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香楼回来,达公子刘知远便一动没动,拿着手里的胭脂盒子沉默良久。连贴身侍卫王章从门口进来都只瞥了一眼,而后不再理会。

    王章年岁不大,但因为刘知远的信任,很早就担任了河东节度使典掌侍卫的职位。

    王章虽不晓得刘知远到底在想什么,但河东节度使刘军帅从来都是深思熟虑之人,见他如此形状,身为副将的他不敢打扰,连打来给刘知远梳洗的水都不敢放下,生怕发出声响打扰到军帅。

    就这样,王章端着洗脸的盆子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盆里的水凉透了,刘知远才回过神来,朝王章道了一声:“你确定这个胭脂盒子来自晋阳?”

    王章本还呆呆站着,被刘知远突然这么一问,他有些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放下盆子,正色回道:“军帅,这胭脂盒子是之前在燕北探子的身上搜到的。虽然那人当场咬舌而亡,但京城里有经验的水粉师傅却都说,这胭脂盒子是晋阳产的。

    因为洛阳产的胭脂盒子大多是以牡丹花为装饰,而晋阳产的盒子却喜欢用榆树梅做装饰,花朵小巧精悍却极好辨认。

    所以,您手上这个盒子产自晋阳,确定无疑。”

    刘知远认真地听完王章的回复,再次确认这次前来晋阳没错后,才缓缓道:“晋阳的胭脂水粉铺子有几家?”

    王章道:“临行前,咱们找了人查探,晋阳最大的水粉铺子应是水雾巷专门为辽国后宫供应胭脂水粉的‘水雾脂粉’,其他的,连同街市上的小店加到一处不超过七家。”

    其实,刘知远离开洛阳前就直到这里脂粉铺子的数量,但此刻,他为何重新问起,实在令王章感到奇怪。

    但很快,一个念头从他的脑子里闪过。

    “军帅,您这么为难,难道是因为‘水雾林家’?”

    王章小心翼翼地询问,刘知远却没有回应。

    然而,默然,正是王章这个问题最好、也最清晰的回答。

    作为京城里最年轻的权贵,刘知远本就是京城姑娘家求亲的上佳人选,又因为他两次在战场上救了当朝圣人石敬塘,所以,见石敬塘待他如上宾,他所在的帅府门槛更是被高门大户的世家老爷与官场上的臣属所请的媒婆踏破。

    只是,就是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谦谦君子,心里却住着一个人,甚至连他空悬的将军夫人之位,也是为她而留。

    当年,刘知远还是晋阳城郊放牛度日的小农。某一日,日头太大,刘知远因食不果腹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差点摔倒在田地里起不来。

    幸好,在他快要不省人事的时候,水雾林家的马车正好经过。车上的小姐听说有人饿昏了,当即将自己的茯苓夹饼和茶水拿了出来。

    而这看似简单的一水一饼,却救回刘知远的命,也救活了他被乱世欺压得几乎崩塌的心。

    那时,他坐在马车边,一口气吃完车内小姐本欲果腹的茯苓夹饼时,一旁的林府小厮气愤之余,抡起手臂,欲收拾他一顿。

    若不是小姐出声制止,恐怕刘知远早就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而那小姐劝说小厮的话,正是“芸芸众生,何来贵贱,何必计较。”

    那一刻,刘知远因为战乱而凉透的心竟温暖起来,而他位极人臣,却依然苦守于她,所为的,不也是“何来贵贱”这四个字么?

    而今,国中刚刚稳固,刘知远觉得自己应该回晋阳寻找水雾巷的林家小姐了,却不想,这水雾林家竟因为胭脂水粉一物与燕北抓到的契丹探子扯上关系。

    想到这儿,刘知远不由得叹了口气,缓缓道:“晋阳的案子,咱们先从玉香楼那个李公子查起吧。”

    王章觉得刘知远的想法有些意外。毕竟,按照寻常做法,既然水雾林家的水粉铺子与辽国有关,且是晋阳最大的水粉商铺,那就应该从这里查起才是。

    但现在,刘知远撇开了晋阳最大的水粉商铺,转而从名不见经传的李家水粉铺子入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于是,想了想,王章还是开了口:“军帅,这就是你今日故意刁难李公子的原因?”

    刘知远没有出声,只默然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王章见状,不由得更大胆道:“那个小个子的李公子看起来就是个怂包,说他勾结契丹,应该不太可能吧。”

    刘知远却道:“就因为他是怂包,所以才是最好地、打入晋阳水粉行的跳板。”

    王章微微侧头,这才明白刘知远为何舍近求远:“我还以为军帅不查水雾林家了呢,原来军帅是想打入晋阳水粉行内部,再逐个查找,看是谁家混入了契丹的探子。”

    刘知远摇头:“水雾林家自然是要查的,只是怎么查我还没想好。毕竟,她在那里。”

    说着,刘知远不由得看向身边那盘晋阳茯苓夹饼,微微叹了口气。

    王章看不见刘知远的脸,只晓得盆里的水凉了,应当再换一盆,却不知,烛光里,刘知远的脸色竟微微暗淡,像是怀念,也似忘却。

    有道是,话分两头。

    在扫荡完林有如带来的那一整盒茯苓夹饼的当夜,李令语就因为李令文的蛐蛐儿被李明义悉数扔了,不得不摸黑跑到郊外,提着灯笼捉蛐蛐儿。

    此时,月色正好。

    别人家的姑娘早就坐在别院中,披着黑瀑般的长发,就着银光,轻摇罗扇,品茗闲谈。

    李令语却游荡在漆黑的草丛里,束着宽大的长袍袖子,就着蚊虫,轻晃捕网,抓耳挠腮……

    “令文,你确定这个地方安静得不像样的地方有蛐蛐儿?半天了,我这网里怎么一只也没抓到啊!”

    李令文却笃定:“哥,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你当咱们捉的是蛐蛐儿?不,咱们捉的是寂寞、是顿悟、是禅境!”

    “胡说!明明是蚊子!”

    李令语听得李令文的胡诌,满是不屑地喊了一声。

    李令文却吓了一跳,整个人颤了三颤:“哥!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么一喊,蛐蛐儿都被你吓回家了。”

    “平日上课没见你这么多学问,抓个蛐蛐儿你给我引经据典。我不管了,子时若还捉不到蛐蛐儿,明日,你自己去和那达公子交差。”

    李令文本还想骂李令语两句,但听她这般说,他不由得央求道:“别呀,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都答应替我摆平这件事,干嘛又反悔啊。”

    李令语气急:“我本来以为你屋里那些个蛐蛐总有一只能应付,谁知道,你竟然连自己的宝贝都守不住,叫父亲一锅端了。”

    李令文也委屈:“谁说不是呢!我见他同你在书房与有如哥哥说话,以为他不生气了,谁知,才吃过晚饭,他竟带人把我屋里的东西全给抄了。

    可怕不可怕,吓人不吓人?!

    真是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老当益壮啊!”

    李令语前面还听得入耳,最后一个词说完,她不由得蹙眉:“嗯?老当益壮不是这么用的吧?”

    李令文微微思量,觉得有道理,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哎呀,不管是不是这么用,反正大哥你要帮我兜到底。”

    李令语无奈:“那你就快点捉一只给我呀,不然我明天拿什么白话?”

    李令文点头:“嗯,我这就去抓。放心,我一定给你抓一只比来福、宁将军都要强悍的蛐蛐儿霸王!”

    可话撂在这儿,东西却货不对板。

    当第二日李令语拿着这只比指甲盖还小的蛐蛐儿放到刘知远面前时,刘知远看着李令语满是蚊虫咬痕的脸,真心想不通,眼前这个小个子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才敢明目张胆地说瞎话。

    “这么点,也叫霸王?”

    刘知远不屑地看了一眼瓮罐里的蛐蛐儿,满脸不屑地问。李令语却神色从容,语气笃定。

    “对啊。它虽然个头小,但它的名字就叫霸王。”

    王章觉得这个答复实在让人恼火,便厉声驳道:“昨日你可说能找到比来福更凶猛的蛐蛐儿,如今,这么点小东西,连蚂蚁都不一定斗得过,你竟还敢说它叫霸王。”

    李令语却蹙眉:“怎么就不能叫霸王?个头矮点,名字霸气不行么?

    昨日,我是说找一个比来福凶猛的,可我没说在哪方面比来福凶啊。身子骨弱,名字比来福凶猛不也照样符合昨天的约定么?我将它拿来交差,不也没错么?”

    一连几个反问,弄得王章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刘知远见惯了王章震慑他人的模样,今日见他被一个小个子弄得错愕不已,心下觉得好笑,更觉得李令语有意思。

    昨日在玉香楼,这个李令语“怂”得让人刮目相看;今日,这个李公子不但只身前来,还又巧舌如簧、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

    想到这儿,刘知远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浅笑,反问:“你这般能争,为何他们都说你‘怂’出天际?”

    李令语晓得达公子不会放过自己,却没想他竟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李令语想了半天,这才回了一句:“不都是因为同个原因吗?”

    刘知远好奇,悠悠地喝了口茶,询问:“什么原因?”

    此话一出,王章也跟着伸长脖子,十分八卦地竖起了耳朵。

    李令语则理直气壮、神色认真道:“怕死。”

    话音落地,刘知远喝到一半的茶喷了出来,王章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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