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宿书房确实不大舒服,姜珮不明白沈之衍怎么会喜欢在这样冷清的地方睡觉。

    即便侍女已经尽力铺设了柔软舒适的寝具,但长久没有活人气息的地方还是会有些清冷味道。

    她写完了给皇后和母亲的回信,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翻他的书看,不出人所料,都是些经史子集,兵书奇谈,但偶尔也能翻出些奇书以及精美的秘戏图。

    更为名贵稀缺的手抄本放在琉璃罩内,定期有书婢保养,她对不感兴趣的孤本从不乱动,只挑了几卷放置在箱笼里未烧的帛书,她一瞧就知道是沈之衍的字迹,只是还略显稚嫩。

    这个箱笼放置在最高顶,已蒙了一层灰尘,显然没有侍者敢动……但这也就说明,不是重要到需要专门保养的传世之宝。

    承恩公府收藏过《百家古锁》一类的奇书,也有许多供小孩子玩耍的木锁,她小时候常常钻研这个,阿娘说是为了让她更聪明些,不过这应该只是敷衍她的说辞,因为府内孩子众多,她又活泼爱动,阿娘索性找了个需要安安静静摆弄的玩具给她。

    这种锁不用铁丝穿过,只需要开锁的人知晓原理,三转两扭就能开。

    说来奇怪,重要到需要上锁的东西,沈之衍竟然只用一把随意的锁,也不怕哪个大胆而聪慧的奴婢偷看。

    ……就像是等着谁打开它似的。

    一卷又一卷,她仿佛能看到七岁时的沈之衍在写札记,慢慢写到他长成。

    沈珪年轻时虽也忙碌,可还能抽出许多空闲给自己的长子,带他算术骑马,读治国经世的文章。

    他六岁前的札记里偶尔夹杂着刚劲成熟的朱色笔迹,应当是沈珪的批注。

    但七岁以后他被祖父母所养,没有人再动他的札记,但沈之衍保留了记下日常的习惯。

    他开始搜罗秘戏图,厌恶地观赏着最直接亲密的动作,也偷偷看记录如何养蛊解蛊的书籍,并对着自己试验过一两次。

    ——风宁居的婢女并不全是忠心唐夫人的旧婢,有些侍女对他说起唐夫人发疯时,曾言说会用蛊,但那侍女等后来试图问出些什么,唐夫人骤然发难,杀死了那个侍女。

    不知是真疯假疯。

    姜珮抚上帛书,这同加冠后豁达而冷淡的沈之衍不同,年轻时的他还试图自己治愈这个古怪的病症。

    他偶尔也会因无止境的烦躁,甚至会寻找些不一样的刺激取乐,只不过沈之衍的刺激与旁的公子不同。

    中原王朝接纳胡人,但贵族以为,与这些人交往又有失身份,且盛世之时就常有胡人作乱,名门望族谓之曰胡人奸诈,包藏祸心,不愿与之为伍。

    但河东本多战乱,想要和胡人来往不是什么难事,沈之衍年少时有大把的金钱与耐心,享受这项可称之为惊险的乐趣。

    他养了一支胡骑,就在河东四镇蛰伏,而与沈珪数度交手的民利、朝格可汗都与他有书信来往。

    书信并不在此,或许是早就被人销毁,但这记录少年心事的帛书却被遗忘,因此留了下来。

    他受圣贤教育,清谈也是好手,一举一动都符合长辈与外人的期待,是沈家未来的掌权者,但他对给予他一切的父亲,甚至提携看重他的君主轻视,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偶尔也有伤春悲秋的幼稚,偶尔是因为父母,偶尔是因为那些结交攀附他的幼童。

    但这也只到同光二十四年冬,二郎与卫氏私通,他的态度平和,或许是对这段情意早有察觉,那分伤怀也轻描淡写起来。

    “手足赤忱,不过如是,世间并无真心待我之人。”

    她将帛卷轻轻收好,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取了一支笔,研了些朱砂。

    ……

    姜珮翌日醒得很早,她难以睡实,像做贼一样溜回主屋,想偷窥阿五在做什么。

    ……还在看那卷兵书。

    她笑得轻快,心里也放松了一点,阿五该不会是生她的气,一夜未眠罢?

    但走进去时脸还是紧紧绷着的。

    他听见动静,轻轻侧过身看她:“皎皎,你怎么回来了?”

    如此狼狈,还要硬挺着保持优雅仪态……学沈之衍学得很像。

    姜珮瞥了他一眼:“我回来照拂我的夫君,你可是用他身子受的罚,我担心你乱动,伤着沈郎的腰。”

    这虽是气话,却也给了他一点台阶,阿五肯定会生气,但只要慢慢想一想,就不会与她计较的。

    他却只笑了笑:“皎皎,不会伤到的。”

    侍女端饭食进来,姜珮不敢教人知道阿五的存在,不再与他斗嘴,自己先喝了一碗粥,有三分饱才来喂他。

    她舀起一粒馄饨吹气,疑惑看向配合自己的他:“不要你动,张医士说这伤不轻的,要休养好几个月的,否则骨头和筋络长不好,以后坐卧行走要受苦的!”

    他顺从咽下她喂的东西:“皎皎不是只喜欢沈之衍,即便照拂我,也不必如此用心。”

    图穷匕首见,从进门开始的古怪终于有了答案,姜珮想,阿五应该是陈醋酿出来的精魄,只要涉及到沈之衍,他一定会有许多酸味。

    才装了这么一会儿便装不下去了。

    怄气久了她不介意顺一顺毛,甜言蜜语道:“我不是同你说过,我虽爱慕郎君,他待我却有些疏远客气,我又不讨厌你,为什么不能关心你?”

    他如往常那般轻轻一哼,姜珮却手一抖,差点洒了一点汤到自己衣间。

    她有些不悦,阿五之前吃醋是很可爱的,但现在却有些骇人。

    阿五似笑非笑道:“哪怕你的夫君讨厌我,你也要关心?”

    姜珮迟疑片刻,在阿五眼里,她本来就是爱沈之衍多些,但只要他肯顺一点心意,她也会慢慢喜欢他的。

    “那我偷偷关心你,沈郎不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呀。”

    她板着脸道:“不要总想着那些不正经的事情,我若同你合房,他才要不高兴。”

    阿五今日瞧着大好,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的漏洞,为她剖析道:“你是惧怕你夫君的威势,并非是只爱他一个,对么?”

    他脑袋里满是些不知羞的东西,一到这上便格外聪慧,姜珮沉默了。

    她只要不答,剩下的意思阿五自己猜就是,即便日后被沈之衍发觉,她只要没说出什么肯定的话,也不会有事。

    阿五没有露出她预测的那种舒朗笑容,他的笑意极浅,很快不见。

    他叹了一口气:“皎皎辛苦了,今日不用你在旁,让人请张医士过来罢。”

    姜珮想起好像过了几天是该斟酌换药,笑道:“祖母还吩咐我以后若是无事,每日往淡泊居去呢,那阿五……你记得自己用膳。”

    他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但这样的顺从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适,只是一瞬。

    她又去重新打扮,妆容清淡,可配上她浅色的衣裙,恬淡忧愁的神情,十分惹人爱怜。

    他冷漠地看着,那是登台唱戏前的粉墨重彩,好到张夫人面前扮演一个柔顺听话的孙媳。

    而他曾以为这样矛盾的温柔与骄矜里,多少掺杂一些真心。

    姜珮走出慎微居,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她做了贼,又对沈之衍生出些怜悯,捉弄了十几岁的他一番,今日在阿五面前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身后气派的庭院像是一座令人喘不过气的笼,里面有一只蛰伏的困兽。

    她忽然想起,为阿五起名之后,好像极少听到他称沈之衍为“你夫君”……

    姜珮的心跳得一阵快似一阵,淡泊居的婢女微微疑惑:“少夫人身子不适?”

    姜珮摇头,阿五方才只是吃醋,阴阳怪气的话何必入心:“没事,咱们走罢?”

    张医士很快赶到,沈家展现自己的仁义大度时,可以白供着医士吃穿住行,假如他愿意,娶两三个婆娘也不成问题,只是要选拔一批合适的少年学习他的医术,方便日后随军。

    但现在沈之衍“一病不起”,河东节度使夫妇将看重的几位医士强留在府,不许外出分心了。

    他边走边腹诽沈之衍的装病,按道理讲他这几天就可以下床行走,皮外伤慢慢养着就是,他一个郎君又不爱涂脂抹粉,那地方又不用见人,一定要他来么,真是不知道尊老!

    然而他才进院门,就见周跃霍霍磨刀,心情骤然平和了许多,微露笑容:“夫人方才让人传话来,是郎君要换药?”

    周跃醋钵一般大的拳头握住他臂,“扶”他入内:“主公有话问医士。”

    卧房添了些女儿气息,沈之衍立在屏风内,刺绣的花鸟挡住他面上神情。

    “郎君年轻,用了我的药,好得竟这样快?”

    张医士理理袍袖,犹豫再三,不像往常那样直接坐下——毕竟沈之衍还站着。

    沈之衍不介意站立时轻微的痛苦,他不习惯用那种软弱可欺的姿态见人,只让周跃守门,不必奉茶:“医士当日说姜氏有疾,与我相似。”

    桌旁放着一张药方,张医士不过应了一声:“我也与郎君讲明,我是不会瞧娘子这种病的。”

    屏风内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笑,沈之衍缓缓道:“那医士为她开避子方,赠我烈药是何道理?”

    他服下丸药后,时常心头发热,血逆而行,不但压制不住另一个他,自己也会对姜珮产生一些亲近的念头。

    第二次服药后,他就有所怀疑,是以后来再未用过,只沐浴了事。

    直到父亲召他去书房,他才又吃了一颗,验证这药的功效。

    张医士莫名其妙:“我称夫人有病,却又开不出药来,夫人不会起疑么?”

    他隔着屏风打量,难道是他会错沈之衍的意:“郎君娶妇,总不会是为了教她守活寡。”

    “我从前就向您说过,这药太伤身子,不如换个法子试一试。”

    张医士含蓄道:“这病不必守身。”

    沈之衍当年不同意,也不愿意娶妻,现在他娶了妻子,之前的法子又不能治本,他说换一换新方子,沈之衍不是答应了么?

    果不其然,屏风那边静了片刻才道:“怎么想到给她用寒药。”

    张医士无奈:“我知郎君有疾,不愿此时生子,丸药里添了些药,但少有男子寻求避子之法,谨慎为上,我也为娘子开了方子。”

    就是女子饱受生育之苦,四处求药,也不能靠药方完全避孕,又要享受欢愉,又不要绵延子嗣……他开两份药难道还不够体贴沈之衍的心意?

    “以后不必自作主张。”

    屏风后的男子或许是被他异于常人的思路所惊,淡淡道:“我那份只按从前的方子,至于姜氏……”

    他轻敲了几下案几:“为她再换一剂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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