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恒十年,于坊间流传着一段谶言:“浩浩兮太康,妖女祸兮四方,青眼丹鸟降世,天恒混沌之始。”

    这一年,荣庆公主,名唤李琴心,年方七岁。

    百姓虽不知谶言中的妖女是谁,可宫人们大多心知肚明,容庆公主一双碧色琉璃眼,额上一颗殷红的美人痣,正是那青眼丹鸟。

    宫人大多不敢妄议贵人,可近日知晓民间传言,便愈发人心惶惶,偏有那不机灵的在墙角窃窃私语,刚巧撞上了容庆公主的羊车。

    她架停了羊车,笑着将手中的一把青草递给了贴身女使吕娘:“吕娘你听,有人在说我的新鲜事呢。”

    两位私议的宫女忙退至一旁行礼,知晓这公主虽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敏得很,寻常时候从不见这玉雪做的公主出过殿门,今日她二人也是倒霉,撞上了这贵主。

    她们跪了半晌,心中思忖着如何糊弄过去,但转念一想,究竟也是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心机。

    其中胆大的那位已跪直了身子:“小殿下,奴婢二人正要送鲜花到皇后娘娘宫中,凤仪宫这会儿催得紧,恕不能服侍殿下。”

    她将手中的花篮捧高了些,透着花篮底,偷偷看了眼公主的表情,哪知公主竟是用绿色的眼瞳直直地与她对视上,她手上一抖,心道不好。

    这宫中上下,人尽皆知的瞎子公主,如何能那样看向她?

    风将两旁的榴花吹落至地上,不觉凉风阵阵,两人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终于,自步辇上传来略带稚气的女声:“世人怕魔,宫人怕天子,既是在天子脚下,究竟是怕魔还是天子?还是说妄议天子为魔?”

    两人听到天大的帽子扣在自己身上,着急忙慌地叩了不知多少个头,口中只大喊冤枉。

    李琴心抽出身侧的匕首,拂过匕身上镶嵌三颗波斯进贡的红宝石,匕身如三只红眼燕雀衔着短刃。

    复又将匕首往前一掷,面上扬起一抹天真的笑颜:“你们互杀,看谁能活下来。”

    两人震惊了不过一会儿,马上反应过来都去夺匕首,求生的欲望令她们相互残杀,有侍女抖如筛子,却不敢避开喷来的鲜血,地上的榴花被映得愈发红艳。

    吕娘小声附过去耳语:“小殿下,近日要举行花朝节了,这样到底也不大好看,贬去永巷吧。”

    她点头默许,又悠然架着羊车离去,只留下句:“我只恨魔不能杀尽奸佞小人。”

    吕娘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那两位宫人若不是妄议了她的生母庄妃,也不见得会惹怒小殿下。

    ——

    近来,民间妖魔渐渐增多,常有妖魔食人的流言传出,有朝中命官在去往东郊的路上,被魔吸食,死相惨烈。

    不过三五日,朝堂上闹的不可开交,群臣都按捺不住,纷纷进言献策,有说建立关押和降服魔物的道观,也有建议请昆仑的仙家出山的,总之众说纷纭,难有个定论。

    可归根到底,不免讨论到容庆公主的头上去。

    因司天监在容庆公主出生时便断言,这皇嗣天生无目即是不祥之兆,有碍康朝国运,又加之民间歌谣越传越盛,众臣也转而想在容庆公主身上做文章。

    他们虽不相信这小儿能有多大的能耐招来妖魔,可自从那东郊死了个命官,饶是不信也得试试。

    于是几位老臣联名上书,要将容庆公主送去道观修行或祭天以安国运。

    康武帝听闻后只抚掌大笑:“爱卿是朕之心,容庆是朕之肝,若舍其一,皆于朕有伤。”

    他环视一周,众臣以为圣上总算妥协一二,满眼期许地等他开口。

    “过去常听说佛门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典故。听闻魔喜食读书人的脑子,容庆不过七岁,脑中空空,众爱卿拳拳爱国之心,不若先替朕分忧如何?是许尚书先行?还是王侍郎作伴?”

    一时间群臣寂寂。

    他们内心积压了多长时日的不满呼之欲出,这一言堂的状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又没人敢上前,谁也不愿以身饲魔啊。

    因圣上为了这宝贝公主,多次不顾群臣反对,大肆铺张造势,金银珠宝从南华殿的殿前摆到殿后,越是遭受他们反对,圣上似乎还越是喜悦。

    百日宴时又召集能工巧匠为她造一双琉璃眼,灿若朝阳。

    只可惜,那公主生下来便是个盲女,哪怕琉璃眼造的再好看又能如何?现下圣上将她视若珍宝,又偏宠庄妃一人,只能等公主过了及笄之年再寻机会。

    “依朕看,司天监去民间多寻些能人异士,再派许侍郎去请昆仑的仙家来助我太康,此事就这么办吧。”

    “花朝节的典礼,是谁人负责?”

    “回禀陛下,是卑职。”礼部王侍郎方才从险些丧命的危机中解脱出来,这下又点到他,心中不由叫苦。

    “今时不同往日,今年花朝节,朕要容庆公主与朕同行,受众人拜谒。”

    王侍郎斟酌着字句,顶着豆大的汗珠上前一步,生怕行差踏错:“花朝节毕竟算不得大节日,略微逾矩也未尝不可。”

    众臣哗然,但想到今日圣上在司天监一事上已是让步,况且现下谁再触逆鳞,恐怕依圣上的个性,真要被笑着遣去喂魔,于是赶忙附和。

    下朝后,内侍夏忠忙不迭地禀报:“陛下,那臣子的后事已料理妥当,还有两位宫人背后妄议容庆公主,被贬去永巷了。”后又把公主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容庆行事利落得很,如此朕也不必担心有人欺负她年少了。再赏她一柄匕首,要比先前那把还要秀美!让皇后好生准备着花朝节,除公主外,其余的随行名册让她看着办。”

    夏忠点头称是,奉了圣上的旨意便往凤仪宫赶。

    许皇后听完旨意,鸢尾染就的纤纤细指早就嵌入手心,攥的生疼。

    等夏忠走后,她再也忍不住摔碎了茶碗:“凭什么那个贱人瞎了都能受宠,我的永嘉偏不得陛下赏识。”

    “永嘉公主聪慧,又是皇后娘娘您的亲生女儿,等两位公主日渐长大,自然分得出高低贵贱,而且……”女使桂枝望向两侧,皇后便屏退了众人:“说吧,什么事。”

    桂枝附耳在皇后耳侧:“尚书大人说事情已经办妥当了,只差一个时机。”

    皇后沉思片刻,在花朝节的名册上将太子、永嘉公主等一概都添上:“告诉叔父,时机未到,再等等。”

    “再安排几个人,继续在南华殿附近传庄妃的谣言,本宫就不信圣上能偏袒她几时。”

    ——

    今日是花朝节,天不亮,李琴心就被吕娘唤醒。

    她便似狸猫一般斜倚在床榻上,任由侍女给她梳理头发,虽然她看不见盘成了何种形状,只知道头愈发地臃肿起来。

    一旁是吕娘在念祝词:“福佑太康,永寿永昌。”

    吕娘见李琴心懒怠不愿背,便软声劝道:“公主好歹记上几句,给百姓沐花时能用上。”

    李琴心默不作声,只感到额上微凉,大约开始给她上妆了。

    吕娘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自她抱在怀里时这位公主就不似寻常的孩童。

    因这位容庆公主天生眼疾,出生都没有啼哭,寻常时候便像是死婴一般,每次吕娘路过都要心惊胆战地探一探她的鼻息,生怕这位贵主殁了。

    直到三岁,甫一开口,把一众侍女都吓了一跳。

    “我要听书。”

    康武帝和庄妃一听容庆公主开了口,心中高兴,心想虽然女儿双眼不能视物,但好歹能开口说话,两人一合计,竟是赏了阖宫上下百十余人每人一串金银珠宝,还放了几位年长的宫女出宫。

    再说听书,圣上也犯了难,三岁毕竟太小,没办法与其他皇子一起去学堂。

    于是召来南华殿所有宫人,问过一番,只有吕娘原来当过女官,识得几个字,而且也有些才学,于是念书的职责便落在她身上。

    小殿下听书还不算奇怪的,奇怪的是寻常的书一概不听,什么《女书》、《女戒》都只听了两句就要换书,一直到某天三皇子爬墙找她玩,掉了一本《后汉书》,她捡起来摩挲了一下,问吕娘这是什么,吕娘忙跟她解释了一番,这是史书,记录前朝事情的。

    而后,李琴心听她念了几句,好似定在了书案前,脸上的绒毛在太阳下镀了层金色,虽然看不清,两只琉璃眼珠却直直地朝向书卷。

    吕娘以为她不爱听,就停下来等着小殿下的吩咐。

    “继续念。”一遍听完,小殿下终于笑了,“这才叫好书。”

    吕娘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小殿下已经装扮好了,正襟危坐在榻上。

    她搅着衣襟,浓密的眼睫扑闪着:“吕娘,我母妃与襄王……究竟有什么牵连?”

    “小殿下,庄妃娘娘当初是襄王引荐到宫里的,自然是伯乐了。”

    吕娘担心小殿下多想,又补了一句:“娘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才德兼备,外面风言风语的,不用想定是凤仪殿安排的,想要故意伤小殿下的心。”说完拉过她的手,抚慰地拍了拍单薄的背。

    忽然,李琴心落下泪来,晶莹的泪珠从她空旷的眼底漫出,直落到刺满花卉和珍禽的袍子上去,又落在案几上。

    “吕娘,那日丢刀在地,我心里惶惑不定。”

    “那日的血味刺鼻难闻,我怕极了那些吹风作乱的宫人,可我更怕母妃确有其事。”

    “我现在不过是一只披着虎皮的羊,近日宫里传的越来越难听了。”

    “哪有妖女如此窝囊呢?”她含着泪自嘲,外面的流言她也不是一句没听进去。

    吕娘蹲下身子,环抱住她那小小的身躯:“请小殿下务必振作起来,不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一片爱子之心。”

    “嗯。”她抱紧了吕娘,才感到一丝安心,可抓的越深,越觉得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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