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冬日,风雪愈急,李星鹭身上裹了两层棉衣、披着一件狐皮大氅,但这能抵御室外的霜雪,却无法减轻冰窖中刺骨的寒意。

    她忍住颤栗的冲动,径直走向摆在冰窖中央的那口棺材,无论做工还是材质,它都与鹤安县郊外那具无名女尸所在的简陋木板棺材有天差地别,可见章轩在宣文帝跟前还是有几分脸面的、足够保留他的死后殊荣。

    随着棺材板被卓公公移开,其中腐烂缓慢、仍能看出原貌的尸体就此呈现在她眼前,她又忽然觉得那份殊荣毫无意义,章轩与那具无名女尸一样注定化作白骨,任他生前有多么风光都无以改变。

    这番感慨转瞬即逝,李星鹭从衣服内侧拿出一个布袋,摊开它取走里面的手套、剪刀和镊子。

    卓公公和陶家兄弟兴许是第一次见她这种能从身上随手掏出工具的官员,一时愣在原地目瞪口呆,直到她蹲下身开始摸索尸体,他们才猛然回过神来。

    “大人,您这是意欲何为?”

    大陶录事的惊呼声从身后响起,李星鹭动作不停,只简短干脆地回给他两个字:“验尸。”

    “验尸是仵作的差事,您怎么能代行如此晦气脏污的事……”

    这回却是小陶录事开的口,他还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仿佛十分为她着想的模样。

    李星鹭终于止住动作,她转过头好整以暇地问他:“你觉得你的职位晦气吗?你所做的公务脏污吗?”

    小陶录事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大陶录事亦是如此。

    “那就怪了,大理寺的查案官和仵作一样经常接触命案、尸体,你们既然不觉得自己晦气,又哪来的资格看扁仵作呢?”

    李星鹭真是不明白他们言语间自然流露出的优越感来源何处,她的语气已经隐有不耐。

    但陶家兄弟不知是没眼力见还是不怕得罪她,他们居然接着答道:“这怎么能一样?我们的职务很体面,但仵作向来是低贱的差事……”

    “一门手艺罢了,何谈高低贵贱?总好过有些人文不成武不就,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李星鹭面上浮现出几丝冷笑,她的话语也不再收敛留情:“你们两个回去吧,替我问一问吴寺卿为什么要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给我打下手。”

    先前在枯井边上他们二人的劝说她还能理解为小心谨慎,但此时他们的阻扰却显然是另一回事——她介意的并不仅是他们贬低仵作、而自己曾为仵作,还有他们当面干涉和评价她的行为,显然没有把她放在上官的位置上给予尊重。

    无能却自负的手下是累赘,而她不想要被拖累。

    然而陶家兄弟却意识不到他们的问题,因此对于李星鹭赶人的行为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愤怒:“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也不该烧到我们身上,这案子本就让大理寺中人人避之不及,若非吴寺卿坚持要求,我们还不肯跟你来查这个破案呢……”

    在这之后,她还听到小陶录事低声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小肚鸡肠’。

    但她并未产生怒火,因为她知道这对兄弟的仕途、甚至于人生都将走向崩溃——他们太过莽撞,忘记在场的人除了她之外,还有身为宣文帝的耳目卓公公。

    陶家兄弟对于这桩案件的形容是事实,可宣文帝不会因此体谅,他是皇帝,他认为朝臣百官有执行他旨意的本分,至于这过程中是否艰难、危险,这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而陶家兄弟明确指出大理寺中无人愿意奉旨查案,这无异于对宣文帝表达忤逆,他会责难陶家兄弟、他会迁怒于包括吴玮这个大理寺卿在内的大理寺官员。

    这是他们自造的因果,李星鹭不同情也不幸灾乐祸,她只平静地重申道:“你们两个回去吧。”

    “不劳寺正大人催促,我们兄弟回去后定然会把此行的所见所闻说与各位同僚,让他们都了解一下你的处事作风。”

    陶家兄弟的威胁就像将死之人的呓语,她再也不会在大理寺中见到这两个人,何须担心他们散布谣言败坏她的声望呢?

    她漠然地收回视线,继续把注意力放到棺材中的尸体上。

    卸去死者的衣物后,他胸口处的两道刺创伤顿时映入她目光中,但她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上下前后仔细查看一遍,确认尸表不存在其余损伤,然后举起剪刀开始剖开皮肤检验体内情况。

    “您在验尸过后须得进行还原,毕竟要是下葬时出什么岔子,叫人看见章统领死无全尸就不好了。”

    不同于陶家兄弟,卓公公从始至终没有对她验尸的行径发表意见,只是在她下刀的那一刻给出了适当提醒。

    李星鹭一边验看尸体的五脏六腑,一边回应道:“公公不必担心,缝合刀口本就是验尸必备环节,我不会忘记的。”

    章轩体内没有药物残留,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隐疾,在将尸体缝合复原后,李星鹭终于能够确定死因就是他胸口那两道刺创伤导致的失血过多。

    她再次俯首凑近尸体,死者胸前两道伤口创面小、但创底较深,创角两边均锐,因此能够判断出致伤物是双刃面的锐器,譬如匕首、剪刀之类。

    同时,凶器从死者胸口刺入,并未贯穿到后背,也就意味着死者是正面遇刺——死者章轩乃羽林卫统领,武艺不俗,在他体内没有迷药、软筋散等药物削弱他武力的情况下,凶手居然能正面杀害他,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凶手是个更强悍的高手,要么凶手是章轩不设防的熟人。

    因为章轩的体表没有搏斗留下的痕迹,所以李星鹭能够排除前者,嫌疑人的范围也就瞬间缩小到章轩的亲朋好友、同僚下属等交际对象中。

    “卓公公,我初入京城,不曾了解过这位章统领的事迹,他可有妻儿、父母亲眷还尚在吗?平日里他与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是的,她直接对卓公公展开询问,她相信对方作为御前内侍,定然消息灵通,至于他会不会因为某些忌讳而隐瞒——只能说出于各种心思,世上几乎不存在完全诚实的人,真相本就要通过多方供述的比照来拼凑。

    卓公公当然给了答案,毕竟他一直跟在李星鹭身边的目的就是督促她尽快侦破此案:“章统领父母早逝,他有一位感情不睦的原配夫人,那位夫人在一年前因病去世,她的娘家父兄多番质疑其死因,似乎怀疑章统领有杀妻行为……”

    这么说来,章轩亡妻的家人倒是有着充足的杀人动机。

    李星鹭正待细问,此时冰窖入口处却传来一阵喊声,她与卓公公对视了一眼,纷纷提步离开所处的位置,朝着声源循去。

    外面站了两列宫女,左边一列打扮不显眼、却穿着面料上好的绸缎裙裳,右边一列更是头戴精美珠花和玉钗,她们之间大抵只有明着奢华和低调奢华的区别。

    好在李星鹭虽然并非名门望族出身,但从前在谭府侍奉时也没少见各类名贵物品,所以她不曾被这阵仗唬住露怯,而是暗自思考这两列宫女的来意。

    今日前往大理寺赴任之前,她曾询问沈舟云宫廷中重要的注意事项,他只称后宫格局简单,除却宣文帝和年迈无力理事的申太后之外,唯有两人需要她提前了解留意。

    一位是长公主的母亲孟贵妃,她出身凉国公府,在元后故去的数十年来一直把控宫权,是天下皆知的宠妃;另一位则是小太子的生母黄昭仪,这位昭仪的家世比李星鹭高不了多少,却因为诞下宣文帝唯一成活的儿子而一飞冲天,得以遥望未来的太后之位。

    宣文帝已然派来了卓公公,那么这两列宫女背后的人便只能是孟贵妃和黄昭仪了。

    果然,左边那列为首的宫女向李星鹭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而后开口道:“贵妃娘娘听闻您已经入宫,想请您移步到长乐宫一叙。”

    孟贵妃不是昨天还病着、连亲外甥沈舟云都没有接见吗?怎么今日却主动邀她前去拜见?

    没等李星鹭想通这一疑惑,那边右列的宫女也跟着表明来意:“昭仪得知新任寺正是位女子,对此十分好奇,所以特意置办了一席酒菜,请您往柔福殿赴宴。”

    她与黄昭仪素未谋面又没有利害关系,对方为何要特意设宴宴请她?

    宫中最得势的两位贵人同时相邀,这情况李星鹭还真是从未预料到,她没有准备对策,因而一时间左右为难。

    面对两难的抉择,她一贯喜欢不按套路出牌地创造第三种选项,但是这不适用于目前的情形——她总不能同时得罪孟贵妃和黄昭仪,所以她必须有所取舍:“恐怕我要辜负昭仪的一番美意了,若有机会,我再当面向昭仪赔罪。”

    于情,孟贵妃是教养过沈舟云的长辈,于理,无论长公主出于什么目的而提拔了她,她都不能不承这份恩情,所以她理应给足长公主的母亲孟贵妃面子。

    黄昭仪派来的宫女带着一脸勉强的笑容离开了,但李星鹭没有立刻去拜见孟贵妃,而是转向卓公公请示:“公公,宫闱重地向来不容外臣随意行走,虽有贵妃相邀,但不知我是否有资格应约……”

    说到底她只是因为头顶查案的名义才能进入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城,在没有得到皇城主人的允许前,她可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其实不容外臣行走宫廷的规矩设立主要是为了预防两件事,一是前朝后宫勾结传递禁中消息,二是胆大包天混淆皇家血脉,但是对于您,这些规矩就没有必要了,所以您当然可以应约前去拜见贵妃娘娘。”

    卓公公的回答令她恍然大悟,原来长公主选择提拔她来调查章轩的案件还有这么一层考虑——她是女人也是新人,女人的身份让她能够不受限制地在案发地宫廷穿行,而新人又代表着她在官场根基尚浅,不会被宣文帝提防忌惮。

    她一脸凝重地告别了卓公公,跟在孟贵妃的宫女身后朝长乐宫而去。

    *

    水袖在半空中飘动,舞女缓缓向后弯腰,复又轻盈地挺直身姿,继续着曼妙柔美的舞步。

    李星鹭站在殿门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宫殿中央笙歌鼎沸、舞姿翩翩的场景,一旁的宫女以为她被这般绚丽的表演震住了心神,以至于迈不开步子。

    这出歌舞的确足够震撼人心,但李星鹭出神的原因当然不在于此,真正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方才舞女下腰时短暂露出的容颜,那属于她的一位旧相识——江州醉仙居的蝉衣姑娘。

    蝉衣还有醉仙居其余的姑娘们不是被冯雅兰用十两黄金赎身、然后去做歌舞教习的差事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京城的宫廷之中?

    须臾,歌停舞罢,乐师和舞女整齐有序地往殿外离去,每人在望见站在门口穿戴官服的李星鹭时都低头行礼,轮到蝉衣也是如此,她面色如常地行礼告退。

    李星鹭也没有表现出异常,她不知蝉衣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她,但在弄清楚缘由之前,她不会莽撞到戳穿对方、主动与对方寒暄。

    “是李寺正到了吗?”

    一道温柔但嘹亮的声音从宫殿的主座传下来,李星鹭已然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到方才歌舞交错的殿中央,她一边俯身行礼,一边悄然抬眸望向上方那个被众多宫女簇拥着的女人。

    孟贵妃脸庞上蒙着一层面纱,只露出那双仿佛含着潋滟春水的眼眸和光滑白皙的额头,她的打扮风格与她手底下的宫女们一样,穿着蜀锦织成的紫色宫裙、外披一件银白色的貂皮裘衣,全身上下没有华丽的黄金银饰点缀,可却分毫不能掩盖她的高贵超然。

    “好孩子,何必多礼,咱们今后都要做一家人了。”

    她被这话语一惊,站起身后有些发愣地看着态度乍然间变得过于亲近的孟贵妃。

    孟贵妃似是轻笑了几声,对她打趣道:“你和小云的事本宫都已经知晓了,本宫又是他姨母,你说咱们将来是不是要成一家人?”

    闻言,李星鹭故意摆出些微羞涩的神态,但她内心更多的却是疑问——孟贵妃居然是一个上来就同她大扯家常的人,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而且对方主动邀约,总不会全是为了她和沈舟云的私事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向着孟贵妃询问道:“微臣听沈大人说起娘娘身体不适、甚至无法见客,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孟贵妃此刻哪里像是一个病人,她眼睛炯炯有神、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而且方才还有兴致欣赏歌舞表演,李星鹭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称病拒绝沈舟云的求见。

    “本宫患得并非什么重病,但的确是不方便见客。”

    孟贵妃脸上的面纱随着话音一并落下,显出她充斥着点点红斑的下半张脸。

    李星鹭瞳孔一缩,但表情没敢有过多变化,只怕触了孟贵妃的霉头。

    孟贵妃倒是没有怎么着她,而是自顾自地苦叹了一声:“自十日之前,本宫脸上就开始出现这些红斑,传了太医、找了民间名医,仍然不得好转,为此本宫连陛下也不能相见,只得日日缩在殿中排演歌舞,期望在陛下寿辰当天讨他开颜,如此哪怕本宫无法出席,陛下也会记着这份心意。”

    难怪孟贵妃不见外客、在自己殿里也要戴着面纱,李星鹭收敛目光,赶快转移了话题:“微臣近日也总是听闻各地来使入京进献天子寿礼,只是未曾知晓陛下的寿辰具体在哪一天?”

    “七日之后。”

    得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李星鹭心底却猛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卓公公不曾明说,但她定然与前任寺正一样有结案的期限,她直觉这个期限就是宣文帝的寿辰之前。

    今日是不可能查出真相的,那么明日、后日……在第七日之前,她能结案以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吗?

章节目录

背锅女配自救指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霜雪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霜雪晴并收藏背锅女配自救指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