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东方问渊终于来了。

    昨夜之事出人意料,虽然纪煌音已让执言派人去睿王府报过平安,但睿王还是一早就遣亲信过来问候,见东方问渊并无不妥,来人才放了心,又问起昨夜事情的详细经过。东方问渊将端王设计陷害一事详说了一遍,让睿王再次暗中细查移栽春花的始末,并提议要皇后将鸣凤宫中的宫人再排查一次,唯独隐下了那对偶人的不同寻常。

    同时睿王府的来人也告知东方问渊,昨夜寿宴之后,熙帝龙体抱恙,今日连早朝也未能上。太医已嘱咐过,熙帝不可再劳心伤神,还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何贵妃已遭处罚,端王现下也受到了冷待,熙帝便将朝中之事大半都交由睿王来主持。

    东方问渊来到书房后,将这些事大略说与纪煌音听。纪煌音听完他的话,道:“端王本是要借此打击睿王一党,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把自己母妃给折了一道,还让睿王占了先机,他此刻怕不是得气死。”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想到端王昨夜站在大殿外算计东方问渊,还说什么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现在落得这副样子,纪煌音就忍不住想大笑三声。

    端王啊端王,如今也不知道是谁被谁误。

    东方问渊看她一脸幸灾乐祸,不由得也弯了弯嘴角,停了片刻才道:“那偶人已被烧毁,除了我与皇上,别人都未曾见过。端王应该不知道造成现在局面的另有他人,只怕还以为是我和睿王殿下故意为之。”

    纪煌音道:“只是依照端王的个性,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之后估计会想出更加厉害的手段来对付你和睿王,党争之事……你预备如何应付?”

    纪煌音其实一直拿不准东方问渊的态度。东方府真正的主人早已摆出一副逍遥物外的样子,可他这位唯一的继承人却还在红尘之中,看似淡泊,却仍旧与各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到底要不要真正参与进皇权的斗争?

    东方问渊沉吟半晌:“无论是我还是安国公府,都无心参与皇位之争,这些年我父亲早已退出朝堂中心,我也只想查清当年之事,只是……”

    “只是你到底姓东方,这些事哪里撇得开?”

    纪煌音替他说出了未尽之语。

    世家大族的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后和睿王已是身在其中,若有万一,安国公府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东方问渊所查之事,分明也与内宫有关。

    见东方问渊不答,纪煌音略一思忖,道:“且不说党争,单论你要查之事,目前唯一的线索便只有这一对奇怪的偶人,以及偶人上的人。”

    偶人上的四个人,三个都与东方问渊有着血缘之亲。东方问渊的母亲已逝世多年,剩下的几人应该多少都知道此事。要查清真相,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们。

    俗话说疏不间亲,但纪煌音还是犹豫着开口:“除了皇上……皇后那里你怎么看?”

    后宫中人为稳固地位而生出的种种手段,纪煌音早已见过太多。东方怡,是东方问渊的姑母,更是大梁的皇后,若她当年为求子息稳固后位,利用巫蛊之术向自己的弟弟弟妹借子……

    东方问渊心下早已了然,却并不介意,因此直接道:“此物若是用来祸害东方家族,当是他人所为。但若真是用来借子,姑母未尝不知。只是看昨夜皇上的反应,姑母那里即便真有什么,也早就清理干净了。”

    帝后这对夫妇,应该恨不得把这事捂死才好,他们那里是绝对撬不开口的。

    纪煌音本想建议东方问渊去问问他父亲,但是她转念一想,若是东方问渊真能从他父亲那里问到什么,估计不必她提就自己跑去问了。

    安国公清修多年,东方府几乎都是东方问渊独自打理。昨晚这样大的事,他这个好儿子却连一星半点都未曾告知于他,可见这对父子的关系并不算太融洽。

    于是纪煌音想了一遭,最终秉承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态度,没有开口提这茬儿。

    东方问渊似乎也想起了他那位长年清修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

    纪煌音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无端有些难过,话语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宽慰之意:“如今情况未明,这些也只是推测而已,并不一定就是皇后借子。还要细察一番才好下结论。”

    东方问渊沉默良久,才道:“当年的事,确实需要细察一番。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今番往事重提之人,绝不会是偶人上的几个人。”

    偶人上的几个人显然都不想旧事重现,此事必定是他人所为。

    东方问渊说完,走到桌案前提笔将昨夜看到的偶人画了下来。他自小过目不忘,昨夜虽是匆匆一瞥,也能将偶人身上的各处细节记得分明,连偶人手脚上的图腾纹样都画得分毫不差。

    东方问渊画毕,搁下毛笔:“将此物放在启阳殿的人,必然很清楚当年的事情。”

    纪煌音闻言,走到桌前去看他画好的偶人图样。纸上的两个偶人,腕上系着红线,然而手脚上的纹样却与纪煌音记忆中的有所差别。

    她记得前世的借子人偶很普通,并没有这些奇怪的花纹。

    东方问渊想起纪煌音在屋顶上说过的话,便问道:“你之前说,这是一种边疆的借子之术?”

    纪煌音点头:“不错,我曾经见过类似的偶人。借子偶人的手腕上都会用红绳绑缚,并且正反面各刻一对男女夫妻姓名,只是这对偶人虽与我见过的偶人相似,身体上的图腾却并不相同。我见过的借子偶人身上,并没有这样繁复的花纹,这花纹看上去像是西疆一带的图案。”

    东方问渊看向那些繁复的纹样,思索道:“知晓西疆一带秘术的人并不多,若是能够查清此术的来源,应该可以追本溯源,查到当年之事,而昨夜巫蛊事件背后的推手是谁,或许也可以分明了。”

    纪煌音道:“这事不难,我让西南西北的各部暗桩依照此图查找一番,此术的来源不久就会有结果。”

    东方问渊点头,将图纸交给她。

    纪煌音接过图纸收好放入袖中,又见东方问渊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答应给你的东西。”

    纪煌音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江家会的一应产业契约文书。

    祖师大人当即眉开眼笑:“和东方公子做生意就是好!想我在扬州忙了这么久,都没能说服江海峰出手江家会,陪你入一趟宫转手就能拿到契约文书,看来还是你有手段。这东西,我就却之不恭了。”

    东方问渊看她开心地把江家会的文书收下,本来清冷的眼中也染上一丝暖意:“其实当时江海峰差一点就答应你了,只是他看出你的人易了容,担心事有蹊跷,才临时反悔找上了我。”

    “原来是这样。”纪煌音嘀咕,“我说他当时怎么跑得那么快。”

    她说罢又奇道:“话说回来,谈生意的时候易个容虽不常见,但到底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江海峰一个老江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东方问渊解释道:“江海峰会如此谨慎,是因为他有一件私事需要依赖漕运才能完成。当时他本已打算将此事交托于你们,可是听到你们要把江家会的老人都解雇,又发现你们隐藏身份。他担心你们不是正经的商人,不会答应他的私人请求,所以才另外找了出路。”

    “他也真是的,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就好了嘛,我们玄音阁看上去有那么不讲道理吗?”纪煌音忍不住小声抱怨,但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他们当时那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太可信。

    为了维护自家的声誉,祖师大人立马摆出大方的态度:“他有什么样的私事需要完成,尽管说来,我接手之后也可以帮他办到!”

    东方问渊道:“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每年帮他在凉州祭奠一位故人。江海峰已经年老,女儿外孙也无力远赴凉州,他这些年都是拜托漕帮的人帮忙祭奠。”

    纪煌音了然:“原来是要帮忙祭祖,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东方问渊却道:“他要祭奠的并非是江家祖先。”

    他说着负手站到窗下,看着庭院的梧桐道:“他要祭奠的人,与我外祖父家有关。”

    “宋家?”

    “是。”东方问渊点头,“我的外高祖宋修远曾是羽朝旧臣,他任节度使据守凉州期间,偶然救下了到凉州贩货的江家先祖。后来凉州城破,羽朝灭国,外高祖也自凉州返回扬州老家,自此不再入仕,也没有再去过凉州。因江家受恩于外高祖,又同是扬州出身,便答应往返凉州贩货时,代替外高祖祭奠故人。”

    不想江家要祭奠的故人竟然与宋修远有关,真是出乎祖师大人的意料。

    纪煌音追问:“既然如此,江海峰应该一开始就找宋家的人帮忙才对,怎么反而另寻他处出手江家会?”

    “因为他一开始并不知晓宋家与江家的关系。”东方问渊道,“江家祖先虽然重诺,却并没有与后人言明祭奠的人是谁,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多与宋家来往。江家祖先只留下了一个盒子,交待后世子孙不到非常之时不可打开。江海峰打开这只盒子后才清楚了一切,并找到了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外高祖曾与江家有这样的过往。江家如今既无力祭奠,自然该由我来接手此事,所以我让石山出面,平息了江家的风波,玄音阁才因此失手。”

    自扬州返回都城后,东方问渊本来有想过,或许应该与纪煌音说明此事,只是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只到入宫前才不得已提起此事。

    想到纪煌音上次因为此事不快,东方问渊犹豫了一瞬,低声道:“抱歉,我本该早些与你说清楚的。”

    纪煌音现下倒是没有半点介意了。本来她之前气的也不是江家会的事,因此满不在乎地笑道:“这也没什么,都过去了。多亏有你,如今我玄音阁才能接手江家会,之后不管是你想自己祭奠故人,还是让江海峰派人祭奠,都可以继续用这条漕运。”

    她忽然又奇道:“自羽朝灭国也有一百多年了,江家祭奠却从未间断,看来凉州故人与你外高祖关系匪浅,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告知后人此事?”

    当年她帮助元宸攻打羽国,很清楚宋修远在凉州守城之事,不过当年她帮元宸破凉州时,已经妥善安置了宋修远一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人在凉州?

    东方问渊对此表示不清楚:“外高祖确实没有与后人提过此事,或许有些事他并不想让家中的人知道。”

    祖师大人深感疑惑,看来是她前世死得太早了,因而错过了许多东西。说也奇怪,怎么她死了之后,这些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些让人猜不透的事?

    其实有许多关于前世的事她都不太明白,比如为什么宋修远要把自己独葬在青云山,为什么要祭奠凉州无名的故人,为什么元宸要给她招魂,而她自己又是因为什么死的,为什么能够借由玄玉玦重生到一百多年后。

    这些问题若展开了想,仔细去查,也并非找不到什么头绪。只是祖师大人活了两辈子,前世的经历教会了她一件事,那就是活在今朝,放眼前路。百年光阴过去,如今什么东西都尘归尘土归土了,追忆往事不过是徒增烦恼。

    祖师大人早就想开了,若要活得开心,就要少想些无谓的事。本来世事多烦忧,又何必再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纪煌音并不耐烦想这些百年前的事,也就不深究了。在书房待了一上午,见事情商议得差不多,她便准备告辞回玄音阁。她告诉东方问渊,若偶人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派人给他送信,东方问渊则照旧送她自后巷侧门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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