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被遗忘之后,幽弃深宫的日子也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启阳殿已闭殿三年。

    这三年里,云瑛通过下层宫人们递来的消息,对后宫的形势了如指掌,又因为宋修远每隔两月与她相见,时不时给她带来前朝的信息,让她对当今局势同样有大致的了解。

    霍美人流产之后,羽皇为表安慰,愈加宠爱于她。不同于姝妃十几年的漫漫求子之路,霍美人身体一调好,很快又怀上了龙胎,并且这一胎还是一个皇子。

    羽皇已是年逾五十,再度得子令他极其高兴,为此子取名为珧,并升了霍美人为霍妃。只可惜霍妃终究福薄,生下云珧皇子之后不过半年,就因病去世了,云珧则顺理成章地交给了与霍妃来往密切的王贵妃来抚养。

    羽朝后宫令羽皇开怀,前朝却是祸患不断。

    三年以来,羽朝饥荒瘟疫横行,梁国大军也不断来犯。天灾人祸并发,于天灾上羽皇无动于衷,于人祸上,为求自保,羽皇已是割让了好几座城池求和。

    这些都是宋修远告诉云瑛的。

    每每谈起局势,云瑛不过默默聆听,宋修远则总是愤然又无奈。他如今入了户部,非常清楚羽国民众的情形,同时又无奈于天子的软弱决策,只是若要用兵,凭当下羽朝的钱粮人马情况,绝计不足以与善战的梁国人对抗。

    其实云瑛即便深处后宫,哪怕宋修远不说这些事,她也多多少少猜得到。羽国多灾,有几回,瘟疫都已经蔓延到后宫之中,若无云瑛暗地里为宫人们治病,只怕羽朝后宫死的人还要再多上一倍有余。而不受重视的宫人,用度一再被裁剪,只为省钱支援边疆。

    即便如此,毓华宫的夜宴也未曾有过停歇。皇族们醉生梦死,沉浸在富贵场温柔乡里,似乎只要醉倒了,那些天灾人祸就会如梦一般散去。

    云瑛想离开了。

    她已经十五岁了,这几年修习医术颇见成果,又攒下了一些钱财。她若出了宫去,完全能够自立,凭借本事养活自己还有枝荷与母妃。只是她们虽然被幽禁遗忘,但要想出宫仍然不是易事,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云瑛在老太监留下的书籍里看到一种假死之药的方子,她想将此药研制出来,到时配以易容之术,就可以扮作感染瘟疫病死的宫人被送离皇宫。这几年多多少少有治不好病死掉的宫人,有些被全福埋在了启阳殿后面的荒院中,到时将这些尸骸挖出来,扮作她们几人的尸首即可。

    云瑛主意打定,便开始研制假死之药。只是假死之药与一般毒药不同,似毒而非毒,用量需要极其准确,若有不甚,假死便成了真死。

    云瑛第一次将此药制好之时,本打算用自己来试验,枝荷却无论如何不让她服药。

    “此药未曾验证,怎知它的效用?公主若有不慎,奴婢与娘娘今后要当如何?还是让奴婢来试。”

    “就是因为未曾验证,我才要亲自试药,若我真的死了……那就死了吧。”

    二人还在争执,殿门却被一把推开。

    初夏时节,渐转深绿的叶影在殿门口摇晃,阳光从罅隙里洒落。全福站在这些绿荫映照的斑驳光点里,看着她们一字一句地道:“让我来试。”

    云瑛与枝荷还未开口,他又走近几步,在云瑛洒开的裙摆前稳稳跪下:“殿下,请让奴才来试药。”

    全福从来不称云瑛为殿下,也从来不以奴才自称,这一次是云瑛头一回听他这样说。

    云瑛坐正了,摆出冷漠的表情:“本宫没有叫你进来,出去!”

    全福却纹丝不动:“请殿下让奴才试药。”

    他抬起头来,脊背挺得直直的,眼中的固执几乎震撼到云瑛。

    “假如我死了,只求殿下不要将我与那老畜生埋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瞬间,云瑛似是愣住了一般,不知自己是想拒绝还是想同意,她只是忽然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反驳他。

    就在云瑛愣神的刹那,全福伸手夺过了她手中的瓷瓶,扯开瓶口木塞仰头灌下。

    在云瑛与枝荷惊愕的视线中,全福平静地起身,慢慢走到屏风后的矮榻上躺好。等云瑛回过神来跑过去看他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浑身冰凉。

    云瑛早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公主了,这几年她看过不少宫人的死亡,可是全福的样子还是让她感到一阵慌恐。

    在启阳殿三年,全福已经从当初的小太监长成了比云瑛还高的人,他脸上的阴沉少了许多,反而添了几分坚毅,只是他依旧很少开口说话。

    但这是好事。奴才聪明听话但不多话,才算得上好奴才。云瑛就是这样想的。但凡云瑛交待他做的事情,他总能很利落地办好。云瑛觉得他很好用,却并不曾像对待枝荷一样对他,而是一直以药物控制他。

    只是现在,见到破旧矮榻上全福死尸一般青白的面容,云瑛才明白,她早就不再把他当一个好用的奴才了,她已经把他当成了启阳殿中相依为命的同伴。

    所幸全福这般疑似死亡的情况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日午间,他竟然睁开了双眼,从榻上爬起来,恢复如常。

    假死药的研制成功,让启阳殿中的几人兴奋了很久。不过出宫一事不可掉以轻心,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其中细节需要几人反复推敲,确保每个环节都没有差错。云瑛计划先减少为宫人看病的次数,到了秋天便能谎称启阳殿中人身染重病,到时天气冷下来,必然会有更多的宫人生病死去,她们可混在其中出宫。

    这一天又是与宋修远约定见面的日子,云瑛托他带了些医书和药材来。

    宋修远看上去与平日不同,显得高兴之余又有些羞涩。他将东西交给云瑛之后,犹豫着开了口:“瑛妹妹,我的官职又升了。”

    云瑛正在翻看手里的医书,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真心地恭贺他:“恭喜你了,修远哥哥。”

    宋修远白净的脸上有些桃红颜色:“瑛妹妹,我已及冠,现在又升了官职,家中想要为我准备婚事。”

    云瑛点头:“这是应该的,修远哥哥也是时候成亲了。”

    “我……”宋修远看着眼前云瑛清瘦却美丽不减的脸颊,欲言又止。

    云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转开视线,犹豫了半天才再次开口。

    “父亲想要为我挑选一名官家女子为妻,可是我并不喜欢她们。”宋修远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转开目光,脸上的桃红颜色愈加深了,“我……瑛妹妹,我想娶你为妻!”

    云瑛一震,不意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她早就知道宋修远对她有意,但她以为宋修远这样的聪明人,应该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也默认宋修远永远不会开口说出那一份情意。

    因为宋修远没必要为她去争取什么,那不值得。

    宋修远这几年来能时不时与她见面、帮她一些小忙,她对他已经非常感激了,哪里还会奢求更多?

    云瑛缓了缓呼吸,摇头道:“修远哥哥,你应该明白,以我如今的境况,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不!可以的!”宋修远看向她的眼神执拗而坚决,“我已经向父亲说明了此事,虽然难,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你已及笄,迟早是要嫁人的,圣上虽是……虽是忘了你,但他到底好面子,若有人提起此事,他也不好继续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幽禁在宫中不管不顾。”

    云瑛听了他的话,一言不发。

    见云瑛没有说话,宋修远又急急地道:“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将此事办成!当年是我没用,帮不上你什么,现在我不会再看着你受苦了!你若是嫁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必在深宫中过这般难熬的日子了!”

    离开。

    云瑛没有考虑过靠嫁人离开这里,因为她心中默认羽皇不会给她这样一条路,但是此刻宋修远提起来了,她也开始思考这种办法的可行性。

    她思虑权衡良久,终于对宋修远轻轻点了点头。

    宋修远在看到她点头的刹那,脸上终于绽开笑容,言语间满是兴奋与快乐,最后他反复与云瑛承诺,保证不出一月就会求得羽皇答允此事。

    “瑛妹妹,你等我。”

    这是宋修远离去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此时并不知道,这一句话之后,又隔了许多年,他们才有机会再次对面而立。

    只是到那时,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与宋修远的一腔兴奋期待不同,云瑛只有满腹的思虑,返回启阳殿后,她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云瑛幼时读《诗经》,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读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读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也会被诗句里坚定而深情的抉择所打动。虽然那时她还不明白,这样的深情,生长在人的心中会带来什么样的感受,但是她对这种情感充满了向往。

    何为情?何为爱?

    幼时,她以为能够结为夫妻的人,必定要是相爱的人。然而经历种种变故、看惯人心叵测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世间男女能够在一起,也并非是为了相爱。

    男女在一起,也可以为了欲望,也可以为了地位,也可以为了钱财。

    就像她的母妃不爱羽皇,也可以为了荣华富贵而全力讨好。就像她不爱宋修远,但为了出宫,她也可以接受嫁给他。

    她早不是天真懵懂的公主了,不会再对着《诗经》,向往能有人与她一同领会什么是寤寐思复,什么是不可转也。启阳殿三年的幽闭生活,把她变得和这座宫殿一样冷,她想不了情爱,她现在只会考虑切实的利益。

    若是嫁给宋修远,至少她今后可以衣食无忧,也能带着枝荷一起出宫,然后再用计将母妃换出宫来,这样的办法,似乎比假死脱身更少风险。

    话虽如此,云瑛还是不敢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件事上。宋修远对此事充满信心,她却明白要做成此事并非那么容易,于是她仍旧准备着自己的假死计划。

    人世间充满了意外,要做成一件事,为防节外生枝,事先应该多做准备和考量,才能多些成事的把握。

    这是云瑛公主在深宫废殿里悟出来的又一个道理。

    只可惜,她努力学会了那么多的东西,还是挣脱不过命运的摆布。

    有些意外与节外生枝,并非苦心谋算就可避开。

    云瑛最后既没有等到与宋修远成亲的那一天,也没有等到用假死药出宫的那一天,她等来的,是德昭公主的封号,还有一道远赴梁国和亲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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