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左肩中了一箭,身上七七八八又受了不少伤。

    伤还未好时又受了刑,此时素色麻衣之下缠了不少绷带,身上满是有些辛辣刺鼻的膏药味道。

    但这样的味道让苏合香清晰地意识到祁安还活着。

    这个她想要留住的人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现在伸出手去牢牢抓住他也不算晚。

    “祁安,你还站在这里,这真是太好了。”

    良久,苏合香抱着祁安,似是缓过一口气,轻声道。

    她知道,在她们两人还没有甩脱那些杀手,追兵重重时,有那么几个瞬间,祁安是存了死志的。他想要舍了自己这条命,为苏合香搏一线生机。

    祁安听见苏合香这样说,很惊讶。

    护卫主人安全本就是影卫首职。

    成为苏合香的影卫统领八年,更危险的情况他也遇见过许多。

    但这是他第一次令苏合香陷入如此险境,被人追得如此狼狈,又如此措手不及,甚至有性命之忧。

    或许别人无法察觉到,但祁安自己知道,如果不是那杀手愣了两秒,苏合香极有可能在自己面前丢了性命,七刹楼的毒镖下,无人生还。

    犯下如此过错,祁安甚至没敢奢望自己还能好好活着,他只企盼着苏合香安然无恙,而自己能够再见主人一面,亲自在她面前叩首请罪。

    从他将昏迷的苏合香送回苏家,到他去刑堂请罪受刑,再到他接了命令在影房养伤,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这七日,祁安只有在刑堂里意识恍惚时见了苏合香一面,他不知苏合香身体如何,是否有他没注意到的暗伤,又是否痊愈。

    身上的伤再痛也可以忍耐,但他对苏合香的担忧却如同万蚁噬心,每一秒都难以忍受,度日如年。

    他本想,今日见了主人,若是她身体抱恙,自己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但他看苏合香面色红润,气色如常,高悬在心里的一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而自己,要杀要剐,只要主人尽兴,如何都是好的。

    但他独独没想到苏合香会说这样的话。

    苏合香的话让祁安太过震惊,以至于他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

    “主人,祁安累您受伤,您、您可好些?”

    苏合香深吸一口气,在不太好闻的膏药味道中舒展了眉目,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祁安。

    祁安抱起来感觉真好。

    “我无碍。”

    她们两个人被七刹楼的杀手追了两天一夜,祁安护着她逃了两天一夜。苏合香又饿又困,在确认甩掉那些杀手之后,一直紧绷的精神骤然一松,便在祁安的背上晕了过去。

    而祁安自己,在踏进苏家大门,把苏合香交给韩梨之后,一直吊着他的一口气用尽,他也因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苏合香觉得此事未必是巧合,但今天早上韩梨带回来的消息让她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她想象中牵涉更广。

    “姑娘,西北传来消息,龙江镖局的第一镖师骆芙雪已经从圣教的地界动身奔赴景行山庄。另外,咱们的人传来消息,已经闭关两年的青黎山剑尊近日要出关。有传言说,剑尊此次出关,是因其第二柄佩剑被盗。”

    “再加上七刹楼费时费力去截咱们一批普通的佩剑……七刹楼、龙江镖局和青黎山,现下景行山庄倒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有预感,姑娘此次遇险,绝不只是撞见七刹楼杀人越货这样简单。”

    苏合香能在苏家的势力漩涡中心站稳脚跟,有两件事绝对不能不信,一个是祁安的预警,还有一个便是韩梨的直觉。

    早些日子,苏家接了江南景行山庄的一桩生意,为山庄的新弟子们打一批上等佩剑。

    这一批佩剑打好后,苏家便请了龙江镖局护送这批佩剑。

    正巧当时苏合香想出门散心,便带了几个影卫,和苏家的人一起运着这批佩剑到了龙江镖局的肃宁分局。这批佩剑本没什么稀奇,只是从苏家到景行山庄山遥路远,这才去镖局请了一队镖师护送。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桩生意,苏合香带人交了货之后,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闲逛几天,便和祁安以及其余三个影卫住进了肃宁的苏家分堂。

    谁料,就在苏合香心满意足准备打道回府的前一天,她和祁安两人在肃宁的郊外撞见了七刹楼的杀手们。

    他们杀了龙江镖局的一整队镖师,劫了那批佩剑,正准备扮成这一队镖师护送这一批佩剑。而苏合香派去跟这一批货的苏家人也惨遭毒手。

    苏合香瞧见时,那杀手正把从苏家人身上扒下的衣服往身上套。

    杀手一抬头,两个人面面相觑,呆楞了几秒。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祁安拔出腰间匕首,从苏合香的身后蹿出。

    杀手先反应过来,右手从背后摸出一只毒镖,直冲苏合香面门而来。

    苏合香见视线中一枚银亮的飞镖冲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侧身弯腰一躲,但毒镖还没近身便被祁安挥匕打飞。

    下一秒,祁安欺身而上,来到杀手面前,寒光一闪,杀手还没来得及挥出第二枚飞镖,便被祁安手中匕首割破了喉咙。

    但即使祁安反应如此之快。

    这边发出的响动仍惊动了其余的杀手们。

    这里本是郊外紫陀山山脚下的一个不小的茶摊。

    但茶摊的老板早已不知所踪。

    苏合香身为苏家家主,承袭苏家剑法,精通铸剑一道,却不善轻功。

    祁安在苏合香身边跟了十年,二人的默契自是非比寻常。

    苏合香当机立断,拔腿就撤,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放心地将后背交付给祁安。她本就不善轻功,若是此时分心,只怕会拖累祁安。

    苏合香向茶摊后的紫陀山狂奔。

    祁安垫后,拖住了追上来的五六个杀手,匕首在他手中翻飞,一时之间,几个杀手的脚步被生生绊住,眼睁睁地看着苏合香越跑越远。

    七刹楼的杀手也不是吃素的,几个来回后,祁安放倒了两个人,而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祁安无心缠斗,正准备寻找空隙抽身,余光瞥见另有两个杀手直奔苏合香而去。

    “主人小心!”

    祁安立刻放下这边战局,从身上摸出一个烟雾弹,摔在地上,白雾立刻弥漫,升腾而上。

    随后祁安全力施展轻功,向两个杀手而去。

    余下的杀手正想追去,一直站在茶摊旁纹丝不动静观战局的杀手吹了一声短哨。不同于其他杀手,这杀手带了一张红色的面巾。听见短哨,有一半的杀手停下了脚步,退回到茶摊边,守着山庄的那一批佩剑。

    另一半穿着镖师衣服的杀手们则追着苏合香和祁安上了山。

    苏合香正在全力奔跑,周围的景色飞速后退,她已经跑到了紫陀山山脚下。

    听见祁安的提醒,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蹲下身,就地向侧前方一滚,躲过了两枚飞来的毒镖。毒镖钉在苏合香身前的树干上,她连头都没回,立刻起身,向山上跑去。

    但她这一停顿,立刻拉近了和两个杀手之间的距离。

    祁安追在后面,借力一跃,甩出手中匕首,匕首在空中划出曲线,钉进其中一个杀手的后心,那杀手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向前栽在了地上。

    苏合香听见声音,向后瞥了一眼,闪身躲过另一个杀手射来的袖箭,解下腰间短剑,抛向祁安。

    “祁安,接着!”

    祁安接住短剑,将剑从剑鞘中拔出,从另一个杀手的背后,刺透杀手的身体,打断了杀手用袖箭瞄准苏合香的动作。

    苏合香松了口气,“祁安,快走。”

    就在这时,被匕首刺中后心的杀手拼着最后一口气抬起手来,射出一枚短箭,直冲苏合香心口而去。

    祁安听见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回头便见一枚短箭破空而来,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向左侧一跃,用左肩挡住了那支短箭。

    “祁安!”

    苏合香从没想过,一秒钟可以过得那么慢,她看见祁安挡在她的身前,听见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脸上被溅上了温热的鲜血。

    但她抬起手来,摸摸脸,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向祁安奔去。

    这几日,苏合香曾无数次回想起那个时刻——那个她没有想身后追来的杀手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想要向祁安奔去的瞬间。

    那一个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在她的脑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脆响。

    祁安转过身,看苏合香想自己跑来,有些困惑。

    但时间紧急,容不得细想。他左手握着短剑,用右手拉住苏合香的手臂,拽着她向山里跑去。

    “主人,属下冒犯,回去之后自会去刑堂请罪。”

    紫陀山是肃宁郊外一整片高山的统称,平日肃宁的猎户、采药人都不敢深入紫陀山,只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敢进到林子深处。

    苏合香和祁安不敢深入紫陀山,七刹楼的杀手们也不敢。

    “今日之事,未必是巧合,这样一来,肃宁的苏家分堂也不一定安全。最坏的情况是,整个肃宁的苏家分堂都有问题,他们冲着我来,如果回肃宁,咱们人太少,不止我和你,留在那里的祁六、祁十和祁十二都会陷入危险。我之前看地图,从紫陀山一直向西,有一个叫西参的小城,那儿没有七刹楼的人,也没有苏家的人。”

    祁安背着苏合香在黑暗的山中狂奔,苏合香从口袋里摸出所有银钱,放进祁安的口袋,“我们去那,租一辆马车回苏家,越快越好,要是搞不到就用钱打点,这些银子绰绰有余。我要是昏过去了,一定要叫醒我。”

    苏合香怕自己一会儿撑不住昏过去,趴在祁安的背上先交待好一切。

    祁安肩上的短箭,箭尾已经被苏合香折断,但箭头仍留在他的血肉中。

    祁安受了许多伤,有些严重的被草草处理了一下,但苏合香还是能感受到祁安腰间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

    苏合香已经体力透支,但祁安依旧稳健地背着苏合香,在黑暗的树林中穿梭,如履平地。

    “主人,属下誓死护您周全。”

    夜色里,苏合香昏昏沉沉,过了一会,她隐约听到,祁安似乎这样回答。

    ——

    想到这里,苏合香收回思绪,她走到刑具架旁,伸手拿起祁安的请罚单。

    祁安早在被松开的下一刻就重新跪到了地上,他低下头,叩首道,“主人,祁安数罪,请您处置。”

    苏合香捏着那张单子,走回自己的桌子后坐下,“祁安,你先起来。”

    她提起笔架上的笔,蘸上墨,盯着上面祁安列出的数条罪名,沉思许久。

    就在祁安觉得这沉默已变得十分难熬时,苏合香开了口。

    “这第一条‘护主不力’,对方是七刹楼的十几位杀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能护着我安全回来,论功行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追究你的罪责?况且,你已在刑堂领了刑鞭,罚也罚过了。我不可能再罚你。”

    “第二条‘以下犯上’,那时情况紧急,我不善轻功,已是精疲力竭。若不是你,我可能都出不了紫陀山,更别说平安回到苏家。你背我出山,又如何算得上是以下犯上?”

    “第三条‘轻敌失察’,那日你已提醒我可能不对,是我执意要去探上一探,仔细说来,是我太过自信,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你,影卫听从主人命令,何错之有?”

    ……

    “祁安,多谢你护着我。”

    苏合香每说一条,都要在请罚单上将对应的罪名划掉。

    折磨着祁安的一条条罪状被苏合香三两句话轻轻揭过,他微微抬起头,有些惊诧。

    苏合香拿起放在桌上的铜铃,抓住把手摇了摇。

    祁七推门而入,单膝跪地,“主人。”

    “祁七,传暗堂堂主令。”

    苏合香从腰上解下一块黑色铁牌。

    “影卫统领祁安,虽入险境,但舍身护主,功大于过,赐甲号剑庐长剑一柄。因祁安已入刑堂领刑鞭四百,数条罪名一并抵消,仍任影卫统领。”

    “另,即日起,影卫统领祁安需继续配合治伤,包括值守在内的一切行动、饮食等,皆遵医嘱。”

    说罢,苏合香将请罚单递给祁七。

    “祁安?”

    苏合香笑着歪了歪头,看着祁安。

    她要趁着这个机会,把祁安身上的陈年旧伤也好好治一下。

    祁安回过神来,再次叩首。

    “属下领命。”

    他的额头实打实地触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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