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梧桐叶落满庭院,却无人打扫。

    启阳殿的宫人又走了几个,整座宫苑寂静得可怕。云瑛坐在启阳殿的朱红大门前,扒着门缝向外看。门外是冷寂的长街,来往宫人们冒着秋风匆匆而过,从不停留。就连殿门外戍守的侍卫都只剩下两个了,每日懒散地守在大门口。

    云瑛忍不住想,用不了多久,这两个人也会撤掉吧。

    启阳殿连同它的主人一起被废弃了,在宫中,被废弃的人和物,都是无需花时间精力去留意的。

    启阳殿中御赐的奇珍异宝早就被收走,略有些值钱的物件也被那些离开的宫人偷偷夹带而去。幸而寝殿卧榻后有一间皇家人才知道的小小密室,里面存了些金银。这间密室还是当年羽皇告诉姝妃的,他虽忘了,姝妃却还将一些值钱的东西放在里面。

    现在启阳殿里只剩下枝荷一人还陪在云瑛和姝妃身边。

    启阳殿被废弃的这段时间里,云瑛和枝荷靠着密室里留存的金银,想尽办法买通守门的侍卫,又通过他们从外头的宫人手里换来的食物药材。只是密室里的金银再多,如今是她们求人,便是为了一口吃的也少不得要被拿捏着抬价,更何况姝妃还要吃药看病,钱就花得更快了。

    姝妃流产之后断断续续养了几个月,身体渐渐调养过来。只是身体虽已康复,神智却昏沉得更厉害。

    姝妃彻底疯了。

    她有时会在启阳殿内大哭大笑,有时又对着墙角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严重时,她会突然扯过一条披帛挂在树上,想要自尽,每次云瑛和枝荷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拉住她。

    偶尔,姝妃也会安静下来。

    在这些难得的安静时刻里,姝妃会坐在妆台前,笑意嫣然地对着菱花镜为自己梳头。那面镜子已经被砸出几道裂纹,人脸映在上面破碎不堪,她却看得很入神,嘴中还念念有词:“意山,你看我这样打扮是不是很美?”

    云瑛不知道她嘴里的‘意山’是谁,只知道姝妃在与这个不存在的人对话时,有一种她没见过的少女神态。她的母妃从未说过自己的过去如何,从前她每每问起,姝妃的脸上只会闪过一丝怀念的伤感,再不肯多言。

    姝妃曾经受过许多冷眼薄待,所以得宠后从不愿意回忆过去。地位低贱的舞姬,一跃而成受宠十数年的宠妃,听起来确实风光,可这之前的辛酸难堪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姝妃很明白世人大多拜高踩低,从前不甚光彩的过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行。

    所以云瑛不知道自己母妃前半生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明白那一定很辛苦。她只是无端地想,在母妃费尽心力向上爬的过程中,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她是否有过后悔?只可惜现在姝妃疯疯癫癫的,再也不能回答她的疑惑了。

    启阳殿庭院的梧桐叶落尽之前,云瑛望着那些南迁的候鸟消失在朱红高墙之后,心里空荡荡的。

    试问美丽的云雀,是愿意被关在金丝鸟笼中精心豢养,还是愿意投入山林、展翅高空?

    于鸟而言,答案毫无疑问是后者。于人而言,于姝妃而言,云瑛却找不到答案。

    日子就在这样空寂的庭院里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又落了一场大雪,启阳殿里冷得出奇。

    没有木炭生火,云瑛与枝荷只好把许多用不上的桌椅拆了,以此生火取暖。寒夜降临,启阳殿里的三个人挤在一张床榻上,互相依偎着入睡。即便这样,启阳殿还是冷得难以忍受。

    寒冷虽是难耐,但饥饿更是要人命。

    启阳殿的朱漆大门依旧落锁,不过外面已经没有看守的侍卫了。云瑛与枝荷早已不再拿着不多的银钱去和侍卫们换取食物,她们想了个法子,暗中将宫苑后面的偏门撬开,偷溜到司膳房去偷食物。

    偷食物的事情一般是云瑛去做,她才十二岁,身形瘦小,十分方便在荒僻处的狗洞里爬行,但也因为她瘦小腿短跑得不快,几次差点被追来的太监抓住。所幸她这几年里一直暗中练习箭术,身板虽然瘦,倒不至于太柔弱,只是经常摔得膝盖手肘满是擦伤。

    枝荷看了,每每心疼无比,想要换个方法找食物,无奈却找不到别的路子。反倒是云瑛习惯了一般,无所谓地安慰她:“这些都是小伤,去御膳房偷东西虽然有些冒险,但好歹不用花钱。我们可以拿到吃的,有吃的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枝荷无言,只默默落泪。这个曾经千尊万贵、锦衣玉食的公主,如今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已,可她的担当与坚韧,却是许多大人也比不上的。

    渐入深冬,这几天很冷,姝妃受了寒已有许久不见好,下过雪后便发起高烧来。

    枝荷把在雪水里浸过的帕子盖在姝妃的额头上退烧,长了冻疮的手指头被浸得通红,只是冰帕子换了一轮又一轮,这烧总是退不下去。她们已经出不起太多的钱来请太医,况且也没有太医愿意来这里。

    思前想后,枝荷忆起曾听人说过宫中有个老太监会些医术,那些生了病没有太多银子和关系去太医院的宫人,总是找他看病。只是从前启阳殿极受重视,别说主子有个头疼脑热,就是宫人们生病,太医们也会亲自上门问诊,所以枝荷从来没有找过这位老太监,更不知他可不可靠。

    云瑛只怕再耽搁下去会出事,此时也不管那太监可不可靠,只让枝荷先将人找来看看再说。她打开密室,翻了一个盒子出来,那里面本装着一整套赤金珠宝首饰,现下只剩了一支步摇和一支小小的珠花。

    云瑛将那根细细的赤金珠花交给枝荷,让她以此请医。枝荷收好珠花,从侧门忙忙地出去了,直到天黑才领了人回来。

    来的是一个长着稀疏白发的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手中提着药箱。

    老太监微微佝偻着腰,脸皮皱得树皮一般,干瘦枯黑的手指上长着卷曲的指甲。他在看到云瑛时,双眼一闪而过精利的光。

    老太监嘿笑两声,口里叫道:“公主殿下金安。”

    这一声问安沙哑尖锐,如同是什么怪物发出的一般。云瑛强自忍下心中的不适与恐惧,将他请到殿中为姝妃看病。

    老太监黢黑卷曲的指甲爬上姝妃伶仃苍白的手腕,把了一回脉,而后叫小太监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他在姝妃的手肘窝里刺里两滴血出来,不过一会儿,姝妃的呼吸就平顺了下来,烧也渐渐退了。

    云瑛和枝荷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忙着向他道谢。那老太监还是含着诡异的笑,慢悠悠地道:“这只是第一步,若要全好,还得喝上一阵子汤药。”

    还未等云瑛出声,老太监就对着小太监吩咐道:“全福,快带着姑娘去取药来,别耽搁了。”

    小太监全福低着头,沉默地站到枝荷身侧。枝荷看了看云瑛,云瑛对她点头:“快去吧,这里有我就行。”枝荷这才跟着小太监出去。

    那小太监全福领着枝荷出去,拉上殿门时回头瞥了云瑛一眼。这一眼,让云瑛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恐慌。

    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困在笼里任人宰割的小兽一般。

    那是可怜的眼神。

    云瑛还未来得及细想,形如怪物一般的老太监已踱步过来,望着云瑛嘿嘿地笑。云瑛心中厌恶无比,但还是强自撑起精神,微笑着将那支金色步摇奉了过去。

    “多谢公公救治,这点心意是孝敬您的。”

    曾经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此时迫于形势,也学会了对一个老太监假意讨好。

    对面的老太监接了盒子,不过打开看了一眼就扔到一旁。

    “公主殿下,这点心意可不够老奴跑一趟的啊。”

    “公公还想要什么?”

    云瑛装作镇定,脚下却不自觉地靠到床榻上姝妃的身边,下意识想要寻求庇护。可惜姝妃刚刚退烧还在睡梦中,根本察觉不到她的恐慌。

    “嘿嘿。”那老太监慢慢逼近她,“老奴想要的,自然是公主殿下的恩宠了。”

    云瑛还未明白这恩宠是什么,老太监就如同抓小鸡仔一般箍住了她的双手。云瑛当即奋力挣扎,可那佝偻的老太监力气竟然奇大无比。他不管云瑛的踢打嘶叫,狞笑着靠近,深黑卷曲的指甲陷进云瑛的手腕皮肤,云瑛胃中一阵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然而她越是挣扎,那老太监越是兴奋,不过几下就制住了她乱踢的腿,眼见要靠上来。

    云瑛想吐,但是一天没有进食的身体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这一刻,她心中除了恶心和恐惧,还剩下的,就是深深的恨。

    恨王贵妃,恨云琼,恨羽皇,恨这个后宫,恨整个羽国……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弱?她若是很强,就可以一刀杀了这个狗奴才,再冲出启阳殿去,杀了每一个她想杀的人!

    云瑛眼中赤红,却仍旧挣脱不开手上的桎梏。就在老太监马上要压过来,她几乎绝望时,那张可恶的脸突然顿住了,接着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一滴、两滴,滴滴答答。

    是血。

    禁锢住手腕的力道消失了,老太监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云瑛大叫一声,抬腿将老太监使劲踹开,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看清楚,倒在地上的老太监,脖子上正插着一支赤金步摇,尖锐的钗尖深深地捅入他的颈侧,血流了一地。而一直昏睡在侧的姝妃此刻撑坐在榻上,眼中是难得的清明锋利。

    “大胆的狗奴才!竟敢加害本宫与公主!来人!把他拖出去碎尸万段!”

    云瑛呆呆地回头,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哭着扑到姝妃的怀里:“母妃!母妃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她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哪怕是羽皇下令废弃启阳殿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哭成这个样子。

    “阿音,不怕了,母妃在呢……母妃在呢……”

    哭了不知道多久,云瑛才恢复了平静,而姝妃又再次昏睡过去。

    云瑛伸手抹去脸上的早已冰凉的泪痕,坐在床榻上,看着地下死去老太监的尸体,心中有一种从未存在过的凛冽与平静。

    刚才的恶心与恐惧她没有忘记,被禁锢住的无力感她更是记忆鲜明,如果不是母妃突然清醒过来杀死了这个太监,她只怕在劫难逃。

    这一次的劫难可以侥幸避过,下一次呢?

    云瑛的眼中有寒芒闪烁。

    她不想再这样任人鱼肉,不想这样弱小!

    她要变强!即使她现在是一个有名无实、被废弃深宫的公主,她也要想办法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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