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们口音,是金陵人士?”

    此次穆皑噤若寒蝉,未敢多言。楚御莞尔一笑,“苏姑娘曾去过金陵?”

    苏凌轻摇螓首,“未曾去过。我自幼便居于姑苏,最远不过就是这岐山之中。然吾有一挚友,四处行商,历经诸多奇闻异事。时常分享行商见闻,故而我略晓他处方言口音。”

    “姑苏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若吾自幼生于此地,想必亦不愿再赴他乡。”

    未几,三人步出山林。顷刻间,视野豁然开朗,尚未进城,便已嗅到了姑苏独有的清幽雅韵。行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行至姑苏城外,只见河道纵横,船只摇曳,往来的乌篷船,传来节奏有致的摇橹声。烟柳垂于河畔,石桥横跨两岸。那如烟似雨般温润恬静的景致,楚御前所未见,一时间竟痴痴失神。

    “楚公子,行此许久,想来已疲惫不堪,我先领公子至歇脚之所如何?”

    楚御沉醉于美景之中,神思缥缈,仿若思绪已飘至千里之外。

    “楚公子?”

    楚御自觉失礼,忙朝苏凌敛衽一礼,“有劳。”而后楚御随苏凌身后,左右顾盼,不禁感慨道,“千章古木,百啭黄鹂,原以为皆是书中的妙句,今日目睹此景,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初临贵地,我竟恰似那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让姑娘见笑了。”

    “金陵龙楼凤阙,繁花似锦,乃皇城所在。吾之姑苏,烟柳画桥,烟雨柔荷,不过一小城罢了。二者自是大相径庭。若他日有幸能至金陵,想必才是真正的乡野村妇进城呢。”

    楚御以袖掩面,浅笑道“不虚此行。”

    苏凌将楚御、穆皑带至一家客栈门口,便止步不前,“我便送诸君至此。姑苏乃弹丸之地,难比金陵之排场,此姑苏客栈已是城中上佳之所。且位处姑苏正中,出行颇为便利。”

    “有劳苏姑娘。”楚御微微侧首,穆皑即刻心领神会,手持包袱入客栈安排住处。

    “言多便显生分,不知日后如何方能寻得苏姑娘?”

    “叫我苏凌就行了,无需见外。吾之此地,地域狭小,若欲寻我,往宋记药铺一问便知。便是彼处——”楚御顺着苏凌所指方向望去,遥遥可见一间小巧的药铺。

    “那苏凌姑娘之居所,亦在近处?”

    苏凌赧然挠头,“吾家距此甚远。”

    楚御不再追问。此时穆皑也自客栈而出,“公子,已然安排妥当。”

    楚御微微颔首,“时已傍晚,想必苏凌姑娘亦腹中空空,暂且于此请姑娘用个便饭,姑娘可否赏光?”

    苏凌自清早进山前仅食了两个青团,行此许久,确已饥肠辘辘。

    “恭敬不如从命。”

    “请。”

    楚御初至姑苏,对风俗民情一无所知,点菜之责遂交予苏凌这本地人。苏凌亦毫不客气,点了满满一桌佳肴,并兴致勃勃地逐一为楚御、穆皑详述菜品的由来特色。楚御府上的厨子堪称名厨,各地菜系皆能烹制一二,诸如松鼠桂鱼、碧螺虾仁、甫里鸭羹等皆是府上常见的菜品。见苏凌介绍时眉飞色舞,楚御依旧默默聆听。然有一道看似寻常的红汤小面,细面根根分明,片好的爆鱼片摆放规整,其上细碎葱末,香气扑鼻。楚御不禁尝了一口,自诩尝遍山珍海味,舌尖极为挑剔,却仍为这碗面所折服。

    “好吃吗?”

    “面不混汤,爽滑劲道。汤鲜味甜,烧头滋味醇厚。爆鱼鲜嫩弹牙,妙极。”

    “且慢。”苏凌自怀中取出一只荷包,从中取出数颗形似话梅的小东西倒放入汤中,“再尝尝。”

    楚御满心狐疑地尝了一口,欣然赞道,“这是何故?果然美味异常!”

    “此乃姑苏十碗面之首的红汤爆鱼面,”苏凌轻扬手中荷包,“而此乃我独门腌制的山茱萸。”

    楚御恍然大悟,“原是山茱萸,果然丝丝酸甜,爽口宜人。”

    酒足饭饱,楚御命穆皑送苏凌归住处,自己先行返回客房。本是苏凌欠着楚御人情在先,领他们出山亦是理所当然,又白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餐,心下甚感愧疚。况且她常年采药,早已习惯早出晚归,对姑苏了若指掌,夜行亦是家常便饭。几番推辞,穆皑无奈,只得送至客栈门口。便返回楚御客房了。

    穆皑回来如此之快,他也未多言,手持一卷书册,正看得出神,乃是整理成册的遭劫官员的口述经历。

    “观之,此女贼技艺不凡,短短时日,受难者竟如此众多。”

    穆皑凑前观书册一眼,“主上,小人以为此女贼与千云寨必有关联。”

    “吾亦有此念。”合上书册,“明日,你去询问当地百姓,查看有无线索。”

    “是,主上。”

    次日清晨。

    楚御做了一场梦,梦中他怀拥着一名女子,她的身影熟悉非常,其声婉转如歌,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却忽然自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朝他胸口刺来。他未躲闪,她却将他推开,渐行渐远,任他狼狈倒地。他仓皇起身,追着她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终也未能追上。画面渐次模糊,犹如秋雾笼罩的湖面。隐隐约约竟闻节奏分明的孤桨声由远及近传来。猛然惊醒,方觉是自己手握折扇抵于胸口,依稀记得昨夜思索女贼之事已至深夜,竟以此姿态入眠,怪不得做了噩梦。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胸口,却不禁笑出声来,如此也好,能于梦中相见,亦是幸事。推开窗扉向外眺望,湖面薄雾轻笼,清晨阳光被筛成缕缕金线,一艘乌篷船划动船橹,悠悠驶来。

    穆皑已然出门,楚御唤来小二准备晨茶、清水与早膳。用毕,亦出门闲游。

    不过随心漫步,不知不觉竟到了宋记药铺前。药铺内此时并无病人,数名伙计趁机盹睡,柜台前一妙龄女子手持账本,核对着账目。楚御行至她身前,女子温婉道,“公子前来瞧病?”一旁偷懒的伙计猛然惊醒,困意瞬间消散大半。

    楚御轻轻摇头,“我是来找苏凌姑娘的。”

    凝儿心下惊诧,眼前这位公子面如冠玉,衣着华贵,气质更是非凡,不说平时不曾见过,听其口音也绝非姑苏之人,凝儿亦未曾听苏凌提及,心下狐疑至极,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回答道:“苏凌?若要等她,恐需半个时辰,公子若不着急,可于铺内稍候,若有事需先行处理,留个口信,待她归来,我自会转告。”

    “不着急。”楚御向内走了几步,于候病处落座。

    伙计恐他无聊,取来几本医书予他,他彬彬有礼地道谢,信手翻阅。

    一时间,外面的街道就已变得热闹非凡,药铺内也已人来人往。

    只见一群群妙龄女子,或三两结伴,或独自一人,怀揣着羞涩与期待,脚步匆匆地朝着药铺赶来。她们有的身着素雅的绫罗绸缎,有的则穿着简单的棉布衣裳,却都精心地梳妆打扮过,发间插着别致的簪花,脸上略施粉黛。

    这些女子们,有的装作不经意地从药铺门口路过,却忍不住偷偷往里面瞟上几眼;有的则站在不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投向楚御所在的方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还有的鼓起勇气走进药铺,却又不敢直视楚御,只是红着脸,在药铺里左顾右盼,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渐渐地,药铺外的街道被这些女子们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脚步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热闹的集市。而药铺内的楚御,却依旧泰然自若,专注于医书,偶尔浅饮清茶,目光未曾从书页移开。仿佛这一切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伙计见状,只得逐一向姑娘们询问,“观诸位姑娘来回数次,不知是瞧病还是买药?”有的姑娘窘迫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悻然离去。亦有姑娘机敏地轻咳几声,说自己近来嗓音有异,凝儿亦不拖沓,开具清咽利喉的药方,吩咐伙计抓药。亦有姑娘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却又拉不下脸面,许久之后方径直走向凝儿,求一养颜滋补之方。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不明所以的苏凌步入药铺,直奔柜台,“今日生意甚是不错。”

    凝儿轻扯苏凌衣角,朝楚御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有人已等你许久了。就这片刻功夫,怕是全姑苏的姑娘都来此走了一遭。”

    苏凌不禁苦笑,楚御已徐步走至苏凌身旁。

    “是我。”

    凝儿望着眼前熟稔交谈的苏凌和那陌生男子,心中满是讶异。一直以来,她与苏凌亲密无间,从未听闻苏凌提及此人。此刻苏凌和这陌生男子的熟络模样,更是让凝儿瞪大了双眼,那神情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惊愕写满了整个面庞。

    她的目光在苏凌和陌生男子之间来回游移,眉头紧锁,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这震惊给噎了回去。那难以置信的眼神,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涌动着无数的疑惑和不解。

    凝儿的双眸好似燃烧着熊熊的求知之火,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着。苏凌啊苏凌!你必须把这一切我所不知的事情,从头到尾,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就这样直直地盯着苏凌,那执着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苏凌的灵魂,挖出所有隐藏的秘密。

    苏凌向凝儿介绍道,“这是楚御,楚公子,来自金陵。”

    “金陵人?”

    苏凌只得将事情始末所有细节毫无遗漏地告诉了凝儿,凝儿心下明了,狐疑的神色方才渐渐缓和。

    “楚公子初来乍到,又等你许久,你理应尽地主之谊。”

    苏凌轻嘟嘴唇,却未反驳。转头望向楚御,“楚公子欲往何处?”

    楚御微微一笑,“随意走走便好。”

    苏凌其后马上就为自己的仗义相陪懊悔不迭,只觉这一路上的目光都不约而同一齐聚焦到了他们身上,确切而言,应是聚焦在了楚御身上。犹记昨日,旅途劳顿,楚御略显疲态,风采稍减。今日精神焕发,气宇轩昂,闲庭信步于街头,竟如众星捧月一般。她一心只想往人少的地方去,可周围的人不知何故仍越来越多。

    楚御察觉人群中似有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放眼望去,行人众多,却难以辨清究竟是何人,只觉此感觉愈发迫近。正暗自思忖是否因着装于姑苏显得过于张扬,忽觉身旁气息骤变,一只手朝他腰间伸来,就在即将触及钱袋的瞬间,楚御猛地扼住其手腕。侧目而视,乃是一形容憔悴的少年,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衣衫褴褛。被抓之时惊慌失措,半蹲身子,竭力挣扎试图挣脱其束缚。与此同时,另一边,一怀抱孩童的妇人正欲为孩子掏钱买些零嘴,刚取下钱袋,一男子倏地从妇人身旁掠过,一把夺过钱袋,窜入人群之中,妇人急得高呼,“我的钱袋,抓小偷啊——”

    身旁的苏凌不知何时已然冲了出去,楚御竟毫无察觉。只见苏凌步履轻盈如风,速度迅疾,穿梭于人群之中,声响甚微,若非习武之人,实难察觉。被抓住的少年瞧出楚御瞬间的恍惚与松懈,猛地发力,挣脱其牵制,逃入人群之中。他微微蹙眉,甩了甩方才抓小贼的衣袖,任其离去。

    另一边苏凌已然擒住小贼,夺过钱袋,小贼机灵地窜入旁边的巷子。她也不再追击,而是转身将钱袋归还妇人,妇人连连道谢。楚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慢悠悠地朝她走去,看似恭敬地作了一揖,拖长了声调说道:“女侠英勇非凡,小生钦佩至极。”那话语里,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异样。

    然而,心思单纯的苏凌并未听出其中的蹊跷,她只是笑着摆摆手,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公子无需这般崇拜。”

    此时,楚御的眼神骤冷,毫无预兆地猛地抓住苏凌的手腕,力气大得让苏凌吃痛。他全然不顾周围围观人群的目光,脚下生风,快步如飞,带着苏凌穿过人群,终至一处僻静角落。他目光如鹰,死死地盯着苏凌,“你身怀武艺,且功夫不弱。”

    苏凌避开他的目光,眼神闪躲,试图敷衍过去。她暗自思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我不过是做了件正义之事,他为何会这般暴跳如雷?面对楚御那满是质问与怀疑的目光,苏凌的内心愈发地惶恐不安,她强作镇定,心底还涌起了一丝委屈的情绪,我明明是出于好意去抓贼,怎就触怒了他?此刻,她的脑海中飞速运转,紧张地思索着该如何化解这突如其来、让她措手不及的困局。

    “不过抓一小贼,随武馆师傅偷学了几招用以防身,今日恰巧派上了用场。”只觉他用力更甚,被抓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他怒喝道:“既会武功,遇匪那日为何不露?这般隐瞒,究竟存何心思?”楚御愈发恼怒,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全然不见昨日那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苏凌用力甩开楚御的手,“不过是随武馆师傅所学的些花拳绣腿,那日山匪众多,我实无把握,唯有静观其变。”

    “好一个静观其变,是何等武馆师傅竟能让人偷学得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是说你天赋异禀,还是那武馆师傅深藏不露?”瞥见苏凌手腕已被自己扼红大片,一丝愧疚悄然爬上心头,她不过是个女子,我是否有些过分了?但想到她隐藏的武功,那股怀疑又占了上风。可她为何要瞒着我?其中定有蹊跷。罢了,先听听她如何解释。于是,他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微微皱眉道:“你且如实道来。”

    “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公子不信罢了。”

    说罢,瞥了楚御一眼。趁楚御稍有松懈,猛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两人此刻相隔约两三尺。

    苏凌思绪急转,回想着当下的情景,心中暗忖,此人对我会武功之事竟如此介怀,实在是反常得厉害。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身份定然非同一般,来姑苏绝不只是单纯游历这么简单。如今他对我满心怀疑,我的解释他也听不进去,多说无益,还是先走为妙。想罢,趁其不备,苏凌身形一闪,纵身跃上高墙,转瞬便消失无踪。

    望着苏凌远去的背影,他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疑惑,有恼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轻轻冷哼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几分不甘和无奈。

    不知这苏凌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何要对自己隐瞒。但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楚御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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