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殿中,率先入目的自然是倚在主座上的孟贵妃,随后是跪倒一片的宫女。

    待李星鹭走近,恰好听见跪在最前方的冯雅兰开口说道:“微臣办事不力,未能尽到本职,娘娘若是有所怪罪,微臣毫无怨言。”

    “本宫没有时间为难你,你自去向宫正说明你的失误,听凭她处罚即是。”

    孟贵妃不拿正眼瞧冯雅兰,随口吩咐一句之后就将对方连同地上跪着的宫女们一起挥退。

    这还是李星鹭第一次见到冯雅兰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也是第一次见到孟贵妃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她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问起方才的情景:“那些宫人们犯了什么事,竟敢惹得娘娘动怒、牵累凤体?”

    “不必多礼。”

    孟贵妃摆了摆手,语气已然恢复到往日的温柔和缓:“陛下寿辰将至,每年这时本宫都会下令整顿宫廷各处,六尚局女官代为执行,但是今年她们办事却非常不妥当,那个冯司正更是像个愣头青似的,也不知她是怎么进的六尚局……”

    她很怀疑,孟贵妃当真不知道冯雅兰的家世背景、不知道冯家属于宁王一党吗?

    但若说孟贵妃因为知情,所以才刁难冯雅兰,似乎也显得不对劲——宣文帝和长公主放冯雅兰进宫成为女官,极有可能是存着将计就计的心思,这样一来,刻意针对冯雅兰就实属没必要。

    孟贵妃要是真应了黄昭仪嘲讽的那句‘小家子气’,就不可能培养出长公主和沈舟云这类出色人物。

    “小鹭,听说你是从柔福殿回来的。”

    殿内安静了不过片刻,孟贵妃就忍不住出言询问:“没想到黄昭仪那么执着,她对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李星鹭早已想好说辞,此刻只一脸真诚地回道:“您这个问题就与昭仪所言如出一辙,昭仪态度很平常,唯独问起您对微臣说过什么、提供过什么线索。”

    闻言,孟贵妃目光一闪,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意外。

    李星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她只是想起花园亭台上黄昭仪曾询问过孟贵妃提供了什么线索给她,因而她才选择这个答案作为试探,却没料到——

    孟贵妃当真掌握着黄昭仪不希望她知道的线索?她们互相拥有彼此的把柄吗?

    她忽然想起来,从她主导查案以来,卓公公是第一个接触她、与她谈论案情的人,然后就是孟贵妃。

    孟贵妃是长公主的母亲,任谁看来她们母女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意即利益一致、目的一致,但长公主所作所为是为了把罪名扣给谢通、将其踢下羽林卫副统领的位置,而孟贵妃却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过谢通,一直与她扯些死者章轩的风月事。

    长公主为什么不像借吴珉之口点出谢通的嫌疑一样,借孟贵妃之口反复提醒她谢通极有可能是凶手呢?孟贵妃又为什么不配合长公主的意图?

    “那你是怎么回答黄昭仪的?”

    孟贵妃的追问声响彻在宫殿中,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稳住心神,按照预设的话术回道:“自然是搪塞过去,娘娘一片好心才给微臣讲述那些与命案相关的情报,微臣怎么能透露给黄昭仪呢。”

    见到孟贵妃露出满意的眼神,她开始了新一轮试探。

    “娘娘,您为何执意不肯见沈大人?他很关心您的病情。”

    李星鹭倒想听听,在接连见过冯雅兰与她的情况下,孟贵妃究竟有什么理由用以拒绝沈舟云的求见。

    却听孟贵妃叹息一声,口吻苦涩地说道:“本宫如今这副模样,倒不怕陌生人瞧见,譬如你和那位冯司正,你们不曾见过本宫从前的容颜,因此不会下意识去联想比较,但小云、陛下……本宫真不愿面对他们。”

    这种心态不算难以理解,李星鹭暗暗记下她的说辞,预备转述给沈舟云、听他有何看法。

    “微臣听沈大人说起,您这长乐宫的宫人似乎有很大变动,他从前眼熟的那些人都不见踪影……”

    终于切入正题,她的打算就是借着沈舟云的名义探听长乐宫的人员变动,因为她心知一旦直接提及采薇或黄昭仪,那就真的打草惊蛇了。

    孟贵妃的眼睛中不见波澜,用面纱覆盖的下半张脸又遮挡了表情,但从语气中还是能听出来些微的颤抖:“她们违反了宫规,本宫作为执掌宫权的众妃之首,更当秉公处理,将她们全部驱逐出宫。”

    “那么多人,全都是因违反宫规而被赶走?”

    李星鹭心觉有异,不禁重复着追问了一句。

    孟贵妃似是不耐,抬手捂住额间作出疲惫之态:“没错,一想起她们这般辜负本宫的信任,本宫就觉得心生郁气……你先退下吧,本宫想独自清静一会。”

    贵妃这般直白的赶客,李星鹭自然不好继续待在原地,她再度行礼,而后转身径直走出殿门、一路离开长乐宫。

    沈舟云仍然候在外面,他脸色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却在见到她出现于视野范围的一瞬间变得缓和。

    “沈大人,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李星鹭四处奔波是因为她的职责查案所需,但沈舟云如今是京兆尹,他要坐镇京兆府,或者率领卫尉、都尉等巡视京城维护治安,理应没有太多时间在宫廷行走。

    沈舟云一边伸手拢紧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一边低声解释道:“近日来京兆府的公务只有一件,就是扣押言行有失的各个世家望族子弟,然后草拟文书上递到御史台,御史台中多为通过科举入仕、得到长公主提拔的寒门学子,他们自会运用这些罪状弹劾世家。”

    提拔寒门庶族分走世家权力、挑起双方对立,既不会引发世家的激烈反扑,又能潜移默化地削弱世家,这确是很聪明的做法。

    李星鹭从中听出了如今朝局的趋势,长公主要对世家动手,背后一定有宣文帝的默许甚至是授意,但选在这个‘外患’即各地藩王还未解决的时间点先行处理‘内忧’不算明智,除非——这父女俩同时有清除外患的想法。

    “总之,我只是起到监管和威慑的作用,缺席一时半刻也不影响京兆府的人如常执行公务。”

    沈舟云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无聊与烦闷,令李星鹭感觉他还是怀念从前与她一起探案的生活,毕竟行政监管一类的职务并不适合他,只是无奈坐在京兆尹位置上的人必须出自长公主一党,所以他也无可推脱。

    她习惯性地想把掌心覆在沈舟云手背无声安抚,却反被他把整只手握住,两人就这般隐秘地牵着手走到一处宫门,马车已然候在宫门外。

    李星鹭发觉这并非她来时所入的永平门,思及蝉衣的约见,她不由问道:“皇城一共设有多少道宫门?”

    “四道,离我们府上最近的是东面的含光门,我们如今所在的是西面的永平门,南面承天门常为外臣上朝时出入,还有就是北面的定坤门。”

    详细介绍四道宫门之后,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了解这些的沈舟云反问道:“怎么了?难道这与命案有关系?”

    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等到坐上马车才从袖中取出那张纸团递到沈舟云眼前。

    “你还记得醉仙居的蝉衣姑娘吗?不知为何,她出现在给陛下寿辰献舞的队列中,我已经在长乐宫碰到她两次了,这就是她方才趁势塞到我手中的,之后她应当跟着队列出了殿门,你一直待在门外或许有见到她。”

    话音未尽,就见沈舟云摇了摇头:“的确有人出入长乐宫,但见到不是你的身影,我并没有过多留意。”

    李星鹭:“……”

    她难得意识到一件事——除却案件嫌疑人与被害者家属之外,沈舟云似乎真把不近女色恪守到极致。

    不过现在并非赞叹他男德优秀的好时间,她愣了一下就赶快转回正题:“当初是冯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冯司正给蝉衣赎了身,而蝉衣却与她一同出现在宫廷之中,还塞给我一张写着‘事涉宁王’的纸条,我想这背后定然有所牵扯。”

    她其实不愿意想象冯雅兰给蝉衣赎身只是为了利用蝉衣,但眼下的情势却让她不得不有此猜测。

    “我决定要赴约,但是如果没有陛下或者贵妃娘娘行方便,我能在宫禁时间出入定坤门吗?”

    在与蝉衣见面并获知对方的具体意图之前,李星鹭不打算把事情禀报给宣文帝等人,那么她就需要考虑赴约的方式。

    所幸沈舟云能够在这一点上协助她:“京兆府的治安范畴不包括皇城,但是我可以随便找些借口与羽林卫接洽商谈,顺便把你带到定坤门去。”

    随着二人敲定今夜的事宜,马车已经行驶到京城的街道上。

    小孟的声音从车帘外传进来:“大人,我们先去京兆府还是回沈府,京兆府顺路些……”

    “先回沈府。”

    沈舟云没有在意顺不顺路的问题,他忽略了李星鹭的那句‘我不着急’,果断要求先将她安全送到府上。

    眼见着马车飞速变道,李星鹭只得放弃劝说,转而叙述起她在长乐宫中与孟贵妃的对话:“方才我问过贵妃娘娘拒见你的原因,她说……”

    “贵妃或许会为了利益形势而向某些人譬如陛下、太后妥协,但她本质上是自信的、是不真正在意别人看法的。”

    听过孟贵妃的理由,沈舟云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无论陌生人抑或亲人朋友都无法影响她,我不相信她是出于这种心态才不肯见我、不肯见陛下。”

    李星鹭自然不怀疑沈舟云的判断,他自从丧亲就被孟贵妃抚养,至今已有九年,要说最了解孟贵妃的人,长公主论第一,他或许能论第二。

    她现在只想知道方才与孟贵妃的交谈中,对方口中有几句真话,因而将孟贵妃关于调换长乐宫大量宫人的解释也一并说给沈舟云。

    “若说有一两个宫人违反宫规,那是常态,但长乐宫几十个宫人,居然多数因为违反宫规被撤换?”

    果不其然,沈舟云也对此发出了质疑:“放在宫妃身边伺候的上至大宫女总管太监、下至扫洒杂役都要经过严格筛选,一来防止误事祸及妃子自身,二来唯恐混入各方探子,尤其贵妃娘娘那等人物,怎会选出一群违反宫规的宫人?”

    难怪孟贵妃的说辞乍一听没有问题,却总给人一种过于生硬的感觉,原来只要细究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

    进宫一趟,察觉后宫中最有地位的两名妃嫔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她们还同时表现出亲近拉拢她的意思,她一边应付孟贵妃、一边与黄昭仪周旋,真是渐觉心力交瘁。

    譬如此刻,分析着、思考着没过一会,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直接靠着车窗打起瞌睡。

    这一睡,再醒来时已是夜幕低垂。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李星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哪怕明知假如误了时机沈舟云定会叫醒她,她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焦虑。

    低沉笑声从她耳边响起,沈舟云温言安抚道:“别担心,现在才亥时一刻,等你穿戴整齐正好启程。”

    是了,之前商量好她要假扮京兆府官员混过羽林卫搜查,但是此刻她才想起一个问题:“我女扮男装还是有一定难度吧……”

    “前任京兆府尹、现任户部尚书甄方絮就是女子,她任期招录了大量女官进入京兆府,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沈舟云一边解释一边递来成套比她官服颜色稍浅的官袍。

    李星鹭恍然大悟,因为她所在的大理寺只有她一名女官,她就潜意识认为其余朝廷部门亦是如此,却忘记如果不是有先辈开路,她的任职绝无可能那么顺利。

    毋庸置疑,大业朝所有外朝女官都是出自长公主门下,若非长公主,那些女人没可能在朝政上大展拳脚,她们只会束缚于内宅被迫互相勾心斗角。

    这一认知令她内心有片刻动摇,但终究再度变得坚定。

    她并非死板、不知好歹的人,如果最终查出章轩一案确系长公主谋划,她会像隐瞒钟燕回在青山寺的连环杀人罪行一样独自埋藏这个秘密。

    但同时她又有充沛的第六感和好奇心,这桩案件的水很深,她直觉自己通过卓公公、孟贵妃、长公主、黄昭仪她们的暗示而看到的只是水面,底下还潜藏着深渊。

    或许她只是这些大人物博弈下的小棋子,可是一旦她掌握了案件真相,她就有破局的能力。

    李星鹭的思路很顺畅,但动作很笨拙——

    “颈后这条带子系错了。”

    不同品级官员的服装颜色有别就罢了,居然穿着方式也不一样,在她接连出错之后,沈舟云终于忍不住代劳。

    她看着沈舟云有条有理地给她系好官服各处的带子、把乌纱帽端正地戴在她头顶上,一句感叹脱口而出:“你现在好像内宅里的那种……”

    话没说完整,她及时收住了声音,因为她不能确定沈舟云对这类调侃的接受度究竟有多深。

    “怎么?像贤夫吗?”

    沈舟云却续上了她的话茬,还顺势在她双唇间印下一个吻:“做李大人的贤内助,沈某乐意至极。”

    这番举止胜过千句甜言蜜语,李星鹭感觉自己近乎要被他撩得心跳失衡。

    但一如既往,调情被打断是她和沈舟云的常态——

    “大人,京兆府的人已经到齐了。”

    两人各自平稳好呼吸,一同走出府邸。

    沈舟云将李星鹭安排在一位姓蒋的功曹参军身边,这位蒋功曹显然是个玲珑心窍的人,在皇城定坤门外与几名羽林卫将士东拉西扯,唬得他们忽略了一道身影悄然消失在京兆府队列中、又闪现在宫门内侧。

    不过这是多亏了约定地点只是在定坤门,要换成哪座宫殿,她保准在赴约半道上就被巡逻的卫兵抓住,毕竟羽林卫能成为天子亲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无能之辈。

    她目光四处扫视,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定坤门内侧角落处作普通宫女打扮的蝉衣。

    “我是偷偷从教坊司溜出来的,没有太多时间。”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蝉衣一见到她出现就自顾自地说道:“长话短说,宁王意图在庆贺陛下寿辰的宴会上行刺,献舞的舞女里有一半都是被他控制的刺客,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们只是引子,用以牺牲自我转移视线,真正的危机在于羽林卫,羽林卫已然逐渐被宁王的党羽渗透。”

章节目录

背锅女配自救指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霜雪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霜雪晴并收藏背锅女配自救指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