杯里,茶汤的面上浮了一层极细的金红粉末,沧澜馆中灯火通明,这一点金粉在灯光下泛着粼粼金光,耀眼夺目。

    晴柳一见,当即惊道:“这是羽朝时期盛行的胭脂——金霞落晚梅!”

    璃烟也点头附和:“确实是金霞落晚梅,羽朝奢靡之风盛行,传闻此胭脂是以红梅花汁与金箔细粉研磨而成,又加有十几种香草奇花,点染在唇上不仅能使唇色娇艳嫣红、细闪华光,颜色更是长久不褪。一小盒金霞落晚梅,可抵十两黄金,可见其华贵。只是这种胭脂研制工艺极其复杂,我大梁在此定都后多尚俭朴,金霞落晚梅便渐渐地失传了。”

    纪煌音将金钗还给璃烟,淡淡道:“姑娘们对胭脂水粉最是了解,看来斟星楼这幅画确是真迹无疑了。”

    事态已然分明,无人再质疑斟星楼画作真伪。

    璃烟与晴柳何等机敏,当即顺着纪煌音的话说开,又称赞今夜赏画的精彩,各位贵客风雅博学,令她们大开眼界。如此云云,席间气氛渐又恢复正常。

    纪煌音握了茶杯,不再多言,淡然走回席位坐下。

    元铮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情绪。

    纪煌音摸了摸脸:“殿下何故这样看着我,莫非我脸上有花?”

    烛火摇曳不定,晃得琥珀色的醇酒也荡开涟漪。元铮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我只是觉得,今夜能与你相识,实乃人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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