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令车内的年轻人褪去了先前的骄横跋扈。

    一个侍女的怀里抱着琵琶,她拨弄着琴弦,清越的曲声为车内人的说话声做着遮掩。

    方明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松手时眉目沉静:“让人去查清楚那只手到底是哪儿来的。”

    “公子的意思是,今天这事儿全是他们所为?”侍女的背挺得笔直,说话间表情变得冷漠坚毅,全然没有了刚刚展示在外人面前的那翩然若仙的柔婉之姿。

    “不然呢?”方明游展颜一笑,“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你们前脚刚跟丢了人,后脚汴梁河里就捞出来了一只手,被捞上来这只手的小指刚好也有残疾,他们做了这一切,就差没直接把那人的名字刻上去了。既然对方都这般明目张胆的上门挑衅了,我们又哪有不理会的道理?”

    “是属下无能。”

    “这和你们没关系,他敢千里迢迢的躲回建京就说明这是他们给他留的生路,应钟,”方明游唤了声侍女的名字,“你去通知南吕他们,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查出那只手的来历,但千万记住,不要和官府起了冲突。”

    应钟在应了声是后二人便不再言语,马车里一时只剩下那悠然的琵琶乐声,如流水潺潺银珠落盘,激扬哀烈,不类夙闻。

    在清扬的琵琶声里,方明游缓缓地阖上了眼睛,手指在膝上跟着一下一下的打着拍子。他其实从前并不爱听琵琶,可偏偏父亲和兄长他们对此却喜欢得紧,于是他们便时常强拉着方明游陪着他们出没于那些酒楼茶坊里听曲。每逢家中宴请宾客,父兄也总要请上那些享誉盛名的琵琶大家们来府上演奏助兴。在这样的熏陶下,久而久之,方明游也跟着练出了一双能听出好与差的耳朵。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去了边疆,家里的琵琶声也跟着少了许多,再后来,兄长也死了。

    从此再没有人会软硬兼施地哄着他出门要他陪着听曲了,原以为会落得清净,可他却开始在那清越的琵琶声里,编织起了属于自己的虚幻梦境。

    马车就这么乘着乐声,在众人的目送下,一路驶向了祁国公府。

    随着方明游的离去,河岸边围观的人潮也都陆续散场。官差办案在建京本就常见,今天之所以这么多人,更多的还是冲着那久未谋面的祁国公来的。都说祁国公有着仙人之姿,许多百姓们赶来只为了一睹真容,众人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整个建京城都在因为方明游的骄奢张扬而动荡。建京的达官贵族比比皆是,但没有一个会像方明游这样,恨不得能将“我很有钱”四个字刻进他经过的每一条街道。儿他这副做派自然引得了不少人的借题发挥,他们以此为由怀念起了曾经那位气宇轩昂的玉面战神。那些书生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将方明游那奢侈夸张的排场和嚣张的行为作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淋漓尽致地痛批一番后,再度发出了那句老生常谈的感慨——

    他到底还是比不上他兄长啊!

    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从他们身边经过,她们虽也在谈论着刚刚那位祁国公,然而看到的角度却截然不同:

    “你们看到祁国公的侍女穿着的裙子了吗?那裙摆上绣着的的荷花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我也瞧见了!还有他马车上的那个帘子,那上面的鸟儿真的会飞!”

    “他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啊?莫不是会什么仙术?”

    “他长得那么好看,保不齐还真是神仙下凡呢!”

    姑娘们欢欣雀跃的模样和银铃般的笑声引得了书生们的侧目,其中一个书生听到了女孩们那句将方明游比作神仙的话,忍不住低声嘟囔了句:“一个纨绔子弟长得好看家世好就能被捧成神仙了吗?真是世风日下!”

    旁边的几个书生纷纷摇着扇子叹气,说这话的小姑娘被他们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小女子”说白了脸,性子冲些的就要上前去跟他们吵架,却被年龄大些的拉住了。

    “算了,你跟他们置什么气,一群读了点书就看不上这个瞧不起的穷酸书生罢了。”

    书生们被那句“穷酸书生”刺得脸瞬时涨红得仿佛猴屁股一样。而那几个姑娘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们,依旧嬉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

    与此同时建京所有的酒楼茶肆里勾栏瓦舍内,席间所有的话题无一不是关于祁国公的。大家几乎都快忘了汴梁河里发生了什么,只大肆谈论着祁国公那夸张的排场和远不及其兄长的所作所为,而那只躺在鱼虾腥臭间的手,则如它不知被扔至何处的主人般鲜少为人所提及。

    ——可是有人不会忘记。

    那妇人走在街上,她时不时的抬手用衣袖揩去眼角的泪珠。她的步履缓慢,带着一种安静沉闷的悲伤,哪怕是被人察觉,也只当她是因为柴米油盐而磋磨烦恼。像她们这样年纪的妇人,说来说去,能担心的也不过是家中那一亩三分地。居住在建京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忙碌而又麻木的生活着,这样的悲伤一旦见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妇人沉湎于悲伤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直到旁边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清脆的女声将她从那痛苦中硬生生地剥离。

    “对不住啦对不住,她这两天精神不太好,实在是对不住!”

    妇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差点迎面撞上了别人拉货的驴车,身旁的姑娘正为着她给人弯腰赔礼。那人见少女态度诚恳,到底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干巴巴地丢下了一句“下次好生注意着些”便扬长而去。

    待人走后,款冬对着妇人莞尔一笑:“孙嬷嬷,你怎么变得这般魂不守舍的?”

    孙嬷嬷望着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陌生姑娘,对方能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夫姓,可她努力回忆了好半晌却仍是找不到关于对方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记忆。

    她讪讪道:“姑娘,我们认识吗?”

    “我们在三个月前见过一面。”款冬表现得无比熟络,她看着面露惊讶的孙嬷嬷,继续道:“当时我们没说过话,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啦。”

    三个月前?仅一面之缘还没说过话?

    孙嬷嬷在款冬话里冷不丁的被骇出了一身冷汗,她的眼角还挂着点点泪花,声音哆嗦着:“姑......姑娘......你......”

    款冬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吓到了她,赶忙忙牵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四周,随即上前凑在孙嬷嬷耳边道:“我知道那只手是谁的。”

    孙嬷嬷的身子随着耳边的声音僵硬,四肢如千斤重,连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你不要害怕啦,我没有恶意的。”

    “今晚亥时,我会来找你。”

    “你一定要记住,我是来帮你的。”

    款冬说完,便松开了孙嬷嬷的手后撤了一步好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少女的笑容明媚如春花,肆意的蓬勃生长,她在日光下向冲着孙嬷嬷招了招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徒留孙嬷嬷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孙嬷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她,虽然眼前人刚刚确实帮了她一把,可她于自己而言终归还是陌生的。

    孙嬷嬷宛如被石像般伫立在那里,马车在她身边宽阔的路面上碾过过,行人络绎不绝。街边的房屋鳞次栉比,出来摆摊的商贩们正沿街卖力地吆喝着。再往后,沿街的酒楼里有人正在设宴款待亲朋,席间的欢笑声从敞开着的窗户溜了出来,混入了这一派喧哗与热闹之间。

    而这尘世的嘈杂声里,孙嬷嬷的耳边却始终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循环,带着温热的气息——

    “我是来帮你的。”

    帮?

    谁又能帮她呢?

    她沐浴在温热的日光下,心底却是一片悲凉。过了好半晌儿,她才步履缓慢地沿着既定的路线回到了自己的主家。那主家的府邸位于朱雀坊,这里世家大族云集,是建京出了名的金贵地界。孙嬷嬷望着眼前这雕梁画柱的门口,门上的牌匾金光闪闪,龙飞凤舞地写着“佟府”二字。

    工部尚书佟睿,吏部侍郎佟广,皆住于此。

    她将视线收回,低眉敛首地从那门前两个高大气派的石狮子前经过,从角门处走进了佟家的宅邸。一路上有不少的仆妇殷勤的同孙嬷嬷打着招呼,但孙嬷嬷却心不在焉地从这些热情里匆匆穿过。那些人见状,虽面上不显,可也会在她走后再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狠狠地啐上一口。

    “嘁,得意什么。”

    他们虽有埋怨却并不敢当面发作,实则是因为孙嬷嬷在府里的身份并不简单。

    ——她是二房独子的奶娘。

    佟家二房老爷佟广,妻妾成群,但在子嗣上却颇为缘薄,这么多年也只得了佟多福这么一个儿子。二房上下疼他就跟疼眼珠子似的,连带着他身边人在佟家的下人之中也得了不少的颜面。尤其是佟多福长大后,性子虽乖张轻佻,可偏偏对自己这个奶娘却颇为依赖。

    孙嬷嬷就这样一路恍惚地走到了那个清香浮动的院子跟前,正在门口打扫的小厮见了她,忙扔了扫帚迎了上来:“哎呀孙嬷嬷,你可算回来了!少爷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头发脾气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书房门口。站在门前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待换上了笑脸后这才伸手推开了眼前的木门。阳光因着她的动作延伸至室内,令眼前的混乱愈发清晰。

    屋内架子上空空如也,书籍纸张瓷器碎片散落一地,上面还泼着大片大片的墨汁。临窗摆着的紫檀木雕花纹的书桌前站在一个男子,他个子不高,皮肤也不怎么白皙,倒是那两道眉毛和地上泼洒着的墨汁一样颜色浓郁。他伏案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怎么去了这么久?”

    孙嬷嬷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站在原处盯着地上的瓷片回道:“回来的时候听说汴梁河那有热闹,便过去多待了会儿。”

    “有什么热闹?”

    “说是祁国公来了。”孙嬷嬷刚说完,一个茶杯便携风迎面飞来,堪堪碎落在了她的脚边。

    “你撒谎!你去汴梁河分明是为了看那只手!”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地,他不顾一地的混乱冲了过来,用力地抓住了孙嬷嬷的肩膀,模样狰狞:“你是不是要去跟他们告发我!是不是!”

    孙嬷嬷的表情因着他的动作而惊恐,眼泪刹时夺眶而出:“我不是我没有!福哥儿你怎能这么想我!”

    原本拎着的竹篮应声落地,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

    ——里头装着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糕点小吃。

    佟多福低头看到了这些,情绪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将那摔在地上的糖人身子拾起,另一只手捡起那糖人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合二为一。

    “奶娘,”他的声音轻轻地,似做错了事的孩童般呢喃,“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真的不想的。”

    他嘴上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继而跪坐在了她面前,声音很快断为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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