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鹭。”

    孟贵妃忽然亲昵地唤着她的名字,状似关心的询问起章轩一案:“听闻陛下命你全权督办章轩遇害一案,你可有查到什么眉目?若有需要本宫帮忙的地方,你千万别客气,本宫绝不会令你落得与前任寺正一个下场。”

    李星鹭秀眉一挑,她是外臣,而章轩一案的调查是政事,她不知道是宣文帝的后宫没有不得干政的规矩、还是孟贵妃自觉与她是一条船上的人无需避讳,对方居然就这么直白地开口探听起案情来。

    虽然以孟贵妃与沈舟云、长公主的关系,她本不该提防对方,但是章轩一案背后牵扯着的利益关系太过错综复杂,在她触到真相的核心之前,她不能够对任何人放低警惕。

    她不想把自己目前发现的线索如实告知孟贵妃,可是她也知道拿‘公务不得外泄’这种理由来回绝会得罪人,所以她故作烦恼道:“如今还没什么进展,微臣对死者章统领不甚了解,一时却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如此一来,她无须向孟贵妃透露案情,而且或许能反过来从孟贵妃口中套出些话。

    果不其然,听到她隐晦探知章轩的消息,孟贵妃面带迟疑,没过多久就主动出言道:“章轩此人,上无老下无小,妻子又早逝,平日里大抵都是与羽林卫中的将士来往较多。”

    这些信息李星鹭已然从卓公公那里打听过了,她需要的是新线索。

    “章统领已经年过而立,又与亡妻感情不睦,他有没有置办妾室通房或者另有相好呢?”

    像沈舟云那样家世才貌出挑、却仍洁身自好的男人是异类,蔡昊、谭治等豢养五六房妾室的人才是此间男人的常态。

    而且凶手是章轩的熟人,意即父母亲朋、妻妾情人都是首要的怀疑目标,在他双亲妻子已故的情况下,李星鹭自然要探究他有没有别的身边人。

    这个问题让孟贵妃沉默的时间变得更长,但最终她还是给出了答案:“章轩出身平凡,原先只是在冷宫当差的侍卫,期间他曾与一名唤做安儿的冷宫宫女互许终身,直到三年前陛下遇刺,他因及时救驾有功,一时成了御前的红人,陛下做主把前羽林卫统领的女儿张氏赐婚嫁给他,通过这种方式顺利完成羽林卫兵权的过渡,而章轩与那安儿的夫妻缘分也就此断了……”

    还真是一段遗憾的情缘,不过李星鹭可没那闲心为此感慨,她在意的是其中与命案有关的部分:“安儿如今还在宫中侍奉吗?”

    “你知不知道黄昭仪在获得陛下临幸之前只是一名寻常宫女?”

    孟贵妃已然重新戴好面纱,让李星鹭看不清她的神色变化:“黄昭仪从前就是在冷宫当差的,安儿是她的同寝,她也算念旧情,一朝受封嫔妃,立刻就把安儿提拔到身边去做大宫女了。”

    李星鹭立刻联想到黄昭仪的邀约,她本以为自己与对方没有利害关系,但若是对方身边的人与命案有所牵扯,那就说得通了。

    她心底才冒出这个念头,孟贵妃的下一句话又打断了她的设想:“一年多以前,章轩的夫人张氏不知从何处听闻了两人的过往,张氏进宫大闹一番,指责安儿与章轩藕断丝连、破坏她的家庭,这事难免成为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安儿不堪忍受流言,在那之后不久便投井自尽了。”

    好不容易锁定一个嫌疑人,结果对方早就不在人世了,李星鹭一口闷气憋在心里,难以舒缓。

    所幸她没有因此走神,也就没有错过话中的某个关键词:“投井自尽……安儿投的井该不会就是冷宫西面的那口枯井吧?”

    孟贵妃一边点头,一边惊讶地反问道:“你不是不了解宫中轶闻吗?怎会知道安儿的丧命之地?”

    “微臣并不知道,只是方才去过冷宫的枯井,所以潜意识里有所联想。”

    李星鹭随口解释着,她的精力被集中在思考线索上——她本以为凶手选择将冷宫当成作案地点只是因为冷宫偏僻、人迹罕至,但如今看来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章轩曾是冷宫侍卫,他与旧情人安儿相识于冷宫、安儿在冷宫投井自尽,种种事迹都表明章轩本就与冷宫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且提到冷宫,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娘娘,我虽是初次进宫,但也隐隐发觉冷宫较于皇城中其余地方大相径庭的氛围,那里的宫人苍白、冷漠,仿佛全无情绪波动……”

    随着她话音落尽,一种诡异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开来,连孟贵妃略微紊乱的呼吸声都听着一清二楚。

    “若是不便言说,娘娘就当微臣不曾问过吧……”

    “倒不是不能说……罢了,你只记着听过之后不可外传,否则若是事情闹大,宫中更要人人自危了。”

    孟贵妃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为她解答了疑问:“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冷宫陆续有宫女太监失踪,因此在冷宫当差的宫人都想方设法要调任到别处,有人脉的离开了,没有靠山的就只能留在那里,每日担惊受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失踪事件的当事人……”

    “三年前就开始有人失踪,至今尚未断绝,为何您与陛下没有下令立案调查呢?”

    李星鹭知道多数上位者都不在乎奴婢的性命,但这里毕竟是宫廷、是天底下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在宫中发生数量不小的失踪事件,孟贵妃和宣文帝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这把火会烧到她们身上吗?

    孟贵妃叹了一口气,口吻中透着些许无奈:“宫中事务繁多,本宫总不可能全部都亲自处理,所以宫权名义上由本宫把持,实际上六尚局的女官和黄昭仪也有代行权,不知道是她们中哪个人隐瞒了冷宫失踪事件,导致本宫直到一个月前才得到消息。”

    李星鹭若有所思,复又忍不住追问孟贵妃准备如何应对。

    “本宫正忙着派人压制流传在宫廷中那些神神鬼鬼的传闻,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调查失踪事件始末。”

    说到这里,孟贵妃脸上不由显出些许疲惫,无端黯淡了几分她的风采:“前朝末帝有一宠妃尤氏,尤妃之宠闻名天下,然而本朝高祖皇帝覆灭前朝时,末帝却欲逼迫尤妃献身以巴结高祖皇帝,尤妃不从,自焚于冷宫、尸骨无存。”

    “这都是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但近来居然又被重提,说冷宫那些失踪的宫人是撞见化为厉鬼的尤妃,被索去性命给她陪葬……”

    李星鹭没听说过尤妃的故事,但她同样不相信鬼神之说,冷宫三年来不间断的失踪事件定然是人为,这多少引起了她的关注。

    她的神色被孟贵妃看在眼中,对方却开口劝道:“小鹭,若是没有章轩遇害一案,我很支持你帮忙调查冷宫失踪案,可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查清谋杀章轩的凶手之前,你万勿分心才是。”

    李星鹭当然知晓章轩的命案是她目前最紧要的公务,但是——冷宫的失踪事件与这桩命案完全没有关系吗?

    她并未将心中的疑虑对孟贵妃道出,只是预备告辞离去,在此之前,她随意提了一句黄昭仪的邀约,没料想会因此得到孟贵妃激动的反应。

    “那宴会多半是鸿门宴——你或许不清楚,黄昭仪因为安儿投井自尽的事情大发雷霆,在那之后不久章轩的夫人张氏就突发急病而亡,前朝后宫皆有传言是黄昭仪指使章轩杀妻、为安儿报仇。”

    对于章轩亡妻之死,孟贵妃的叙述却与卓公公有所出入,差别就在于有关黄昭仪的那部分:“本宫不知道传言的真假,但黄昭仪自从诞下太子,性情属实是越发乖张跋扈,你要是能远离她,就尽量不与她接触吧。”

    相比起先前还算客观的言语,孟贵妃这番话却是将对黄昭仪的不满与敌意摆在了台面上。

    李星鹭不由有些困惑,她理解后宫中的女人或为权力或为宠爱而互相争斗,但在见到孟贵妃之前,她一直没有把对方归入这类刻板印象中——

    成长在民风彪悍的凉州、能够养育出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孟贵妃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妇人呢?

    孟贵妃对黄昭仪的敌意太奇怪了。

    若为宠爱,宣文帝将近知天命的年纪才获得小太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也没有把黄昭仪抬举到孟贵妃之上,可见两人在他心底的地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若为权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文帝大抵是活不到小太子亲政的那一天,为了不让他那群如狼似虎的王弟威胁到皇位,他一定会选择参政已久的长公主而不是黄昭仪作为摄政人选,孟贵妃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李星鹭缓步走出长乐宫,她低着头,心神全在方才得到的线索中,因此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上别人。

    她匆忙抬眸望去,却被对方熟悉的容貌惊得再次原地愣住,甚至没来得及将抱歉的话语说出口。

    “冯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差点在宫廷长廊上与她迎面相撞的人,就是她在江州的旧相识之一,江州太守冯坤的千金冯雅兰——同时也是原书《谈情说案》的女主角。

    冯雅兰身上也穿着官服,但纹饰更精美,官帽上缀满的珍珠则看着比她更华丽,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六尚局女官的打扮。

    果然,冯雅兰还没开口,其背后那一列押着一群宫女的粗使嬷嬷先低声询问道:“冯司正,我们还继续往辛者库去吗?”

    司正,六尚局中辅助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的女官,在宫廷中算是比较有实权的人物。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跟上。”

    不似蝉衣一般,冯雅兰并未装作不认识李星鹭,她将身后众人纷纷遣走,摆明了一副要与李星鹭私下叙旧的模样。

    “你和那位沈大人离开江州的同一天,我父亲突然逼着我上了一辆前往雍州京城的马车,等我下了马车,我就成了宫廷六尚局的女官。”

    旁人一走,冯雅兰顿时放松了原本紧绷着的仪态,没等李星鹭再次询问,她就主动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交代出来,虽然听上去更像是抱怨。

    只不过她的回答让李星鹭感到更加疑惑——冯坤是宁王党羽,宣文帝和长公主绝对清楚这一点,为什么冯坤的女儿冯雅兰还能入京、在靠近这对天家父女的宫廷成为女官?

    难道冯雅兰是充当着人质的角色?可是冯坤显然更在意他儿子冯知节,如果冯知节也在这里,李星鹭反而不会那么惊讶。

    心中一重又一重的猜想接替浮现,李星鹭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她只笑着回道:“那我们真是有缘,江州一别,竟还有重逢的机会。”

    “是啊……对了,还没向你道喜,我听说了你被擢升为大理寺正的事情,真令人羡慕得紧。”

    不仅语气真诚,冯雅兰那张明艳俏丽的脸庞上也随之流露出几许向往。

    李星鹭想到她在原书中深锁宫廷的结局,亦是有些不忍,便温柔和缓地朝她说道:“何须羡慕我,你如今也是六尚局的司正,方才号令宫人们多么威风,可比我在大理寺压制不住随从好多了。”

    然而冯雅兰接下来的回应却让她蓦地一怔——“话虽如此,司正与寺正发音相似、也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意义却是天差地别,你是前朝干预政事的实官,而我却不过在这宫墙中汲汲营营。”

    所有的心酸与无奈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道尽,李星鹭不是不为之动容,但她却怕自己的安慰更像是施舍,因而没有接话。

    “不说这些,你进宫是为了查章统领的命案吧?”

    终于来了,李星鹭一直在等着冯雅兰提起章轩一案,她故技重施,照搬刚才对着孟贵妃的苦恼姿态:“是啊,但章统领的命案还没查出什么眉目,又扯出冷宫的失踪事件,真要把我头痛死。”

    而冯雅兰果然也像孟贵妃一样被她反套了话:“你已经连失踪事件都知道了?我方才办的差事正与此有关,冷宫一部分宫女想要调任不成,只得选择出逃,被发现后就层层上报到六尚局,宫正派我来处置她们。”

    “她们那样做也是情有可原……”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曾为奴为婢,李星鹭无法对那些底层宫女的苦难视而不见,她如今还算有些地位,便意图以此为那些宫女求求情。

    冯雅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按照前例杖打她们,只是做个样子把她们派去辛者库做几天苦力,说不定她们还更愿意待在那里,不肯回被楚美人冤魂包围着的冷宫呢。”

    李星鹭本该感叹冯雅兰罕见的心怀悲悯品质,但对方话语末尾的一个关键词却更加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美人?传闻中不是前朝的尤妃自焚化作厉鬼索命吗?”

    “有很多种说法,现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怪谈了。”

    冯雅兰给她详细讲解了除却尤妃、楚美人之外其余的怪谈版本:“但凡死在冷宫的、有名有姓的人都能成为怪谈的主人公,我想你如果再不侦破章统领的案子,他很快也要被编进怪谈了。”

    眼看着话题又要转回到章轩的命案上,李星鹭赶快开始东扯西拉,总之不给冯雅兰追问具体案情的时间。

    虽然她对冯雅兰的处事风格很有好感,但对方的身份却注定她无法放下戒心——冯坤将女儿送入宫廷绝不会毫无目的,万一冯雅兰充当着宁王的眼线呢?

    章轩的命案背后牵扯着多方势力,宁王必然是其中之一,因此李星鹭绝不会透露消息、防止给他搅局的机会。

    这一拉扯,在抬头时已是日暮黄昏,按照宫规,李星鹭必须赶在宫门落钥前出宫,因此她匆忙别过冯雅兰,朝着来时的道路快步返回。

    大理寺的马车显然没有为她停留,但她却远远望见了坐在一辆马车车辕上的小孟,不用多说,他定然是沈舟云派来的。

    “劳烦你了。”

    毕竟是一日之前还是同僚,如今却要对方给她当车夫,李星鹭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小孟倒是一贯嬉皮笑脸的,并没有感觉不自在:“这有什么,要是你和我一样还是提刑卫,我可能得暗暗抱怨几句沈大人的偏心,但你如今都是朝廷的六品大员了,我给你当车夫,我觉得挺有面子呢。”

    李星鹭轻易就被他逗笑了,在宫廷中诸多沉闷诡异遭遇带来的繁重心情也随之一散,等马车行至沈府门口,她已然重新换上真切的笑容。

    她掀开车帘,沈舟云挺拔站立于府门前的身影瞬间映入她目光中,她不由为之一愣——他亲自站在这里等她回府吗?他等了多久?

    瞧见他面容上掩不住的焦急忧心,就好像……

    “好像一尊望妻石似的。”

    身旁的小孟大胆出言调侃,又一次把李星鹭的笑声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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