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国公夫人不是早就……”纪煌音大为惊诧,“怎会如此?”

    东方问渊闭了闭眼:“我本以为,端王在启阳殿放的只会是诅咒皇上的偶人,不料见到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他想起偶人身上那些不同寻常的花纹,道:“那对偶人,与之前在瑞王府找出的偶人有很大不同,而且看上去非常陈旧,似乎有很多年头了。我怀疑这根本不是端王原本要放的东西,有人在此事中做了手脚。”

    昨夜情急之中,纪煌音也看了那偶人一眼,当时她只觉得偶人腕上的红线眼熟,并未多想。过了一夜旧梦,纪煌音此时才想起来那代表着什么,不由蹙眉道:“东方,相传边疆地区有一种巫术,可为不能生育的夫妻借子,此术使用的正是这种绑缚了红线的偶人。虽然巫蛊之术多为无稽之谈,但按那偶人上面的名字来看,曾经有人起了算计安国公夫妇之心,是无需怀疑的事实。只是,不知这对偶人是真的用来借子,还是用来祸害你们满门,那么你母亲的死……”

    “必然是与此有关的!”

    东方问渊鲜少有如此决绝的口吻:“昨夜皇上乍见此物,便即刻命人销毁,可见他很清楚此事!”

    这些年来,东方问渊一直在追查母亲的死因,包括宋氏一族没落的原因,还有东方家远离朝堂的真相。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些事情与朝堂内宫有关,但长辈们从来对此讳莫如深,让他找不到任何线索,却不想这一次竟在宫中有这样大的发现。

    纪煌音略一思索,又猜测道:“当时皇上的神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害怕和忌惮。那样的神情,就像是曾经做过什么诡秘恶毒的事,事后想起来却怕遭报应一般,生怕别人提起。”

    纪煌音回忆起列位大梁皇帝的作为,不由带了点嘲讽的笑意:“能坐上这个位置,手上的血腥只会多不会少。我倒是好奇,身为帝王,还能有什么恶事是会让他感到害怕忌惮的?这下可好了,端王没要到睿王的命,倒是把自己的老爹给刺激得不轻。”

    熙帝受惊,一病不起,这一对偶人放得不可谓不绝妙。

    东方问渊看着天边渐渐泛起桃红颜色的朝霞,眼中晦暗不明:“将此物放在启阳殿中的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无论端王一党和睿王一党最终谁赢谁输,皇上都会看到这对偶人,都会想起不愿回想的往事。他既可达到目的,又能在党争中渔翁得利。”

    纪煌音之前就猜到东方问渊要追查的事情复杂且危险,如今见了此事的冰山一角,深觉他要面对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纪煌音眼中浮现出一丝忌惮:“真是好谋算!若果然如此,此人心机之深不可不防!”

    东方问渊点头,凝眸看向杯中动荡不宁的光影:“然而我尚未清楚偶人牵扯的是什么往事,更不知道此人是谁,做这些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敌暗我明,实为棘手。”

    纪煌音低叹道:“那就难办了。”

    二人同时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泼去,在新溢出的酒气里双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问渊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突然转了个话题:“昨夜是你第一次进宫,你为何会知道启阳殿里藏着一个密室?”

    纪煌音手上一顿,虽然她早料到东方问渊多半不会放过这点异样,但她还是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来将此事搪塞过去,只好含糊道:“你知道的,我们玄音阁本就擅用机巧之术,我这个阁主自然是很懂这些了,所以才能看出那里有一个机关密室。”

    这话说得纪煌音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当时情况紧急,熙帝御驾降临不过眨眼之间,她就算再怎么精通机关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于一间从未到过的房子里找出暗藏的密室机关。

    纪煌音说完,心中有些忐忑,只怕东方问渊要以此事质问她,谁知东方问渊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说别的了。

    祖师大人不意他会如此平静,脑子一抽竟然开口问道:“你……相信我说的?”

    “为何不信?”

    东方问渊转头看向她。

    那双清冷飞逸的眼睛专注而笃定,眼眸在淡淡的霞光里尤为好看,隔得近了,纪煌音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羽。被这样注视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愣愣地哦了一声,便赶紧低下头去给自己倒酒。

    纪煌音沉默地倒着酒,莫名觉得在酒气的熏染下,脑子有些犯晕,脸也有些发烫。于是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酒不愧是宫中佳酿,劲儿就是大,光闻着都会上头。

    东方问渊看着她浸染在桃红淡金霞光中的脸庞,嗓音低沉缓和:“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进宫,是有不想说的理由,但即便是这样,你还是陪我同往……”

    他停顿片刻,又低声道:“以后不管是关于皇宫还是密室,你不想说便不说,我都相信你,不会再问了。”

    纪煌音愣住。

    东方问渊这难道是……在宽慰自己?

    她放下酒杯抬头看去,却见东方问渊早已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看天边的朝阳。清冽晨风抚过,一切都变得疏朗。

    纪煌音本来因为陷入前世的回忆里有些低落,所以才翻了壶酒到房顶上坐着吹风,然而和东方问渊一起泼酒谈话,那些幽暗的过往竟不知不觉中淡去了。

    她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情:“东方公子相信我这样心中藏着秘密的人,不怕出事吗?”

    东方问渊唇角微翘:“纪阁主不是说过?信与不信,只在于我的眼睛是否能看明白,你到底是不是个可信之人。”

    纪煌音一怔,低头微笑:“你还记得……”

    她接着举起酒杯,声音里多了些高涨的情绪:“东方公子的眼力总是错不了的,我堂堂玄音阁阁主,当然值得信任了!”

    东方问渊闻得此言,唇边笑意绽开,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宠溺,还是二者兼有。两人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将杯中酒洒尽,又一同转头去看天边初升的朝阳。

    天边,桃红颜色的朝霞已渐渐被升起的旭日所代替,万道金光破云而下,将大地染上一层耀眼明辉,不见昨日的阴霾幽暗。

    执言带着人来到凌松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在朝阳晴光里,东方问渊和纪煌音坐在屋顶上,一边笑着一边往下面泼酒,四处都是淡淡的酒香。

    这两个人昨日要命似的惊险了大半夜,一个受伤吐血,一个疲惫不堪,今早竟然双双跑到屋顶上把酒言欢?执言心里只恨不得管他俩叫活祖宗!

    执言赶紧冲着他俩招手:“公子!纪阁主!快下来吧!”

    正巧此时酒已泼完,天也大亮,房上的二人听到执言的声音,这才起身拎了酒壶,双双飞下房顶。

    甫一落地,执言就上来围着东方问渊左看右看地转,问他还有没有事。

    纪煌音看他啰里啰唆个没完,便摆手道:“行了行了,有我在他能有什么事?此刻你家公子就算单挑啸风一刃都不在话下,你就别转了。”

    执言这才住了口,转而说起前头有睿王府的人过来了,要面见东方问渊。

    东方问渊还想与纪煌音仔细探讨一番偶人之事,纪煌音也正有此意。因此东方问渊请她先在此处用过早饭再去书房,待他与睿王的人谈完后便过去找她。

    方才执言与东方问渊说话之时,纪煌音已在后面任由侍女为她净完了面、漱完了口,然后极其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端起了碗筷:“嗯,我知道了,你快去吧。不过再忙也要记得让人给你送早饭。饮食有节,起居有常,这才是保养之道。”

    东方问渊眼中含了一丝柔和,淡淡点了点头,才转身往前院而去。

    执言看了这诡异又和谐的一幕,一边跟着东方问渊离去,一边忍不住思路跑偏。

    若是自家公子成了婚,以后当家主母在此,是不是每天早晨也就这么个情形?

    这边纪煌音用完了早饭,便在侍女的引领下,悠哉游哉地往东方问渊书房里去。侍女将她带到后,上毕茶水就行礼告辞离去了,独留她一人在内。

    纪煌音是第二次进到东方问渊的书房。上回冒雨而来,他们曾在此共商入宫事宜。当时情况紧急,纪煌音都没有仔细打量过这间屋子,此时才发觉此处家具陈设虽讲究,但多摆的是书册典籍,却不另作矫饰。房中菱格窗扉半开,正见庭院梧桐繁茂,清静端雅,实在是读书的好地方。

    纪煌音略略看过一圈,又一人在房中坐了片刻,见东方问渊还没有来,便想找些纸笔将她记忆里的借子偶人画下来。

    她来到桌案前,正要去取桌上的纸笔,却见桌角镇纸压着的一沓淡黄信笺中,有一张雪白洒金的纸张被压在最下面,因为压得不太整齐,漏出了一些边角。

    玄音阁的人自来最擅探查细微之处的不同寻常,祖师大人更是将此技习得跟天赋一般,她一下就注意到了这张信纸的突兀,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翻开来看看。

    本来书房这类地方,总会藏着一些要紧的机密,一般是不会任人随意进出的,更不可能放任外人单独待在这里。

    没想到东方问渊这样谨慎的人,竟会允许自己先来书房等他。于是祖师大人感慨他真是防小人不防君子之余,又无所谓地认为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便飞快瞥了眼窗外,接着小心地掀开那一沓信笺,看向底下的洒金白纸。

    诚如祖师大人所想,东方问渊这样谨慎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将什么机密的东西放在桌案上了。因此那被压在最下面的洒金白纸上,也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那是《诗经》中《采葛》的一段: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东方问渊的一手行楷从来写得漂亮,字形修长,用笔遒劲稳健,于方正中又微见锋芒险绝,落笔的尾划却总是重收。纪煌音觉得他的字就如他的剑,稳中藏险,险得飘逸锋利而冷光湛湛,可总有些深厚的情意含在细微之处,不仔细的话很难看出来。

    然而这三行诗句,用笔少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委婉和润,那些难以察觉的情意便如泉水,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出来,叫人看得明明白白。纪煌音猜测他处理事务的间隙,忽然情思悄上心头,这才含情下笔,只不过一首诗还没有写完就因事断了笔墨,这页心思便至此被深压在了一沓信笺之下,直到自己将它翻起。

    纪煌音看了这诗,不禁啧啧称奇。

    没想到奔丧公子闲来无事,背地里还抄写些暗含相思之情的诗句,真是深情。难怪那日扬州之行后她来东方府治病,当时就觉得东方问渊神色郁郁,原来是与林妍静分别之后犯了相思病啊,估计这诗也是当时写的吧。

    思及此处,纪煌音忍不住为他摇头叹息。

    奔丧公子有这闲工夫抄诗文,还不如多学学韩少磊,使劲在林妍静面前表现表现,说不定早就抱得美人归了,他那般冷着个脸,哪个姑娘小姐爱看啊。

    纪煌音一边将纸张小心压回原样,一边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了,该给自家这位送财童子指点一二。平日里见他无有不巧,怎么到了情之一事上倒跟个不开窍的黄毛小子一样迟钝,这样下去可是要错失佳人了。

    只是她试着想象了一番东方问渊和林妍静在一起的情形,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究竟是哪里怪,又说不太出来。

    祖师大人为别人扼腕叹息,却浑然不觉自己活了两辈子,其实也没有经过什么情事、没爱过什么人,她又哪里真正懂得情之一事?她于此事上的迟钝只怕比东方问渊更甚,东方问渊若是不开窍的黄毛小子,她也算是个情窦未开的黄毛丫头了。

    纪煌音只怕等会东方问渊就要回来了,想着还是不要再乱翻乱看的好,便站到书房中挂着字画下看起书法来。

章节目录

问音何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乐此一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乐此一梦并收藏问音何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