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类。明耀离开后,我终于发现了这个真相,这种认识让我轻松了很多,因为它足以解释我所有的痛苦——生活在人类中间,装作和他们一样,但又对他们保持高度戒备的痛苦。

    我从来都不喜欢尹盛行。

    ——摘自何青青的日记。

    夏末秋初的傍晚,快要下雨了,满屋子都是风。教室只有靠近后门的最后一扇窗装了个纱窗,好像笃定了蚊虫只会从最后那扇窗撞进来,也好像是这教室装修到一半才发现预算不够,因此能削减的就削减,其他纱窗自然在削减之列,这一个就成了个难得的孤品。

    当然,也有可能是上一届后排的同学饱受蚊子之苦,自己花钱安了纱窗。如今孤品纱窗背后的典故已经无从知晓了。

    这天恰逢何青青值日。窗帘早被大风吹进来,一下一下鼓胀着,好像正奋力阻挡着一个有生命的无形之物。何青青顶着风走过去,双手抱着窗帘拉到一边,才终于走到窗边。

    打开纱窗,把窗户关上,掸去窗台上的浮尘,然后就是回到座位上等待晚自习开始。这是高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傍晚。

    有一只小虫正趴在纱窗上。它的身躯比纱窗的网格还要小,正歪歪扭扭地从一个细格移动到另一个细格。何青青一顿,在青灰色的天色里,忽然觉得伤感。阔大的教室和纱窗的细格是完全相异的世界。马上就要下雨了,不知道那只小虫能生存多久,也许这两平米的纱窗,对它来说已经是一生的图景了。

    “青青,盛行来啦!”

    何青青“啪”地一声关了窗,应和着回头朝门口看去:“哎呀,盛行来啦?”

    尹盛行是他们班的物理老师。人很年轻,面嫩得像学生。他身材瘦长,脾气又好,青春期的孩子们正是一腔喜欢不知往何处放的年纪,因此尹盛行很得学生喜欢。而且女孩子们仿佛有个隐秘的默契:对老师的喜欢介于喜欢偶像团体和喜欢同学之间,比喜欢同龄人多一点神秘,少一分羞怯,又比偶像更容易接近。

    “课代表一会把物理试卷收一下。”尹盛行手里拿着物理课本,卷成个筒敲了敲桌子,说道。

    “知道了老师!”

    课代表本人正坐没坐相地翘着二郎腿补作业,闻言把桌上资料随便一推,站起来从教室前门逛到后门,活像个替人催债,却拿不着自己那份好处的喽啰,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

    “兄弟们交作业了交作业了!”

    有着急补作业的一阵哀嚎,伸腿佯装要绊他:“狗腿子,谁跟你是兄弟。”

    致远的学风相对开放,尹盛行又是个没什么威严的年轻老师。学生们觉得他亲切好欺,于是他还没出门,就有人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嘴上也不好好叫老师了。

    “写不完的还要不要交啊行哥?”

    “写不完的后边站着去!”

    尹盛行瞪了一眼那学生,没什么威严地说了一句,抬脚出了门。大家都笑起来。

    何青青托腮望着尹盛行,也跟着笑。

    同桌的艾一曼拿手在她眼前晃晃,似乎很看不上她这副花痴相:“这么稀罕盛行,不如我帮你找道题,你追到办公室问问他去?”

    何青青说大话:“那不行,我自个做出题来,才叫盛行刮目相看!”

    “呦呦呦呦呦~”

    有个还在补作业的图嘴上快活,凑过来套近乎:“青姐不如把我那份也做了?”

    前座的男生也来耍贫嘴:“做题算个什么本事,哪天咱也找个题,去掉个条件给盛行做做?”

    几个人又笑成一团。

    “砰砰砰。”

    教室后门忽然传来三声巨响,魔法似的镇压了所有的交谈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老大”——班主任来了。一众学生虽则只有十几岁,却早懂得看人下菜碟。年轻的尹老师脾气好,这一位可没那么好欺负。众“小钻风”从敲门声就能猜出“老大”心绪不佳,于是一个个低头缩脖做鹌鹑状,各自盯着笔记本,写字的写字,戳洞的戳洞,一时也算各得其所。

    “我在楼下都能听见咱们班在吵!”

    熟悉的开场白。教室里更加安静。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叫人顿觉压抑。何青青一时难以回神。眼前摊开的物理试卷还剩两道大题,可是读一遍再读一遍,那些字好像各自为营,没传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何青青于是拿出试卷来左看右看,把昨晚标注过的“力”擦掉,再重新画一遍。

    教室里安静下来,飞蛾振翅的声音就清晰可闻。南方的这个季节,白蚁和飞蛾仍旧盘踞在尚潮热的天气里,嗡嗡地撞进来几个,在灯上盘旋几下,被烫得失却半条命,旋转着掉在作业本上。

    于是风声雨声读书声里常夹杂着几声惊叫。何青青尚能忍受白蚁,却十分讨厌飞蛾。纵然“飞蛾扑火”四字能作为浪漫感情的隐喻,然而如果真正见过学校晚自习前的飞蛾的话……那鼓胀的肚皮和脸孔实在只叫人心生恶寒。

    何青青小时候听过一种传闻,飞蛾身上的粉弄进眼睛,会让眼睛瞎掉。也许这传说不是真的,但那种恐惧还是留了下来,并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让她增添了对飞蛾的厌憎。

    致远,致远。这对中考生来说是最常被提起的名字,甚至是暗含着优越感的名字。

    “你家孩子一定能考上致远。”——这是会让考生家长喜笑颜开的话。

    如今何青青仰头看去,只看到盘旋的白蚁和飞蛾。原来这就是致远。丑得清奇的校服,夏天突然掉落的飞蛾和白蚁。晚自习前教室里白亮的灯,有着手术室般的威压。何青青有时候觉得她自己也像一只小虫,在两张A4纸之间艰难存活,如果再一张试卷压上来,再一张……她也许会变成标本。

    但何青青自己也知道,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她这么想多少有点吃到了葡萄还说葡萄酸的意思。

    艾一曼忽然用手肘碰了她一下,低声问:“干嘛呢?盛行的作业都不好好写?”

    何青青悄悄拿手指比个小小的爱心,满脸谄媚:“盛行的作业那是得好好写。”

    “花痴。”

    何青青笑笑,继续和那两道题做斗争。她有点觉得那句“花痴”和平常不一样,艾一曼的语气里带着贬损。何青青有点被刺痛,但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就算是贬损又怎么样呢?反正她自己说的也都是假话。何青青心里生出一点悲凉的自豪来,她成功地骗了这个班里的人,也成功地把自己从这个集体推远了。她根本一点也不喜欢尹盛行。对她来说,尹盛行只是个物理老师罢了。

    干嘛要假装对尹盛行感兴趣呢?也许因为她想参与到那几个女孩的谈话里,也许因为她需要很多很多的注意力。苏明耀离开以后,她像个怪物似的需要很多情绪和很多关注来填补灵魂里残缺的那个部分,为此她做过很多夸张的事,比如在物理作业本上贴爱心贴纸,比如一到物理课就积极得像打了鸡血,物理课之前即使不该她值日也抢着跑去擦黑板,她甚至在一次放学后跟着尹盛行走过一段路……

    但那一切都不是为了尹盛行。

    “花痴女!”

    “哎呦喂,何青青你好歹收敛一点!”

    “五班那个女的简直疯了。”

    何青青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以她为中心的议论和关注,哪怕是批评。尽管她知道这不过像饮鸩止渴。

    何青青知道,如果苏明耀还在,她不会需要做这些事。她不会需要融入这个班,不会需要别人的注意力来填补什么。她会真的能把心思都放在课业上,几乎无知无觉地度过漫长的青春,可是上天收走了她的苏明耀。

    班主任还没走。

    现在微微抬起头环顾四周,何青青看见的是很多个头顶和脊背。这些头顶和脊背连在一起,像是蛰伏在冬天的兽类。她知道这些头顶和脊背有着和她相似的命运,他们被挤压在这间教室里,幻想着校门口那个小小的LED屏幕上书写的光明未来。

    雨水落在玻璃上,风已经不再吹了,天空变成一种低沉的蓝色。物理作业还是没写完,不知道那只小虫还在不在。

    何青青很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这里,离开这间教室,离开这种被许多人歌颂,被许多人怀念的青春。她不知道未来是否真如人们承诺得那样光明,也不知道为此把自己挤压在这间教室是否值得。

    “砰砰砰。”

    那种大力的敲门声随时可能降临,也好像一直没有停止。

    何青青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建造一所自己的房子,她会把它建在海边,建一所三面是墙,仅仅在面向海的那一侧开一扇窗和一扇门的房子。某天早上,她会从那个小门悄悄离开,从此以后无论有多少人咚咚地在街道上敲门,她都不再理会,只是自顾自一直走到海边,走到再也听不到敲门声的地方去。

    没过多久,前座的男生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何青青见他松了一口气,就知道班主任已经走了。

    “咚咚咚。”

    何青青左侧桌角被人敲了几下。一抬眼,就看见一只手。

    “哎,小何同学。”

    小何同学?

    敲桌子的男生叫周杉,正是正在负责收作业的的物理课代表。何青青把面前试卷一折,放弃了那两道大题。

    “给你。”

    那男生却没伸手去接物理试卷。

    “咳,你出来一下。”

    周围的同学察觉到暧昧的气息,立即怪声怪气地重复。

    “呦,出来一下。”

    艾一曼也笑得意味不明,一个劲地推何青青:“快去呀小何同学。”

    咚咚咚和砰砰砰。这世界上有太多敲门声了。

    “这周末……或许……你想去逛逛公园吗?”在走廊上,周杉问她。

    “为什么去公园?”何青青问得很认真。

    “因为……”

    周杉可能只期待过是或否的回答,没想过会被问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觉得天气好,也挺凉快的。”

    “好啊,哪天?几点?我叫上一曼。”何青青看了一眼手表,快上课了,晚自习尹盛行说要讲上节课留的练习题。

    “何青青。”

    “啊?”

    “只是你,我只是问你,不是问你同桌。”

    “为……”何青青这才后知后觉地懵懂起来,“为什么只问我?”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呃……温柔,朴素,大方……呃……不知道,总之不一样。”

    是吗?朴素也是夸人的话吗?温柔在哪里?何青青忽然怀有恶意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人类,如果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少阴暗潮湿的想法,肯定就不会这样说了。

    “总之你和别人不一样”……听起来像是从漫画里抄来的告白台词。

    恶意。没错,就是恶意。学校是充满恶意的地方。那么多人,那么多竞争,怎么会没有恶意?苏明耀不在了,伊甸园似的气泡被戳破了。“花痴女”是恶意吗?打量她的身材是恶意吗?“这你都不知道”是恶意吗?“都怪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在责怪她?

    何青青根本分不清。她只觉得像是赤手空拳地被留在这个处处是恶意的世界里。苏明耀给过她太好太好的友情,几乎不需语言沟通的友情,如今她不知道如何辨明恶意和玩笑,也很难真正放松地与同龄人交谈。

    见她不回答,男孩试探着问了一句:“青青?”

    青青。他叫她青青。那男孩校服打理得很干净,人也挺拔,不收作业时堪称眉清目秀,但那一刻何青青宛如看见飞蛾。

    飞蛾是百分百的恶意。何青青给自己的情绪下定义,仿佛在做测试题。

    “我喜欢尹盛行。”她直截了当地说,那一刻竟很庆幸撒过这样的谎。

    “盛行是老师哎。”

    何青青被刺激出一身反骨:“哪条规定说了学生不许喜欢老师?”

    男孩推了推眼镜,竟没什么表白失败的失落,反倒笑了:“说喜欢盛行的,都是说着玩。你敢跟盛行表白?”

    何青青不接招:“我不敢,我怕盛行被开除。”

    说完就打了上课铃,何青青直接跑掉了。转身的时候她几乎无理取闹般觉得委屈。十五岁,一个男孩喜欢她,话说得语无伦次,顾左右而言他,一段青涩的年华罢了。选择权在她,可她竟觉得委屈。

    因为那一句“朴素”?不,谁没说错过几句话?况且也根本不算说错话,也许他真觉得是优点。也许她也该在校服上加点装饰的,像其他女孩那样。何青青低头看看校服上灰扑扑的蓝,觉得自己也许果真太朴素了。

    可是,可是如果苏明耀在……如果苏明耀在,她根本不需要想这些,她根本不会落单。这男孩根本没机会和她单独讲话。她不需要选的,她不用想那句“朴素”的含义,不用找借口说“我喜欢盛行”,如果他叫她出去,明耀会说“我陪你”。

    大约……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明耀了。刚入学的时候在军训,上个月在摸底考试……她几乎没什么力气想其他的事。因为军训第一天就有人低血糖晕倒,所以整个军训的强度不大,摸底考试她也考得不错……

    半年前,所有人都在顾念她的情绪。学校里经常预约不上的心理老师主动来找她聊天,父母在家里小心翼翼,不敢提起苏明耀。

    中考之前的那一阵子,她像是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麻木地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慢慢缩减,曾经熟悉的题目也全都变得陌生。生命像是以有形的方式流逝着,每一瞬间都有形状,她被时间的波涛卷起,不知自己能流向何方。

    父母逐渐不再提起中考,不再期待一个能作为荣耀提起的学校,只希望她能情绪平稳地,健康快乐地度过她的青春。

    然而几个月后,何青青奇迹般考上了致远。

    现在回想起来,和苏明耀在一起的时候,何青青很少回忆任何事。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都有新的期待。

    也许一切顺利的时候,人都很少回头看。碰了壁才转身回望,有时是归咎,有时是怀念。所以一切追忆,都有着失败的影子。

    何青青独自站在楼梯口。也许是值日生忘记了,这里的窗户没人关,细雨斜斜地飘进来,落到校服上是浅浅的印记。窗外广玉兰的叶子落了一地。

    班主任是不是又来巡查了?教室里的人在干什么?物理作业已经交上去了吗?好多好多个问题,但此刻一个也不想管。

    何青青背对窗户站着,脖颈上,后背上全是凉风。好像长出翅膀一样……

    是好的翅膀吧?鸟类的翅膀,不是飞蛾的翅膀。暗自把人比作飞蛾……真是刻薄啊。明明周杉什么也没做错。可何青青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是她心里的空洞太大,只能胡乱抓到一切情绪往里填塞,无论好坏。

    明耀,我真的不快乐。

    由于背对着窗户,何青青并没看到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飘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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