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近日被灵儿阻拦不得外出采药,只觉心中烦闷不堪。自上次凝儿告知郊外山匪为患之事后,她便再未踏入过岐山。宋记药铺中伙计众多,亦无她可插手之处。这日,她终是按捺不住,心下暗自思忖。山匪聚集绝非朝夕之功,若整日这般浑浑噩噩度日,岂不白白荒废时光?她虽自知武道尚浅,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但苏凌所学,重在轻功,正面对敌胜算寥寥,然对于脱身逃跑,她倒是颇有把握。思及此处,收拾妥各类工具,背起药篓,便又悄然前往山中。

    行至岐山东麓,山峦起伏,翠影重重。参天古木直插云霄,枝叶交织如绿色华盖,遮天蔽日。山间雾气弥漫,如梦似幻,仿若轻纱般缭绕于峰岭之间。怪石嶙峋,或如卧虎,或似蟠龙,形态各异。溪流潺潺,水声清脆,似鸣佩环,蜿蜒于山谷之中。

    数日未进山,昔日踏出的小径早已没了往昔模样。所幸苏凌对此地轻车熟路,又早有万全准备,不多时便寻至山中深处。苏凌记得进山东南面约莫五里开外有一处长短亭,乃旧人所建。亭边紧靠山崖,地势极为险峻,却能尽享日月光辉,是珍稀药材钟爱的生长之所。待苏凌寻去,尚未抵达亭处,便察觉似有人踪。及至长短亭,只见上书“长短亭”的匾额已然落地,立柱题诗之处皆有刀斧凿刻的痕迹。

    难道是山匪来过?可他们为何要损毁这好好的一座凉亭?

    未及深思,忽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似有人正朝此处走来。苏凌心中一惊,崖边多有碎岩,更有山松倚崖生长。不及多想,侧身蹲下伏于一颗碎岩之后,所幸碎岩周遭杂草丛生,繁茂交错,恰是藏身的绝佳之地。

    “主上,这一路奔波,赶了好些日子的路,马都累死了四匹,要不咱们暂且歇息片刻吧。”

    “穆皑,你爹娘给你起了如此豪情壮阔的好名字,怎的这般身娇肉贵。此次出行我可曾逼迫于你?你非要跟来,如今却还埋怨于我。”

    这名叫穆皑之人,生得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却透着一股子憨厚劲儿。他身材高大壮实,犹如一座铁塔,宽厚的肩膀似能扛起千斤重担。肤色微黑,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厚而朴实。他的头发束起,已略显凌乱,却更添几分不羁。举手投足间皆透着一股豪爽与直率。

    穆皑心下暗自抱怨,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担忧主上孤身一人,行事诸多不便嘛。”

    穆皑口中的主上正是楚御,自接到圣谕,当夜便收拾妥当行装出发。一来皇命不可违逆,二来久居金陵皇城,龙楼凤阙,威严庄重,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朝下更是阿谀奉承不断,心中总似有一根弦紧绷着,不敢有半分懈怠。自离开金陵,一路虽崎岖坎坷,所经之处风景却甚佳,草木欣欣向荣,朝暮交替,姿态万千。与金陵那规规矩矩、棱角分明的景象大相径庭。一路走来,饱览美景,不由心神舒畅,身心皆轻松了不少。想来穆皑几日随自己奔波,身子疲倦,最接近姑苏的这片山林尤为崎岖蜿蜒,马匹难以前行,加之先前各自已然累死了两匹马,又念及已临近姑苏,便索性弃马进山。谁知山路着实难行,耗费了诸多精力,确也疲惫不堪。

    “应了你便是。若山中能寻得方便落脚之处,便暂且歇息片刻,若无处可歇,咱们仍需加快步伐,若不赶紧赶到姑苏城中,今夜恐怕就得与山中豺狼虎豹为伴了。”

    穆皑闻言,心中大喜,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原本落后楚御几步的他竟赶到了楚御身前。替楚御拨开身前的杂草。

    “皇天不负有心人!”穆皑转过头,“主上,此处有个歇脚的凉亭。”楚御朝前望去,确有一凉亭,可惜已然倾塌半边,似是人为所致。

    穆皑抢先走到凉亭处,用袖口将围栏擦拭干净,示意楚御可以歇息。

    “你先坐吧。”楚御看向落地的匾额,上书“长短亭”三字,题字力度拿捏恰到好处,笔锋雄浑刚劲,不禁蹲下仔细观摩。单单这三字,仿佛透出凛然正气,不由感叹道,“好字!”一旁的穆皑也望过来,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一介粗人,实看不懂这些,不过能让主上称赞的字,想必这位先辈定是不凡之人。”楚御看着倾颓的立柱,岁月侵蚀,题诗已难以清晰辨认,依稀分辨出“散离亭西去,浮生恨飘蓬。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蓦地站起身来,此亭依山傍崖而筑,放眼远望,云海翻腾,仔细聆听,似有雁鸣,仿佛昔日先人所见那漫天殷红的云海就在眼前。复又看回这些立柱,断裂的痕迹尚新,处处凿痕,极为规整,分明是锋利的刀斧刻意为之。心下惋惜至极,感慨万千,对建亭之人彼时心境似感同身受,更对毁坏此亭的土匪心生愤懑。

    长叹一口气道,“昔日长短亭,今时残垣景。先人心血铸,毁于贼寇行。叹此荒唐事,何寻旧时情。”一旁的穆皑惊喜道,“主上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小的愚钝,诗中之意虽不能尽解,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怅然与惋惜,这诗真是妙极!”苏凌夜依稀听见了这首诗,不禁也对这陌生公子的才情心生钦佩。

    “哪儿来的穷酸书生,敢来老子的地盘多事。”正感慨间,几个山匪突然从草丛中窜出。那山匪头目见楚御衣着华贵,起了打劫之心。

    楚御回头看向来人,淡定道:“先人心血,肆意损毁,莽夫行径,愚不可及。”

    一众山匪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能听出话中讥讽之意,领头的山匪扬起斧子,“老子的地盘,看这破亭子碍眼,毁了心里舒坦,与你何干?别文绉绉地当老子不知道你在骂咱们。”山匪头目挑衅道“小子,今日算你倒霉,撞上爷爷我!兄弟们上,今天就让这小子好好认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摆起架势便要冲过来,苏凌欲起身阻止,念及门规所限,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武功。但又见两个外乡人,一人衣着华贵,不似习武之人,另一人仆从模样,身形健硕,自保应无大碍,可对面山匪人数众多,恐怕难保主仆二人周全。一时间进退两难,已经直起一半的身子僵了半刻,又因刚匿在此处许久,腿脚早已麻木却浑然不知。一下子重心不稳,情急之下,一只手撑地,不想身侧落了许多枯槁将死的树枝,这一着力,只听见“咔嚓”一声,掌下的枯枝纷纷断裂。

    另一边,楚御负左手而立,左腿微微弯曲,右脚向斜后方画圈点地,右手缓缓紧握成拳状。穆皑也将包袱丢在一旁,蓄势待发。与楚御背对背,严阵以待。

    听到这“咔嚓”一声响,倏地都停了动作,瞥向苏凌的方向。苏凌此时的姿势已无法靠杂草碎岩掩身,露出了大半个头。只听山匪头目一声呵斥,“谁在那里!”话音未落,已有腿脚敏捷的山匪一个箭步跃到苏凌身侧,一把抓起苏凌的胳膊,“老大,是个黄毛小丫头。”苏凌腿脚麻木,难以着力,被山匪猛然拉起,几番险些摔倒。

    楚御见是一眉目清秀的姑娘,观其行头应是上山采药,误打误撞撞见了两方对峙,顿时皱起了眉头。“惹恼你们的是我。这位姑娘只是误打误撞。你们且放过她,我随你们处置便是。”

    山匪头目放声大笑,“你小子自身都难保了,倒还懂得怜香惜玉。”此时苏凌已被挟持至头目身侧,头目瞧了她一眼,只见其肤若凝脂,正值花样年华,眼睫低垂,似一把精致的折扇,眼神顿时变得淫邪起来。嘴角扬起一抹邪佞的笑,目光肆意在她身上游走,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伸手去触碰苏凌的脸,苏凌侧过头想要躲开,却还是被头目触及,不禁皱起眉头,怒瞪向头目。头目将手缓缓收回,复望向楚御戏谑一笑,“这丫头我要了,你的命,老子也要了!”

    “你——”楚御咬牙切齿,右拳已然紧握,“本念你也是讨生活,只是选错了路,落草为寇。想着放你一马,现在...不必了!”话音未落,已身形如电,疾步而上,瞬间来到苏凌身前。一手反扣挟持苏凌的山匪手腕,一脚猛踢向山匪膝盖,山匪吃痛跪地,松开了牵制苏凌的手。另一手揽向苏凌腰际,动作一气呵成。一众山匪尚未晃过神来,苏凌便已到了楚御这边。她这才看清楚御的模样,楚御之容,恰似清风拂过的月夜画卷。其眉似墨染之青黛,浓而不杂,斜飞入鬓如振翅之苍鹰,凌厉中透着浩然正气;那双眼仿若深谷幽潭,澄澈而深邃,瞳仁似夜空中璀璨的寒星,熠熠生辉间,尽显正义之光。未及细瞧,只觉他周身似有清风萦绕,仿若一柄未出鞘的利剑,敛藏锋芒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其铮铮风骨。原先以为这样的公子只是书中所写,为人臆想杜撰,如今亲眼所见,竟真有人能这般好看。楚御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是一股凛冽之气,极为好闻。

    “护好这位姑娘。”穆皑点头应道,将苏凌护在身后。

    楚御不知何时从袖间抽出一把折扇,扇骨通体墨色,由千年寒铁打造,坚硬无比,扇面为孔雀紫绢布,绘有山水图,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同角度色泽明暗皆不相同,色彩斑斓,变幻无穷。翠色的流苏随风飘动,末端系有一方东陵玉,雕刻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鸟,晶莹剔透,镂雕极为精巧繁杂,散发着温润光泽。看得出是名人巧匠的心血之作,绝非凡品。

    顷刻间众匪便如恶狼般扑了上来。楚御身形一闪,犹如鬼魅般飘忽不定。手中折扇猛地一挥,扇风凌厉,竟直接将冲在最前的两个山匪击退数步。他手腕翻转,扇子开合之间,扇骨如锋利的剑刃,直刺向山匪的咽喉。那山匪慌忙躲闪,却还是被扇尖划破了脸颊,鲜血四溅,染红了半张面孔。

    另一边,穆皑亦是毫不逊色。一名山匪妄图从背后偷袭,穆皑似背后长了眼睛,将苏凌望身侧一护,侧身一躲,反手就是一记肘击,打得那山匪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楚御身姿轻盈,在山匪群中穿梭自如。只见他扇子轻点,一名山匪的膝盖便吃痛一软,跪倒在地。他顺势飞起一脚,将那山匪踢翻出去。又有山匪持刀砍来,楚御侧身避开,扇子横扫,正中那山匪手腕,刀“哐当”落地。

    山匪们见势不妙,想要围攻楚御。楚御却丝毫不惧,他脚步轻移,扇子开合间,带出阵阵劲风,逼得山匪们无法近身。他眼神凌厉,每一次出手都快如闪电,准确而致命。

    又有山匪看楚御近身不得,转而挥棍向苏凌、穆皑的方向打来,只见穆皑伸手一抓,握住棍身,用力一拽,将那山匪拉至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记重拳,拳风刚猛,每一拳都带着呼呼风声,直击山匪的要害。

    对面山匪刀枪剑戟,楚御仅一柄折扇,于其间辗转周旋竟未伤分毫。他善于借助巧劲,武功亦有章法路数,自是山野莽夫空有蛮力所不能及的。数回合下来,楚御毫发无损,山匪却皆已精疲力竭,濒临崩溃边缘。楚御看准时机,扇子一挥,扇中暗藏玄机射出几枚银针,逐一击在山匪胸前、腹部、膝盖等各个要穴。他们瞬间动弹不得。穆皑趁机飞起一脚,将最后几名山匪踹倒在地。

    这场打斗不过片刻之间,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一众山匪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山匪头目最先跪在地上,对着楚御连连磕头,“爷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也是没有办法,讨口饭吃,爷爷就饶过小的一回吧。”其他山匪也跟着在头目身后一一跪地磕头,口中念叨,“就饶过我们一回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楚御垂眸看了头目一眼,将扇展开在胸前轻扇了几下,只见孔雀紫扇面上书“寒影追魂”四字。烫金隶书,力透纸背。

    “既已选择落草为寇,就该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如若答应以后老老实实回家种田,休再作恶,为祸百姓,我便放你们一马。”转过身看到倾颓的长短亭,接着说道,“此处长短亭,是先人呕心沥血所筑,不得肆意损毁,也需尽力修缮。”

    为首的头目面露难色,“爷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可没这能耐。小的刚刚只是逞个嘴上痛快,这凉亭不是我们毁的。”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又作恍然大悟状,“是千云寨!定是千云寨的人干的!”

    “千云寨?”

    头目赶忙答道,“我们哥几个也是初来没多久。如今日子艰难,瞧见这姑苏和燕京交界山路有利可图的人也不少。听说这山中最大的匪窝就是‘千云寨’!在别处也有驻扎,光这片山麓上上下下就驻扎了几百人之多。当然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不过听别的寨兄弟说,每季劫到的东西,还得分两成送去千云寨,不然绝不能在此地营生。如若不遵守,还会被千云寨肃清。这凉亭这么大动静哪是哥几个敢动的啊,估计敢做这档子事儿的也只有千云寨了。”

    “既然知道如此凶险,为何还要冒死前来,回老家踏踏实实种地不也实在?”楚御一把收回折扇,握在手心。

    山匪头目又向楚御磕了几个头,“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带弟兄收拾收拾回家。”说完便推推搡搡,仓皇逃入山中,不见踪影。

    楚御转过身,对苏凌淡淡一笑,“姑娘可有受到惊吓?”苏凌一下子与楚御四目相对,顿时感觉颇有些不好意思,故意错开了楚御的视线,“没有。多谢公子相救,今日之恩小女子铭记于心。他日若公子有需要我的地方,定会全力以赴。不过说来公子武艺高强,刚如若不是我拖了后腿,恐怕无需这么久。”

    楚御爽朗一笑,“哪里的话,如若世人救人前都想着他日报答,岂不如交易一般,失了初心。在下只是举手之劳,顺便交个朋友,仅此而已。”顿了一下,右手握着折扇,双手作揖,“在下……楚御,敢问姑娘芳名?”苏凌见折扇做工精巧,扇坠雕琢华丽,不禁看出了神。突然自知失态,尴尬地垂下头,“我叫苏凌,是此处的采药人。”楚御心中默念了一遍,苏……凌……正欲开口,穆皑不知何时已经将苏凌的药篓,镰刀等采药工具一并拿来,“给。”苏凌接过药篓镰刀,“谢谢。”

    思绪被穆皑打断,一时间竟想不起刚要说的话,转念道,“苏姑娘是本地人?”苏凌点头,“正是。”楚御欲言,又被穆皑抢了先,“正好,苏姑娘。我们主……公子,正是要去姑苏,山路难行,进山也有些时辰了,绕了半晌还未找到出山的路呢。”说完见楚御斜睨着自己,好像是自己又说错话了。脑袋瞬间耷拉下来,不敢直视楚御的目光,嗫嚅着说道:“公子息怒,是小的鲁莽了。”

    “放肆。”楚御侧目看着穆皑,“看来是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穆皑抿着嘴,兴许是赶路太过疲累,一时间有了出山的明路,就全然忘了主仆之分,确是逾矩了,“公子,小的知错。”

    苏凌本觉得这公子温润如玉,即使刚刚放言不留活口,可最后还是放了那些山匪。本看着这对主仆,诙谐肆意,如兄弟一般,原还是主仆有别。不禁感叹,原来话本子里也是有真东西的,原来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觉得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僵,她试图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平静。“你们是外乡人,自是不认得路。这山里的路啊,很多都被山匪用草木给掩住了,看似平常的路,反而会绕到他们的地盘儿去。采药人轻车熟路,但也不能破坏了山匪弄的东西,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了。有些人绕进这林子里,得费好些时日才能走出去呢,你们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公子若不嫌弃,我可为公子带路”

    楚御朝苏凌再作了一揖,淡淡地开口道,“有劳苏姑娘了。”

    “即是朋友,便不必客气,二位随我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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