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蝉鸣声就轰然而起。何青青骑单车，一只脚撑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等红灯。南方的小城，下过雨空气仍旧不爽利，浸过水似的贴在人身上，何青青拿手抻几下衣领，获得点微不足道的风。
在她身旁是一个略显局促的校门。校门地处老城区，被“文具超市”，“海艳水果”，和“小小饭庄”挤在中间，显得歪脖耸肩，动弹不得。唯“致远高中”几个烫金大字舒展遒劲，没落贵族似的正襟危坐，看起来虽有几分风骨，但着实不多，有点“距百年老校还有九十多年”的意思。
校门旁边，一个小小的LED屏幕正滚动着一行红字：恭喜XX考上某大学，恭喜XX考上某财经大学，恭喜XX考上某科技大学……
在南方小城湿润得沉重的空气里，那些名字像是正从“文具超市”，“海艳水果”，和“小小饭庄”之间冉冉升起，奔向美丽新世界。
红灯还有一分多钟才结束。何青青活动了下脖子，阳光一照，她被金灿灿的“致远高中”刺了下眼睛。
几个穿校服的学生空手走进校门——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还多，大多数书都放在教室才是高中的常态。
不愧是全市学生挤破头要进的重点高中啊，何青青想，周末还有学生来上自习。
致远的校服何青青早就在亲戚家孩子身上瞻仰般地见过。那校服是经典的白蓝配色，本应该至少有份中规中矩的观感，但那蓝也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难看，像有种灰扑扑的塑料味。相传致远的校领导是在供应商送来的一众校服里“妙手点秋香”，成功点中了那个最丑的。
不过就算校服是全市数一数二的丑，何青青也知道，带着“连续五年升学率第一”的光环，致远的丑校服还是像宰相家女儿，丑也不愁人追。可见不仅是人，连校服的出身都如此重要。
从马路上望去，能看见致远的校徽雕塑，一只圆环和一个抽象的鸟的形状，大约有种关于“腾飞”的寓意。然后是方方正正呆头呆脑的图书楼，楼下花坛郁郁葱葱。再往里就看不见什么了。何青青无聊地拨弄了一下单车铃。
3。
2。
1。
绿灯亮了，她脚下一蹬，便把那所高中抛在脑后，重新驶入夏天。行道树在她身上投下断续的影子，身上终于感觉到一点风。何青青微微仰起头，刚觉出一阵清凉的舒爽，忽然打了个寒战。
她后颈上像有一阵阴风。
何青青下意识地捏了刹车，她停下摸了摸脖子，不知怎的，忽觉这盛夏的城市一下子冷了下来。
前方左手边有一条小巷急转直下，直冲路的商铺和住家为避“剪刀煞”门口个个挂镜子。何青青回身又看了眼那气派的高中校门，忽然想起那个都市传说——“致远闹鬼。”
对于闹鬼的传说，校方自是矢口否认，学生们则有点“唯恐天下不乱”，争相成为谣言制造机。有的说熄灯后在学校宿舍出现过一双红眼睛，有的说某楼某层常年上锁的储物间半夜传出怪叫，还有的说亲眼见过“阿飘”在天台游荡……
而初三的学生家长们面对致远连续五年保持第一的升学率，很快对闹鬼一事统一了意见：那怕啥。
中考临近，何青青家里也紧锣密鼓开家庭会议。
何青青实事求是：“按近几次月考成绩，老师说……”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天骑单车路过致远的事，摸了摸后颈，“老师说报致远应该没什么问题。”
何青青她妈乐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家姑娘肯定没问题，那还议啥，那就报致远嘛！”
何青青还是总觉得后颈有点凉：“不是说……致远闹鬼？”
何青青她爸于是祭出了那句一锤定音的“那怕啥。”
随后她爸也跟着摸摸后颈：“咱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摸完又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时候买个开过光的手串，也不影响咱的信仰。”
“……”
于是何青青的中考志愿，就算定下来了。
距离中考还有几个月的时候，致远高中负责招生的老师和校领导也忙起来，马不停蹄地去各个初中开招生动员会。坐在报告厅里，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何青青有点惊讶，原来升学率第一的学校也得来抢学生。
“当然，二中给的奖学金可高啦。”旁边一个同学推了推眼镜，“不过就算致远一分钱不给，能考上致远的还是报致远。”
前座的男生接话茬接惯了，此时自然耐不住寂寞，左左右右科普了一圈：“我哥就在致远，你们还真别不信，我听我哥说，致远闹鬼闹得可凶了……”
何青青他们本就坐得靠前些。就在那时，好巧不巧招生老师的话筒忽然不太灵光，报告厅里正安静，那句“闹鬼”一下子凸显出来。
招生老师是见过大场面的，闻言眉头一皱，沉着应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传言……”
可教导主任年轻气盛，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他眼镜一推，在话筒上狠拍两下，对观众席质问道：“闹鬼？谁说的闹鬼？”
那男生低头做鹌鹑样，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教导主任满意于自己震住场子，手往讲台上一拍：“这么多年，致远就没死过人！这是高中，是高中！哪个高中不死人？隔壁高中一年跳下去仨，还闹鬼？致远谁死了？谁死了我就问问你！”
场子彻底被震住了。
从此以后，致远的形象更加完整，也更加正面：“升学率第一，闹鬼，但不死人。”
学生家长于是更为安心。
同一天夜里，致远高中的晚自习放学后，学校里学生陆续都走了，整个高中安静下来，只剩下黑黢黢的树影在天幕下随风微动。
操场边的树下坐着个白衣少年。在夏天的风里，他身型显得有些单薄。校园里人越来越少，灯也次第熄了，但他似乎既不打算回家，也不打算回宿舍，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道待在这干什么。
风忽然大起来，树影摇来晃去，映在教学楼上，像个身体修长的怪物。
一个黑衣人蓦然从树上跳下。
“同学，跟你打听个事。”
“知无不言。”男生说话文邹邹的，有点半文半白的意思，倒一点也没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吓着。
黑衣人左右看看，凑近了：“这个学校闹鬼的传说，你听说过吗？”
“世人以讹传讹而已。”男生微微低下头。他发色漆黑，人又很白，夜里看去像古时的丹青，墨勾成的一般。
黑衣人邪性地一笑，手里寒光一闪，叫人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是不是谣言可不好说。”黑衣人道。
男生没有说话。
黑衣人四下看看，问：“闹鬼的地界，你一个人在这待着，不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
男生问什么答什么，并不多言。
黑衣人皱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学习学傻了”，随后朗声道：“年轻人阳气重，不知道怕是好事，但是当心害了自个。我说，你我既有一面之缘，我给你个忠告。”
“你是何人？为何要给我忠告？”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林雁。说出来可别吓着你，我是个捉鬼的。”黑衣人手中一捻，指间露出一段姜黄色符纸来。
“哦。”
“哎我告诉你啊，我的名字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
“这又是为什么？”
林雁凑近了些，悄声道：“鬼若知道我的名字，我便降不住他了。”
男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有点抱歉地说：“雁兄，我现在想忘，好像也来不及了。”
在她身旁是一个略显局促的校门。校门地处老城区，被“文具超市”，“海艳水果”，和“小小饭庄”挤在中间，显得歪脖耸肩，动弹不得。唯“致远高中”几个烫金大字舒展遒劲，没落贵族似的正襟危坐，看起来虽有几分风骨，但着实不多，有点“距百年老校还有九十多年”的意思。
校门旁边，一个小小的LED屏幕正滚动着一行红字：恭喜XX考上某大学，恭喜XX考上某财经大学，恭喜XX考上某科技大学……
在南方小城湿润得沉重的空气里，那些名字像是正从“文具超市”，“海艳水果”，和“小小饭庄”之间冉冉升起，奔向美丽新世界。
红灯还有一分多钟才结束。何青青活动了下脖子，阳光一照，她被金灿灿的“致远高中”刺了下眼睛。
几个穿校服的学生空手走进校门——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还多，大多数书都放在教室才是高中的常态。
不愧是全市学生挤破头要进的重点高中啊，何青青想，周末还有学生来上自习。
致远的校服何青青早就在亲戚家孩子身上瞻仰般地见过。那校服是经典的白蓝配色，本应该至少有份中规中矩的观感，但那蓝也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难看，像有种灰扑扑的塑料味。相传致远的校领导是在供应商送来的一众校服里“妙手点秋香”，成功点中了那个最丑的。
不过就算校服是全市数一数二的丑，何青青也知道，带着“连续五年升学率第一”的光环，致远的丑校服还是像宰相家女儿，丑也不愁人追。可见不仅是人，连校服的出身都如此重要。
从马路上望去，能看见致远的校徽雕塑，一只圆环和一个抽象的鸟的形状，大约有种关于“腾飞”的寓意。然后是方方正正呆头呆脑的图书楼，楼下花坛郁郁葱葱。再往里就看不见什么了。何青青无聊地拨弄了一下单车铃。
3。
2。
1。
绿灯亮了，她脚下一蹬，便把那所高中抛在脑后，重新驶入夏天。行道树在她身上投下断续的影子，身上终于感觉到一点风。何青青微微仰起头，刚觉出一阵清凉的舒爽，忽然打了个寒战。
她后颈上像有一阵阴风。
何青青下意识地捏了刹车，她停下摸了摸脖子，不知怎的，忽觉这盛夏的城市一下子冷了下来。
前方左手边有一条小巷急转直下，直冲路的商铺和住家为避“剪刀煞”门口个个挂镜子。何青青回身又看了眼那气派的高中校门，忽然想起那个都市传说——“致远闹鬼。”
对于闹鬼的传说，校方自是矢口否认，学生们则有点“唯恐天下不乱”，争相成为谣言制造机。有的说熄灯后在学校宿舍出现过一双红眼睛，有的说某楼某层常年上锁的储物间半夜传出怪叫，还有的说亲眼见过“阿飘”在天台游荡……
而初三的学生家长们面对致远连续五年保持第一的升学率，很快对闹鬼一事统一了意见：那怕啥。
中考临近，何青青家里也紧锣密鼓开家庭会议。
何青青实事求是：“按近几次月考成绩，老师说……”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天骑单车路过致远的事，摸了摸后颈，“老师说报致远应该没什么问题。”
何青青她妈乐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家姑娘肯定没问题，那还议啥，那就报致远嘛！”
何青青还是总觉得后颈有点凉：“不是说……致远闹鬼？”
何青青她爸于是祭出了那句一锤定音的“那怕啥。”
随后她爸也跟着摸摸后颈：“咱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摸完又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时候买个开过光的手串，也不影响咱的信仰。”
“……”
于是何青青的中考志愿，就算定下来了。
距离中考还有几个月的时候，致远高中负责招生的老师和校领导也忙起来，马不停蹄地去各个初中开招生动员会。坐在报告厅里，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何青青有点惊讶，原来升学率第一的学校也得来抢学生。
“当然，二中给的奖学金可高啦。”旁边一个同学推了推眼镜，“不过就算致远一分钱不给，能考上致远的还是报致远。”
前座的男生接话茬接惯了，此时自然耐不住寂寞，左左右右科普了一圈：“我哥就在致远，你们还真别不信，我听我哥说，致远闹鬼闹得可凶了……”
何青青他们本就坐得靠前些。就在那时，好巧不巧招生老师的话筒忽然不太灵光，报告厅里正安静，那句“闹鬼”一下子凸显出来。
招生老师是见过大场面的，闻言眉头一皱，沉着应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传言……”
可教导主任年轻气盛，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他眼镜一推，在话筒上狠拍两下，对观众席质问道：“闹鬼？谁说的闹鬼？”
那男生低头做鹌鹑样，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教导主任满意于自己震住场子，手往讲台上一拍：“这么多年，致远就没死过人！这是高中，是高中！哪个高中不死人？隔壁高中一年跳下去仨，还闹鬼？致远谁死了？谁死了我就问问你！”
场子彻底被震住了。
从此以后，致远的形象更加完整，也更加正面：“升学率第一，闹鬼，但不死人。”
学生家长于是更为安心。
同一天夜里，致远高中的晚自习放学后，学校里学生陆续都走了，整个高中安静下来，只剩下黑黢黢的树影在天幕下随风微动。
操场边的树下坐着个白衣少年。在夏天的风里，他身型显得有些单薄。校园里人越来越少，灯也次第熄了，但他似乎既不打算回家，也不打算回宿舍，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道待在这干什么。
风忽然大起来，树影摇来晃去，映在教学楼上，像个身体修长的怪物。
一个黑衣人蓦然从树上跳下。
“同学，跟你打听个事。”
“知无不言。”男生说话文邹邹的，有点半文半白的意思，倒一点也没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吓着。
黑衣人左右看看，凑近了：“这个学校闹鬼的传说，你听说过吗？”
“世人以讹传讹而已。”男生微微低下头。他发色漆黑，人又很白，夜里看去像古时的丹青，墨勾成的一般。
黑衣人邪性地一笑，手里寒光一闪，叫人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是不是谣言可不好说。”黑衣人道。
男生没有说话。
黑衣人四下看看，问：“闹鬼的地界，你一个人在这待着，不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
男生问什么答什么，并不多言。
黑衣人皱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学习学傻了”，随后朗声道：“年轻人阳气重，不知道怕是好事，但是当心害了自个。我说，你我既有一面之缘，我给你个忠告。”
“你是何人？为何要给我忠告？”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林雁。说出来可别吓着你，我是个捉鬼的。”黑衣人手中一捻，指间露出一段姜黄色符纸来。
“哦。”
“哎我告诉你啊，我的名字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
“这又是为什么？”
林雁凑近了些，悄声道：“鬼若知道我的名字，我便降不住他了。”
男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有点抱歉地说：“雁兄，我现在想忘，好像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