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漫长的冬天过去,最后一场雪化掉之后,云瑛的针灸之术已经初见功夫了。

    被埋在启阳殿后的老太监在宫内并无什么职位,他不过是因为会看病,才能如幽魂一般寄生在这座深宫里。他死了之后,除了急着看病的宫人会想到他,也没什么人惦记他的死活。云瑛接手治病之事后,幽魂一般的老太监的消失,也就再无人追问了。

    那些底层的宫人,渐渐知道了废弃在启阳殿中的人竟然还活着,而且也会看病,却并无人将此消息传出去,而是顺势保密,将此作为一个看病的方便去处。

    一来云瑛不似老太监那般奸猾,会为了刻意多收银钱而拖延医药,只要经她之手,一般的小毛病总是好得很快。二来云瑛所收的银子并不多,若实在拿不出钱,可以用馒头等日常用物作为抵资,要是连物品也拿不出来,手上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可以作为抵偿。

    最重要的是,云瑛每次都会命令全福嘱咐好这些来看病的宫人,若是敢将启阳殿的事情传出去,她就会让这些宫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里。

    自从渐渐掌握了医术与毒术,云瑛知道了可以如何让一个人生,也可以如何让一个人死。

    她学了很多东西,就是为了在这座深宫里活下去。

    而要在这座深宫里活下去,不仅要有衣食来源,还要掌握形势。底层宫人们递进来的消息看似零碎,却能从中分析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就比如司膳房中近日多做了安神养胎的药膳,她就知道宫中有人怀上了龙胎。再比如有宫人告诉她,如今是霍美人处吩咐的活计最多,她就知道怀胎的人是谁了。继而她能够分析出,若要出启阳殿办事,该怎么走才能避开人多的地方。

    就这样日复一日,冬去春来,被人遗忘的宫殿里,被人遗忘的公主,一天一天地活了下来,并且还活得越来越自在。

    不必晨昏请安,不必谨守礼制,也不必想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可以把时间用于自己的身上,虽然贫苦很多,却比从前轻松。

    云瑛再次见到宋修远,已经是启阳殿闭殿将近一年的时候了。

    最近有宫人告诉云瑛,从去年的夏日开始,每隔十五天,就会见到一名男子从博雅苑绕到一处僻静的宫道上,静候许久才离去。

    云瑛听后思忖了良久,还是出了启阳殿,悄悄绕到从前与宋修远约见的地方。

    又是一年夏日绿荫葱茏,炎热的午后没有多少宫人愿意在烈日下行走,这处僻静的宫道就更是人影都见不到一个了。

    宋修远立在树下,擦了擦额头的汗,以为今日又是空等一场,正要走时,却见斑驳的光影里,云瑛从远处走来。

    一年未见,云瑛长高了不少,却比从前更瘦了。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华丽的绸缎薄纱,而是一身十分平常的宫女服饰,脸上不见了健康的血色红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的苍白。

    曾经千尊万贵的公主,褪去了娇憨柔婉,而那份眉目间的清艳却因冷意而更加惊人。

    宋修远看着她这样走来,胸中万语千言,最终只凝成一声:“瑛妹妹……”

    云瑛看着久别的宋修远。少年人的变化和光阴一样迅速,一年未见,宋修远已改变了许多。他的身形虽然还是修长如竹,但已没有一年前的瘦弱之感。云瑛可以猜得出来,他确实如自己所说,在为了自己的志向而努力。

    云瑛微微仰了头看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修远哥哥,许久不见了。”

    宋修远一阵心酸,喉中堵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启阳殿之事发生后,我焦急不已,时时过来这里等你,却总不见你,还好今日终于得见,只是你……”

    他几乎哽咽,眼中满是心疼:“……你,受苦了。”

    云瑛错开他的目光,淡淡道:“都过去了。”

    宋修远明白羽皇对于姝妃和云瑛的处罚,也明白这些日子云瑛一定非常难过,可是他哪里能够想象得出来,十二岁的公主被废弃深宫,过的会是什么生活?

    云瑛无意与他诉苦,也是不想回头再看那段难熬的岁月,便转而问他,在这里等她干什么。

    “我很担心你,所以每隔十五日就过来看看,只希望能见你一面。”

    云瑛听了,低下头去。

    面对这样的情谊,她不感动是假的,然而如今见面相会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这对彼此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修远不知她所想,只以为她如今日子艰难,被他的话触动了情肠,所以心中难受不想多言。

    宋修远赶紧把自己身上的钱袋、玉佩等值钱物件都解了下来递给她:“瑛妹妹,这些你拿去,肯定能用得上。”

    云瑛看了看宋修远,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钱物。若是从前,她绝对不会收下,可是如今她需要这些。

    于是她伸出手接过了,低声道:“多谢你,修远哥哥。”

    见到云瑛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松快,宋修远的心情也轻松了些,便问道:“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带来。”

    云瑛本想拒绝,但是听到他说可以给自己带需要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答应了,只是每隔半月相见实在太过冒险,于是二人约定每隔两月在此碰面一次。

    和宋修远再次相会后,云瑛要做什么事也更加方便了。不管是要他带一些书籍,还是带一些药材,甚至是探听朝中消息,宋修远都会尽力满足她。

    云瑛已到豆蔻年华,她渐渐明白过来宋修远眼中那些热烈而温柔的情意是什么,只是她虽然明白,却不会产生相同的东西。

    她从来都将宋修远看作兄长一般,没有任何男女之念,如今更不会将心思放在情爱上。

    她很清楚自己在利用宋修远的感情,但要在宫里生活下去,即便对于被遗忘的人来说,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她只有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尽可能地让自己更稳妥地活下去。因此对于情爱,她不敢也不能去分神于此。况且她这样的人,注定不会与宋修远同路而行。

    宋家在朝堂上本就颇受重视,宋修远今后的仕途是不会差的,为了保障他的前途,宋家必定会给他找一门好亲事。宋修远温和端方,想来他若有了妻子必然会对她很好,琴瑟和谐,夫妻恩爱,然而这些,都不是云瑛一个废弃公主该肖想的。

    云瑛从来就聪慧,经了变故之后更是有一种极度的冷静清醒。

    她和宋修远,本质上是不同道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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