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问千尊万贵的云瑛公主,命运是从哪个地方骤然起了转折,似乎会有许多个关节值得细究。然而在锦绣繁华的覆盖下,那些错综而幽暗的恶意总是被掩盖得很好。以至于很久以后,她再次回想起来,只能想到是那一对偶人起的开端。

    可惜在幽冥往事的川流中,连这对偶人都极其久远了,久远到一百多年后她再世为人,见到类似的偶人,竟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她前生祸患开始的第一道哀鸣。

    那是一对用红线绑缚着手腕的偶人。

    在启阳殿搜出这样东西的时候,离姝妃才诊出身孕,不过三日。而前一日,同样诊出已有两月身孕的霍美人毫无征兆地小产了,她的腰腹上有奇怪的针孔痕迹。

    霍美人自昏迷中醒来后,泣不成声,说梦中见一女子在她床边持着偶人年年有词,之后腹中之子便被这女子带走了。

    王贵妃听闻此事后,一口咬定是有人以巫蛊之术加害于霍美人。

    霍美人是王贵妃母族献与羽皇的女子,其姿容之美,仅在姝妃之下而已。姝妃年华渐去,这几年脾气还多有古怪,一个不留神就让霍美人占了恩宠。霍美人与王贵妃一党,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王贵妃自然要为她出这口恶气的。

    羽皇子嗣单薄,恩宠正盛的美人好不容易怀上的龙胎,竟然被人以巫蛊之术迫害,再被有心人挑拨几句,他难免怒火滔天。

    龙颜震怒,传令大肆搜宫。

    搜宫很快有了结果,启阳殿姝妃床榻的暗盒中藏了一对偶人,正面是羽皇与姝妃,背面是羽皇与霍美人。

    王贵妃对后宫的事向来上心,偶人一找到,就有她请来的高人专门查验此为何物。

    那位神神在在的高人,一口断言这是一种借子之术,来自边疆,若有妇人久久不孕,可用此种偶人借来怀孕之人的孩子,将身孕转到自己身上。

    云瑛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荒谬至极。如果单凭两个偶人就能做成这样的事,那普天之下的医书岂非都可以烧掉了?

    荒谬归荒谬,她的话却没有人,即便是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羽皇,也对她的急切解释视而不见。羽皇心中认定,是姝妃求子心切且恶毒无比,这才借了霍美人的身孕,转到自己身上。他站在启阳殿中,冷漠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两人——曾经他最宠爱的妃子与女儿。

    姝妃此时已哭得晕厥过去,靠在宫女的怀中,而云瑛还在据理力争,向羽皇申述冤屈。

    王贵妃陪着羽皇立在启阳殿内,带着冰凉的笑意看向地下跪着的姝妃与云瑛:“公主不必再说了,你的母妃做下这等恶事,只怕你也有参与吧?你嘴上说着巫蛊之术是无稽之谈,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信啊。不然何以解释姝妃长年无有所出,却在霍美人有孕之后,也怀上了孩子呢?并且紧接着霍美人就无故小产了。其中关联,正在这对偶人身上。”

    云瑛还待再说,羽皇却不耐烦再听了。他厌恶地看了眼地上晕倒的姝妃,竟直接命人将她打入冷宫。

    云瑛赶紧拉住羽皇的衣摆,强含着眼泪道:“父皇再生气也罢,只是如今偶人虽是在启阳殿搜出的,却并不能以此证明它就是母妃亲手所制之物,或许有人陷害也未可知啊!父皇怎能如此轻易就下了处罚!”

    明辨是非,赏信罚必,这是博雅苑中所习课业里的一则。可惜云瑛懂得,她那父皇却似乎忘了,不然他这些年也不会耽于酒色、精于玩乐,朝政之事上却黑白不分了。

    不过帝王终究是帝王,他再是黑白不分,也不能允许有人这般放肆地指出他的过失,即便这人是他亲生女儿也不行。

    羽皇本就怒气十足的眼中沉下阴森的寒光:“你是在说朕的处罚有错?”

    “女儿并非此意,只是……”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朕的决定!”

    抓在手中的衣角被猛地抽走,那上头繁密的刺绣从未如此冰凉锋利,竟将云瑛的指甲生生拽断,流出鲜红的血。

    “父皇……”

    一直倔强地含着的眼泪,这一刻似断线珍珠般滚落。

    云瑛抬起头,只觉得这个会将她抱在膝头的男人森冷得像一堵高墙。

    羽皇冷漠地俯视着她:“别以为朕宠了你们母女几日,你就能无法无天!你母妃不过是一个贱婢罢了,承了朕的龙恩才有今日,而你不过贱婢之子,竟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你们这两个贱婢既然不想去冷宫,那朕就让人封了启阳殿,这里就是你们的冷宫!”

    他说完跨门而出,出门的那一刻,斜眼看着地下的两人,极尽恶嫌地道:“你们母女,真是恶心!”

    ‘轰’的一声,启阳殿大门就此关闭。

    云瑛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久久没有起身。

    恶心吗?

    可是你也曾将我视为掌上明珠,对我百般疼爱。

    也曾对我无有不应,赏下万种珍奇。

    也曾说过云瑛若为皇子,堪为太子。

    可原来一句话说错,就能将珍视的明珠变成恶心的鱼眼睛。

    云瑛看着那大殿外即将暗去的天色,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母妃曾说,宠爱是不可靠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可靠的,她总不爱听。她以为自己贵为皇女,父皇是真心疼爱她的,她哪里需要考虑利益俗事?却原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真是可笑,她太可笑了。

    空荡荡的启阳殿里,云瑛就这样愣愣地跪着,从天明到日暮,直到枝荷慌乱的声音传来,她的神思才转回当前。

    “公主,不好了!娘娘她现在腹痛不止!”

    什么!

    云瑛瞬时就要站起,却突觉膝盖生疼。跪了大半日的腿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这一下疼得她眼泪几乎要出来,可她硬生生忍住了,撑着枝荷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姝妃的床榻边。

    姝妃这几年来各类汤药不断,身体本来已被自己折腾得虚弱,如今好不容易怀上龙胎,又是突逢灾厄。在接受羽皇的处罚时,她就已经哭喊得经受不住昏了过去。

    姝妃一直昏迷不醒,到此时黄昏忽然开始呻吟,腹痛难止。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云瑛看着紧闭双眼不断痛哼的姝妃,不知该如何是好。启阳殿内大部分的宫人都被王贵妃遣走了,只有几个忠心的贴身宫女还留在这里,却也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思忖了片刻,云瑛咬牙跑到启阳殿大门,想出去到乾和宫跪求羽皇开恩救她母妃性命。然而羽皇方才已下了闭殿的旨意,此时启阳殿大门已经上锁,门外守着侍卫,无论云瑛如何叫喊都没有人来开门。

    云瑛跪在门前石阶上,声泪俱下:“女儿犯下大不敬之罪,死不足惜,但求父皇看在母妃还有身孕的份上,请太医前来照看!”

    她跪了许久,也求了许久,久到夜色深沉,求到嗓音嘶哑。可是没有人来。

    或许是门外的侍卫真的怕龙胎有事,还是将此禀告了上去。到了半夜,终于有一位太医从偏门进来给姝妃看病。

    可是已经太晚了,姝妃本就体弱,耽搁了这么久早就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姝妃苦心孤诣谋求了十二年的龙胎,终究还是在得到之后很快失去了。

    没有了身孕,姝妃的精神也变得浑浑噩噩,好似疯了一般。云瑛公主也已被羽皇厌恶,启阳殿再也没有留住圣心的东西。

    王贵妃曾经还想借此时机,在羽皇面前添几把火,将云瑛及姝妃彻底抹灭。只是此时梁国大军犯境,国内秋收又欠,几下里烦乱,羽皇哪里肯再分出心神管这件后宫琐事?只浑然将姝妃母女二人忘却了一般,抛在深宫之中不管不顾。

    至此,这座曾是羽朝深宫最华美热闹的宫殿,彻底冷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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