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个同门里,松萝的生活是最为舒坦的。她信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人生态度,得了新的首饰钗环她会开心,如果没有也不会感到失落。每次当师门的大家搬到新地方的时候,松萝总是适应的最快的那一个。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搜寻到新的好友,呼朋结伴地迅速建立起以自己为中心的新社交圈子。她既不需要像大师兄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师门里的一切,也不需要像三个师姐那样在某一项技艺上刻苦钻研做到精益求精乃至登峰造极。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戴星到了建京以后都能靠着写话本子实现财政自由时,松萝还在心安理得的从大师兄手里领着每月零花。

    到了建京以后,她手里一旦有了几个钱便爱去勾栏里听曲。不过听来听去,从来都只听木芙蓉的场。她是木芙蓉的狂热拥趸,每月的那点零花几乎泰半都变作了茶资。她的生活里没什么太大的烦恼,若是挡在跟前的困难解决不了,她跟着急一下便就算完了,注意力很快又会被其他的事物吸引。本草先生时常会因为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态度唉声叹气,事后还不忘顺带扣她点零花钱,但是哪怕连着几个月都不能去听木芙蓉弹曲儿了松萝也不恼,她永远是快乐的,她坚信眼前所有的困难都会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他们出面替自己解决。

    因此,尽管她会担心眼下仍处于昏迷之中的款冬,但当看到那传闻中仿佛是从九重宫阙里行驶出的马车时,她还是会忍不住上前左摸右看。

    “这就是你的马车?原来你就是祁国公啊。”松萝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顺势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这上面的宝石是真的吗?你难道就不怕别人把他们扣下来带走吗?”

    “谁能有这样的胆子。”林钟不屑道。

    松萝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眼前的车辕,旋即向后撤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坐这个回去。”

    “为什么啊?”林钟有些急,声音难免大了些,“你师姐可还昏迷着呢!”

    松萝用仿佛看白痴一样的表情看着他:“坐这辆马车出城跟我直接沿路嚷嚷‘祁国公在这里’有区别吗?你当我不知道呢?眼下可是有不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祁国公府,万一有心之人为了套取到你们的消息而跑去我们那儿打探究竟,搅了我师门里的清净那我找谁说理去啊?难道到时候你能替我到我师父跟前挨罚吗?”

    她的脾气倒是比款冬还要任性些,林钟被她噼里啪啦的一通反问砸得头晕目眩,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偏生的嘴笨,跟人吵架向来没什么胜算,眼下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反驳,临了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用类似于“好男不跟女斗”这样的话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

    他一想到这样两个牙尖嘴利的姑娘居然还同属于一个师门,忽然就萌生出了一种想直接躲回祁国公府里的冲动。

    说不准这个师门里都是如她两这般伶牙俐齿的姑娘!

    方明游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成器得了吩咐,围着马车一通敲敲打打,动作快到出现了重影。松萝还没弄清楚这是在做什么,成器又在刹那间从那堆重影里抽身回到了原地。与此同时,众人眼前的马车宛如散架般,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动。

    松萝眼睁睁地看着马车上的所有宝石在刹那间便全都齐刷刷地回缩,没入底层。随后位于最底部的那层颜色暗淡的红木板便被置换到了上边一层,将那一层流光溢彩的装饰遮盖得严严实实,车上悬挂的所有帘布也跟着换上了蓝底竹叶纹的寻常粗布。至此,刚刚还是富丽堂皇的马车,一下子就变得其貌不扬。

    松萝看得目瞪口呆,她指着眼前的马车,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方明游:“这是你们祁国公府做出来的?”

    方明游点了点头:“是,这是家父留给我的。”

    “好厉害!”松萝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厉害的机关术,这比戴星和款冬做的那几只会飞的木头鸟可震撼多了。她动作灵巧地跳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里,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推开了车窗探出了脑袋:“所以你们刚刚也是这样子才能把马车驶进这里来的咯?”

    “嗯。”

    “那后来为什么还要换回那个富贵招摇的样子?不是多此一举吗?”松萝追问道。

    “自然是因为我有钱又爱显摆了。”

    说罢,方明游抱着款冬上了车,将人靠着车壁放好。

    松萝听的出来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诌,索性也不同他说话,转而又将自己那一箩筐的话都朝着成器扔了过去。成器虽然性子呆板木讷不爱讲话,但是耐不住松萝一口一个“侍卫大哥”地喊得亲热。成器总觉得松萝很像自己的阿姊,凶起人来的时候像只亮起爪子炸了毛的猫,但是一旦消停了下来又和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活泼可爱。而一旦成器将某个人和他阿姊联系起来,他就很难对那人做出冷脸——因为他怕对方会像阿姊一样训他个没完。于是一路上不管松萝说起什么,他都会用“是的”“不是”还有“不知道”着三个回答认真地敷衍着她,好尽量让她的话不落地。

    方明游坐在上首,听着耳边的交谈声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他们几人就这么在松萝和成器的几问一答里出了城门,林钟的驾车技术很稳,一路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就顺利抵达了乐游山。这山是方明游出生时方夫人的友人所赠,不过那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方夫人却并没有跟他明说,她总说自己记不清了,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就与她说自己忘记这了座山先前的名字一般理所当然。她的记性随着丈夫的去世每况愈下,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在她这里都化作了脸上的细纹。

    好在方夫人还能记得这座山现在这个名字的来历,她说她们之所以给这座山取名叫乐游,是希望方明游能能一辈子开心顺遂。

    方夫人的友人能将这座山送给他们并不是全没道理的。乐游山是这一带地势最高点,这里风景绝佳,站在山顶即可将建京城的风光尽收眼底。不过因为是私产加上地势偏僻,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权贵们会选择来此地踏青。在方明游小时候,他们一家子倒是经常来此小住,父亲喜欢带着他们兄弟两站在山顶上俯瞰远处的建京城,顺便再同他两说上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后来同样的话说得多了,兄弟便也不怎么认真听,反倒是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树枝围着父亲玩起了领兵打仗的游戏。

    一晃数年,当方明游站在了本草堂的门前时,他却有些记不清眼前这个园子原先的样子了。大门还是原来的大门,只是换上了新漆;围墙也还是从前的围墙,只是墙上探出头的树木浓昏,生机盎然。唯一同他记忆里有些出入的是门上挂着的那块写着“本草堂”三个字的牌匾。

    他们家的园子才不会取这么没品的名字,听上去好像个医馆。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披着彩霞,将其掷入人间,使得地面上的一切都被沾染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红。在如梦似幻模糊交叠之际,松萝用力推开了大门,如猫儿般脚步轻快的蹿向了正屋,边跑还喊道:

    “师父——师姐要死啦——”

    在松萝尚未完全落地的呼喊声中,方明游清楚地看到在眼前这个原本只有迎面那颗银杏树下一大两小的三个女孩子正在扎着马步的园子里,遽然从各个角落里冒出了不杀人影——系着围裙手拿锅铲的魁梧壮汉,怀里抱着石制药臼的青衣女子,坐在轮椅上的面色苍白的少年,以及从正房里跑出来的那个手中毛笔还在向下滴落着墨汁的中年男子,他们异口同声道:

    “谁要死了?”

    松萝站在台阶下,指着大门口,又喊道:“是三师姐——”

    她话音未落,几阵风便从她身边刮过,带起了她鬓角的头发,紧接着除了松萝以外的所有人便都站在了方明游的面前。

    方明游的眼前顿时出现多了好些人,有一股力量颇为灵巧地将人从他手上接过,随后便带着其他人如风般地又吹回到了园子里。

    他看着那原本在树下扎着马步的高个女子,正抱着款冬健步如飞地走在甬道上。那中年男子手上的书卷早就掉在了半路,行色匆匆间他一边捋起袖子,一边对身侧的青衣女子吩咐道:“快!快去取金针来!”

    园子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方明游瞧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清楚这一时半会的恐怕也不会有人记起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他站在原地再次仔细地扫视了周遭,目光穿过敞开的大门定在了院子中间的银杏上。

    方明游的父亲生前不喜欢这棵树,总嫌它碍事,动过好几次砍树的心思,最后都被方夫人用各种理由给拦了下来。

    “砍它做什么?放着吧,等到了秋日里的时候这树上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别提会有好看了。”

    方明游看着眼前满树苍绿,敛眉转身上了马车。

    还没到秋天啊。

    林钟原以为方明游送完了人就会立马打道回府,可他左等右等就是没能等到那句回去的吩咐。最后等了许久他终是等不下去了:“公子,我们不回去吗?”

    “不回。”

    天上的云霞逐渐褪了个完全,弦月顺手将夜色泼洒于天地。林钟坐在车辕上仰面数起了星子,数着数着他就忘了刚刚到底数了多少,于是便只好从头再来。成器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放在膝上好似入定般虔诚。

    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就连而车厢内的方明游也好似睡着了般安静。林钟都快要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数了多少轮,他扭着泛酸的脖颈,却听见了来自于门口处窸窣动静。

    林钟循声望去,入目是两个从相貌到个子再到打扮上都如出一辙的小丫头,她们从门框边探出脑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朝着这边好奇张望着。

    紧接着,先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的身影子自她们的身边经过,他步履缓慢地走到马车边,朝着林钟拱手行礼道:“祁国公,师父请你过府一叙。”

    原本只剩下呼吸声的车厢里,方明游弯腰撩启车帘,走下了马车。

    戴星直起了腰,伸手做了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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