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保持着氛围暧昧的亮度,铺着刺绣餐布的双人圆桌、两端对称放着规整排列的餐具,黑比诺不自在地在触感舒适的座椅里伸展了一下,心情糟糕地撇开望向对面的目光。

    ……现在是东京时区的晚上八点过五分,通常情况下黑比诺不会将在高档餐厅紧挨着放在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后的日程表里,但今天情况特殊,她只能在接受好心上司的邀请后准时走进包厢。

    单纯从观景选址的角度而言,这个位置相当不错:没什么视线遮挡,又坐落在足够繁华的地段,只需要偏头向外看就能透过落地窗望见东京夜晚的繁华灯火。

    黑比诺在心中多补上半句——而且只有十几层楼的高度,打破玻璃后徒手也能顺利落地。

    睡意一阵阵上涌,和精神的活跃感截然相反,让她生出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

    黑比诺的直觉依然在疯狂警报,她最近很有点诸事不宜,长途飞行加上连续奔波的困顿感孜孜不倦地殴打她的神经,而对面代号是贝尔摩德的女人正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压力……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如何跳窗跑路了。

    贝尔摩德和黑比诺——都是葡萄酒名,而且同为某个跨国犯罪组织的成员代号。黑比诺十四岁加入组织,和那时已经是代号成员的贝尔摩德认识了十几年——她的身份有些特殊、获得代号也承了贝尔摩德不小的人情。

    不过在黑比诺二十六岁之后,她们之间的联系就越来越少;贝尔摩德对她的面上态度一如既往、想法则愈发难以揣测,黑比诺最后干脆选择把前辈当上司看。

    ——把前辈当上司看的后果之一就是被迫坐在这个地方和兴致高涨的贝尔摩德聊天。

    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女人理了理又长又卷的金发,在取过一支开封的餐前酒后微笑着屏退了等候的侍者。

    房间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黑比诺发够呆,若无其事地扭回视线,挑着眉问询到:“要谈新任务的话那个老登已经发给我了——所以你约我过来有什么事?”

    这当然不是下属应有的态度——今天这场会面从行程安排到相处态度都显得莫名其妙,黑比诺可以断言贝尔摩德找她过来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尊重归尊重人情归人情,黑比诺也不想莫名其妙就踩进贝尔摩德给她挖的坑,她正试图挣扎一下。

    ——黑比诺决定将不配合的态度贯彻到底,除非贝尔摩德亲自给她倒酒。

    装饰大于照明作用的雕花蜡烛已经点燃了一段时间,火苗无规律地跃动着,蜡烛罩中漫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桌面和餐盘空空如也。

    今天还刚好黑比诺回到日本总部的第一天……说是第半天也行,她在递交行动报告后不久又接到了贝尔摩德的通讯,踩着约定的时间来到酒店高层的餐厅,然后忍着困意被迫对着空餐盘、蜡烛和会说话的人形八卦机发呆。

    ——这是或许某种审讯手段,必须谨防新型刑讯诈骗。

    黑比诺在心里不断为贝尔摩德的邪恶形象添油加醋,试图缓解自己愈发差劲的心情。

    “真令人伤心,准备氛围正好的烛光晚餐、为心爱的后辈接风洗尘……约你吃饭就不能是单纯地联络感情吗?”

    ——违法乱纪的前后辈吗?黑比诺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默默地将这句话翻译成“我来看你的乐子了”。

    察觉到她若有若无的注视,披着长长卷发的金色狐狸颔首微笑,双手在面前优雅地交叠,登上无数银幕的脸焕发着比烛火更耀眼的光芒。

    贝尔摩德笑意盎然,她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餐前酒在玻璃内壁中轻微晃动着。

    对方放肆又警惕的表现成功让贝尔摩德的笑容中带上了情真意切的愉快成分,岁月仿佛无法在她的后辈身上留下刻痕——并不单指十数年间无二的容貌变化,黑比诺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也这么一如既往地……活泼。

    不用猜都知道对方一定有在腹诽自己。

    ——偶尔对她有些过敏的态度还是显得这么有趣。

    贝尔摩德在举荐这个代号时也没料想到今天的场面——她本来认为拥有那张脸的家伙不成为情报组有点可惜,而性格和能力方面的双重原因把黑比诺推去了行动组,再后来她更是因为立场不得不放手黑比诺的管理权、减少她们之前来往的频率——不过当初那点突发奇想的恻隐之心的确及时又值当,让她多了不少好玩的消遣。

    关怀,同情,怜悯,还有身份投射和其他数不上来的情绪,贝尔摩德自认为她还是挺喜欢这个后辈的——一天前对方的绯闻对象才因卧底身份暴露被击毙,于情于理约失恋后辈出来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吗?

    贝尔摩德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看起来如坐针毡的后辈,突然有点拿不准黑比诺摆出这幅显眼抗拒态度的原因。

    ——总不可能是因为真的在失恋吧?

    贝尔摩德的目光再一次地投射过来——卡尔瓦多斯更适合坐在这里,黑比诺愿意无偿让出这个和女神约会的位置来躲避塑料前辈莫名高涨的探究欲。

    “放松点honey,这只是前后辈间普普通通的谈心而已。”

    擅长伪装自己的影星这样说了——宣之于口,理由反而会变得更加难以置信,组织的千面魔女、究极谜语人难得直接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意图,而黑比诺对此不置可否。

    黑比诺并不擅长、不如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很难分清贝尔摩德的真心假意——比较早的时候她会按照单纯的喜好应付过去,再后来习惯了勉强忍忍也处得来、不过今天实在忍不住,她是真的有点想溜了。

    ——按照他们通常的相处方式判断,行动表达出的拒绝态度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就能说明贝尔摩德是真的想看她的乐子。

    而在不知道贝尔摩德真实目的的境况下,任何贸然挑起的话题都会变得很危险——特指贝尔摩德想看她乐子的时候。

    黑比诺决定给贝尔摩德五分钟组织语言的机会,等到五分钟之后她就马上夺门而逃。

    不到一分钟,声称自己只是来普通谈心的前辈起身,为她倒上餐前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缓缓析出气泡、气泡炸开的细小响动在寂静中震耳欲聋。

    黑比诺蹬直了餐桌底下的腿。

    ——完了,她真倒酒了。

    显而易见,受了此等大礼,这顿饭她是非吃不可了——黑比诺笃定地想到——但她仍有权利保持沉默。

    而穿着灰色燕尾服的侍者适时敲开大门,为两人端上了装点精致的头盘。

    “你来得挺准时,honey,预订的餐品会顺着时间上齐——不过你当然可以吃完这盘就走。”

    热气腾腾的鹅肝铺在边缘微焦的黄油煎面包上,二者均被贴心地处理成适合入口的小块,点缀着叶片和鱼子酱,在灯盏和火焰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贝尔摩德把自己那份推了过来,浓郁的香气引诱着黑比诺的神经。

    ——卡尔瓦多斯看见这阵仗不得直接死了。

    她在心中排编了贝尔摩德小迷弟的反应一二三,成功将笑容转移回自己脸上——逃肯定逃不了了,先吃个够本再说。

    黑比诺的手越过面前冒着香味和热气的菜肴,餐叉叉进更远处由前辈倾情提供的那份头盘中,连鹅肝带面包塞到自己嘴里。

    “……你问吧。”她含混不清地应承道。

    酒足饭饱,黑比诺的心情至少上升了五十个百分点,大致程度是从中雨变成了多云。她用餐刀餐叉在瓷盘里嵌出一个稳固的直立三角形,好整以暇地等待贝尔摩德发问。

    疑似预判到黑比诺会用咀嚼食物模糊回应的消极态度——直到她把这顿白捡的西餐吃了个遍,贝尔摩德才施施然发问:“收到苏格兰是卧底的消息了?”

    “当然。”

    ——不过怎么又是这个问题,组织成员间是有什么诡异的默契吗,接下来他们会不会手拉着手邀请自己参加苏格兰的忌日庆典?

    ——或者跳出来对她说“嘿,黑比诺,我们举办了一个超酷的卧底追缉派对,你猜是谁没有收到邀请——你!”

    金发女人笑得意味深长,她用一种智珠在握的口吻继续问到:“有什么感想吗?”

    黑比诺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贝尔摩德,对方难得用直白到她有点不习惯的方法说话,态度和节奏诡异得要命,好像真的是来进行组织成员有关卧底的感想调研的。

    ……奇怪,总不可能是真想请她吃饭了吧?

    “小吃了一惊,不过倒也不算特别意外……啊,这段别传出去,我还不想被琴酒用枪指着头。”

    ——今天下午那个和她交接任务信息的组织劳模还狞笑着亲自给她读了一遍卧底通告,神经病,难道她自己没有眼睛吗?这个男人的更年期果然还在持续。

    现在贝尔摩德的表情有些诡异了,对方敷衍地挤出一个音节,将谈话继续下去:“哦,这样啊……”

    焦躁在细细碎碎地上涌,黑比诺直觉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错漏,又实在不得其解……她深吸一口气。

    苏格兰威士忌——那个刚好在她返程前一天暴露、被代号成员莱伊击杀的猫咪眼睛的家伙,有什么值得贝尔摩德探究的内容吗?结果已经盖棺定论……嗯她猜应该没有棺,经过又与远在拉美的她毫不相干,贝尔摩德只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但是为什么?

    好吧……如果一定要额外补充什么,那就是她对对方的死亡毫无实感。

    因为一些不太方便提的原因,咳,总之他们上次见面只过去了一周——又不是动不动需要一起开会的那种正经企业的同事、犯罪组织的代号成员除了一起出任务会面频率也高不到哪里去——然后从昨天到今天,突然开始有人反复提醒她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上周碰过面的人。

    ——而且甚至不止一个啊!皇冠香槟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甚至给她发了好长一段可以在网上搜出原文的心灵鸡汤,然后问她需不需要心理安慰。

    黑比诺当然敬谢不敏,她只是有点遗憾以后见不到那双眼睛了。

    “唉,honey,你可真是毫无自觉啊。”贝尔摩德被她这幅冥思苦想的样子逗乐了,重新出声拉回了黑比诺的注意力。

    “哈?”

    不是,她需要有什么自觉?总不可能是哀悼卧底的自觉吧?

    “组织里差不多传了两三个月呢——那个卧底——苏格兰——不是你的前任情人吗?”

    “前男友??”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两天熟人异常反应的症结所在啊。

    黑比诺恍然大悟。

    居然被一个死人传了绯闻……也不对……是对方露出一脸处男相跑掉的,她只是先动了嘴……污了一个卧底的清白……这都什么跟什么……最后还是没摸到猫这样一想感觉好亏……人都死了考虑这个干什么??

    黑比诺意识到自己得想办……不,她已经没有办法摆脱这个诡异的流言了,苏格兰的死亡就像一个怪圈——无论她对这件事情作什么反应,那群胡乱嚼舌的组织成员都能自圆其说。

    “——怎么会是两三个月?”

    ……下意识用了好蠢的问法,这不是坐实了他们有一腿吗。

    “联合任务的次数、出现在据点里的频率、组织里一向奉行单独行动的人做到这种程度,不如说你根本没有掩饰吧。”贝尔摩德低低地笑了一声,看过来的眼神充斥着陌生而诡异的情绪——黑比诺暂时不想将此归纳为怜悯,“你对他的关注程度可远超一般代号成员的范畴,现在却摆出这幅样子,真让我担心。”

    “——!”

    黑比诺听着贝尔摩德的点评倒抽了一口气。

    ——她确实对苏格兰有关注没错,但不是因为他们搞上了啊!不如说是才打算试试还没有成功,但人不是噶一下没了吗!

    贝尔摩德还在用那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她看、真令人头皮发麻,黑比诺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颤抖——

    “——那个碰下嘴就拼命挣扎然后跑掉的家伙也配被传作我的绯闻情人???”

    黑比诺的手重重地拍在实木餐桌上,力道很大、餐桌很硬,掌心拍得有点痛,不过最难忍受的还是对面投来的目光。

    ——现在贝尔摩德几乎是惊异地看着她了。

    自觉没法自爆得更丢脸,黑比诺放弃了挣扎。

    “我……算了,你就当那一回事吧。”

    很好,塑料前辈赶来进行痛失前男友的慰问,结果她自爆了——嗯对,不仅很痛心而且根本没谈上。

    如果会有下一版本组织绯闻,黑比诺将会是对死去卧底爱而不得的败犬代号成员——

    ……虽然按照贝尔摩德的反应,今天的谈话多半传不出去了,但她完全不敢想象对方心中自己此时此刻的风评。

    黑比诺往后一倒,摆烂地缩进了座椅靠背里。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的、蓝色的、上挑的、会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眼睛,望过来后突然自作主张地靠近,主动亲上去却会控诉般瞪圆,然后慌慌乱乱地炸着毛跑开。

    ——就连这点也很像猫。

    回忆完毕,黑比诺睁开眼,发现贝尔摩德脸上挂着的神秘主义微笑消失了。

    ——哈,表情管理绝佳的大明星难得有这种情况,挺有趣的,可惜来不及拍下来。

    等一下。

    她下意识摸向嘴角,感觉到肌肉牵拉向上扬起的弧度。

    黑比诺痛苦地控制嘴角下撇,不知道自己该继续笑还是马上哭出来。

    这下彻底洗不脱了。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扒着马桶把这一顿全部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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