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府城比较靠近北边，入秋要比建安镇早，这会晨起，薄薄的夏衫已经抵挡不住秋寒了。
天还下起了朦胧细雨，放眼望去雾蒙蒙一片，令人生不起出去逛街的想头。
谭妆宜今儿一早就让招月盼云两丫头带着谭小福在附近玩玩，自己去染布工坊巡视。
染布工坊不大，染出来的布匹只供应在自家的布庄，院里十多口大缸，缸中是调配出来的浸色水，横挂的竹竿上飘着一些染过色的布。
染匠是个五十多的男人，叫谭东，是谭昌早些年在外行商时救回来的，原先不姓谭，只家人受洪涝灾害都不在了，决定跟着谭昌之后就改了姓，留在谭家帮忙打理生意。
“东叔。”，谭妆宜熟捻地唤了一声，面上带着笑容。
谭东身上都是各色染料，听到谭妆宜的唤声，忙不迭抬头，眼中惊喜：“小姐来了，可是要看看账册？”
谭妆宜摇头：“账册月初就看过了，这次主要看您，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东叔瞧着瘦了些，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利？”
谭东嗐了一声：“我能有什么事？最近忙着调配新的颜色顾不上吃饭，等过一阵就好了。”
“东叔可不能把自个身子给累坏了啊。”，谭妆宜搬了一张板凳过来坐下，打量着地上那些用来熬色的东西。
是白沉木、青果、蓝草等一些常用的染色材料。
她问道：“东叔想要配什么色？”
谭东抬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小片银白布料，他先是挡住光线，说道：“这块布料是我们一个伙计从北地胡商那得来的，你看啊这正看是非常有质感的银白色，摸着也很柔软。然后你再看——”
谭东说着拿开手，将布料放手心搓热，那块布料隐隐有变色之感，以褐墨蓝为主要色，让人有一种错目之感。
谭妆宜瞬间懂了。
谭东：“我研究了很久，都想不通这变色是如何调出来的，万里坊那边也在摸索，不过同样没调配出来，如果我们能调出变色的布匹，那布庄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东叔……”，谭妆宜眨了眨眼：“要不您试一下加碱面、小茴香和柠檬汁试试？”
谭东愣住：“……什么？”
这跟染布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试试。”，谭妆宜点到为止，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从染布工坊出来，谭妆宜想着刚才的话，她估计是将北地胡商染布法最大的秘密捅漏出来了。
唉，谁让她啃过好几年的化学书呢。
到晌午时刻，雨丝丝终于是停了，天边隐隐有放晴的趋势，李平意顺着声回来找人。
他肩膀头发都湿润润的，想来一上午在外面跑都没披斗篷。
谭妆宜虎着脸将人拽进房里换衣服，擦干头发。
“要染了风寒，今晚可别上我的床。”
李平意老老实实换了衣服，坐着任搓：“事太多了也就没顾上，下次若还下雨，定会披着斗篷出门了。”
谭妆宜哼了一声：“商队的事都安排好了？”
李平意点点头：“货物交接后他们在府城休整两天，大后日出发回建安镇。”
“这么多人在客栈，吃喝住都要银子，这是趟差事，让他们自己出不好，你记得同客栈掌柜说清，等他们走后到小园庄找我结账即可。”
李平意再度点头。
他抓着谭妆宜的手腕将人拉到腿上坐着，一双漂亮的含情眼里，翻滚着莫名的情绪：“阿宜，我们四日未曾行房了。”
李平意声音哑得厉害，手掌心更是烫人，那要命的地方蠢蠢欲动，硬要拽着谭妆宜白日沉沦。
谭妆宜打算挣扎一下：“我想带小福去逛逛府城。”
“不急，有的是时间。”，李平意轻轻啄吻着她的手腕，并逐渐往上游走，最后落在衣襟处，用牙齿咬开了衣带。
到了这一步，谭妆宜也只能依他了。
白日颠倒了一通，再度醒来房里已经点着烛火了。
谭妆宜揉着腰坐起身，懊悔地捶捶脑袋，就不该让他乱来的，这事她自己虽也得趣，但李平意在这事上展现出非一般的强势，总觉得有一股疯劲。
这与他老实听话的人设大相径庭，令谭妆宜有一种割裂感。
秋夜里又下起了雨，风雨萧瑟，秋意更浓了。
李平意端着饭菜进来，望向床边靠着的人，语气里带着讨好：“过来吃饭，厨娘做了府城时兴的菜色，你应该会喜欢。”
谭妆宜掀开被子，陡觉一阵寒意入侵，不过转瞬间就被李平意抱起拢入怀里挡着窗缝吹进来的风。
“夜里冷，小心受凉。”，李平意找来秋衣让她穿上，双足也套上棉袜，自己抱着人到桌前：“棉袜不能着地，就坐我怀里吃？好阿宜。”
谭妆宜也是懒得动弹了，自家相公跟个火炉似的，这么坐着倒真是一点冷都不觉着了。
她慢慢吃着，忽然想起问：“小福呢？”
“睡着了，放心吧有招月和盼云陪着呢。”，李平意伸手出去，掀开瓷白色的盅盖，说：“这道鱼汤厨娘熬了许久的，里面加了药材，很滋补。”
谭妆宜试着喝了一口，虽加了药材但味却不重，鱼汤的鲜美还保留着。
“对了，去薛府的拜帖下了吗？”
李平意替人揉捏着后腰：“去见薛兄不用下拜帖，他家门房都识得我，上门时自会去通传的。”
“也行吧。”，谭妆宜推了推人：“我吃好了，去让下人烧些热水吧，我想洗一洗。”
“热水一直备着呢。”
李平意将人抱回床上，自己去喊下人。
夜里凉，虽有热水但谭妆宜也没泡太久，洗洗乏便起来了，房里点着烛火，她穿着雪白的里衣，脸颊脖子都是刚泡完热水之后带出来的红润。
上了床榻，李平意跟闻着味的狗一样缠上来。
他埋到谭妆宜的颈窝里，被窝中的手也很不安分，到处乱蹭。
显然下午那几次，没让他满足。
这会又惦记上了。
刚洗的澡，谭妆宜不想再洗一次，她强硬地护住自己薄薄的里衣，故意冷下脸：“不许胡闹了！”
“阿宜……”，李平意委屈地低唤。
谭妆宜扭过脸，打定主意不受他蛊惑。
李平意跟着贴过去，滚烫的呼吸打在谭妆宜的耳朵上，他收紧手臂，将人勒进怀里，久久未动弹。
过了许久，才冷静下来：“睡吧。”
烛火燃尽，房里一下暗了，黑夜里呼吸声逐渐平缓，床榻很宽，但隆起的被窝却只占了小小一处。
两人拥着入眠，亲密无间。
……
府城繁华，文气也浓厚，入眼之处书生不少。
一品宴是顶有名气的酒楼，一楼散客二楼包间三楼学子席。
传闻一品宴三楼原有一学子借住，该学子勤思苦学，得入金銮高中榜眼，为此一品宴文气大盛，三楼更是直接改成了学子席。
学子席，顾名思义，只有书生才有资格入席。
一品宴三楼便成了书生独上的地。
其余客人，都在一二楼。
谭妆宜也是奔着一品宴的名气来，顺利订到二楼雅间。
不得不说大酒楼就是服务好，从踏入门槛那一刻就有小二贴心上来引路，伺候周到，在雅间里刚坐下茶就上来了。
谭妆宜推开窗看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对李平意说道：“等会吃完饭下去逛逛吧。”
李平意无有不应。
盼云拿帕子擦了擦凳，问：“小姐我们是要在府城住一阵吗？”
“是要住一阵子。”，谭妆宜到桌前坐下：“入秋了你们有没有带厚衣服？没有的话记得跟管家说，让下人去采买。”
盼云眯着眼睛笑：“我们有新衣服，来时张妈妈给做的。”
“张妈妈是个心好的。”，谭妆宜说着便瞪了一眼动来动去的谭小福：“怎么坐着也不安分，做甚呢？”
谭小福噘嘴，不想理她，头顶两个揪揪生气地晃着。
小姑娘平日里在村中野惯了，来了府城这么一对比，就显得格外活泼，比不得府城里的孩子端庄。
但是胜在小脸蛋圆圆白白的，眼睛又大，生气的样子像个小河豚，很是可爱。
谭妆宜戳戳她鼓起的脸颊，笑：“不是带你出来玩了嘛，怎么还跟我生气啊？”
谭小福大声控诉：“昨天去找你，你都不理我！我在门外拍了好久咧，最后是招月姐姐带我去玩的。”
“昨天——”，谭妆宜卡壳了。
她尴尬地垂眸，眼神闪烁：“昨天许是太累睡着了，我没听到你敲门呢。”
“姐夫也在，也不理我。”，谭小福继续控诉另一个，她小嘴叭叭着，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平意淡淡扫她一眼：“再生气，等会不带你去找豹子哥哥了。”
“你！”，谭小福立马扁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姐夫坏蛋呜呜”，谭小福钻进谭妆宜怀里告状，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好了不哭，你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等会吃完饭，就带你去找豹子哥哥，让他带你玩好不好？”
“好。”，谭小福抽抽噎噎地应声。
菜上来后，谭小福也顾不上哭了，嘴巴塞得满满的，一边吃一边晃脑袋。
看着心情很不错。
“这一品宴的菜还不错。”，李平意给谭妆宜夹了一块千珍肚过去。
千珍肚的汤用的是上等的菌菇和老鸡熬出来的，汤浓味鲜，里面也加了药材，乳白浓汤上漂浮着一些红枣丝和枸杞。
谭妆宜说道：“我发现府城这边的人好像很爱药膳汤，对各种汤很有研究。这边天气湿热，炒菜火气大，所以各种清补去湿的汤就特别多，菜色也多以清蒸为主，口味清淡。”
“李郎，你说我能不能开一家药膳铺？”
李平意思索道：“府城里药膳铺应该挺多的，如果要开铺子，你要请到好的药膳师傅才行。”
“那竞争力是挺大的。”，谭妆宜突发奇想：如果我反其道而行，开一家火锅店呢？
未尝不可啊！
用新奇的口味冲击一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不过现在开风险太大了，等以后她的产业稳定了，倒是可以开一家怪味馆，螺蛳粉臭豆腐折耳根等等，千味千怪，有的是人喜欢猎奇。
“想什么呢？”，李平意唤了她一声。
谭妆宜忙不迭收回神思，摇头笑了笑。
这厢吃完，喊小二来结账时，却被告知有一位公子与人斗诗输了，按照赌约替一品宴这会用食的桌结了账。
白搓一顿，谭妆宜兜头暗乐，心里对那位散财童子十分感谢，不过也由此产生了些兴趣。
她便问小二：“那位公子可是三楼的？”
小二笑眯眯道：“可不是嘛，谁不知道咱一品宴的学子席几乎天天都有这种文会比斗，那彩头啊，一个赛一个的新奇。总之啊都是不缺银子的主儿，乐得结账，咱也省一笔了不是。”
这话说得精巧，谭妆宜也不是个白打听的，打赏了他十几文便将人遣出去了。
她同李平意高兴道：“这朝碰上个冤大头，早知道多点几道菜了。”
李平意挑眉，像是第一次见她如此鲜活脾性，有些稀奇，但知趣的没发表意见，领着人出了雅间，往楼下走。
这楼梯口就一处，他们不巧的就碰上了从三楼结队离去的那群书生。
个个束着玉冠，锦袍镶金丝，养得玉面绣口。
谭妆宜心中默想：是那群散财童子！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还是人模人样的，不过这些书生太过金玉其外，就平生所见里，与祝文君真是没法比。
人家到底是给自己结了账的，谭妆宜想拉住径直往前走的李平意，给那群散财童子让出楼梯口的位置。
李平意平生最不懂便是看人眼色，他长手长脚，依旧杵在那挡住楼梯大半位置：“怎么不走？不是还要去逛府城。”
“让别人先下吧。”，谭妆宜将他硬拽过来，暗暗警告了他一眼。
李平意这才注意到身后那帮人，他淡淡收回目光，沉默让出位置，挺拔的身形处处透着力量，虽退了一步，却也不会叫人觉得低人一等。
一群书生下了楼，临出门远远听到有人打趣。
“刚才楼梯口那位娘子长得倒真是有几分灵韵。”
“小家碧玉而已，梁兄怕是没见过好颜色？哈哈哈……”
李平意眼眸倏地沉下，眼底波涛惊掠，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护着谭妆宜下楼，在一品宴门口看着那群书生上了马车各自散去，才收回视线。
“李郎。”，谭妆宜扯扯李平意的袖子，唤他名字，小声与他道：“这是在府城，一板砖拍下去就是一个咱们惹不起的人，刚才那些书生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大家族的子弟。出门在外我们要学会藏拙，行事低调。”
“能避免的事情就莫要去计较，说几句闲话，让个位置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用不着与人交恶。”
谭妆宜不知道这样说他是否能明白。
成亲这么久以来她也知道李平意是个做事随心不羁的，上次司马知府在都能放箭断人手臂，这人行事有自己的准则，虽从不主动惹事，但教训起别人又很凶狠。
尤其是在她的事上。
性子这般冲动，总有一日会惹到硬茬子。
“我问心无愧又不低他们一等，既是我们先下的楼梯，为何要让？再说什么叫说几句闲话不碍事？我听不得！”，李平意很生气，顾不得还是在街上，声音猛地拔高。
谭妆宜一阵头疼，她让招月带着谭小福先去逛，自己拽着李平意往人少的街巷去。
李平意梗着脖子，不受她拉扯。
“过来！那人这么多是巴不得别人听笑话是不是？”，谭妆宜也生气了，她不知道李平意倔起来竟是这幅牛脾气。
李平意木桩似的杵了半响，才不甘不愿地任她拉走。
两人寻了一处安静之地。
谭妆宜瞪着他，生气道：“如果刚才我不拖着你，你是不是就要上脚去踹人家了？”
“踹了又如何？”
谭妆宜竭力忍耐着怒火，语重心长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拳头去解决的，做之前要先想清楚后果，今日你踹他们一脚，来日他们就有可能砍你一刀，或者报复到其他地方，我，爹，产业这些都是在府城立足的。”
“反正，说你不行。”，李平意犟着嘴，闷声说道。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反正不行。”，李平意嘀咕。
谭妆宜真是被气笑了，咬着牙，愤愤踩了他一脚，扭头就走。
这一脚挠痒痒似的，李平意动动脚腕，撮在后头跟着走，谭妆宜回头瞪他，他直愣愣对上视线，也不回避，一点没心虚或者认识到错误的意思。
谭妆宜捏紧拳头，上去就梆梆锤两拳。
李平意摸摸被锤的地方，笑了下。
“笑什么笑？不许跟着我！”，谭妆宜气鼓鼓地扭头继续走。
这会哪还有什么逛街的心思，溜达一圈接上谭小福就径直回了小园庄。
李平意看着她回家了，才转身走开，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书生风流高调，要查身份很简单。
同知府的庶三子梁升观
……
李平意回到小园庄时已是月上中天。
换了夜行衣，他寻摸到厨房自己点灯煮了一碗面条吃，肚子填饱了又烧水把自己洗干净，才蹑手蹑脚地回房去。
房里一片昏暗，俨然没人给他留灯。
李平意在房中呆站半响，故意加重脚步，脱衣挂到屏风上，摸黑爬上床榻，手刚碰着被，就被一只莹白的细足给踹开了。
谭妆宜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这么有本事，自个睡一个被窝去吧。”
李平意郁闷躺直，这么高大的身躯想要装可怜也装不到位，他干脆起身去抱了一床新被来，当真就自个一被窝睡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李平意翻了一个身故意弄出动静，他知道缩到床角去的人并没有睡着。
李平意静静听着呼吸声。
好像过了很久，他听到呼吸声乱了，抽气的声音更重了。
李平意瞳孔一紧，浑身像被电击了般猛然顿住，他伸手摸去，掌下的枕头湿了一片，人不知道悄悄流了多少眼泪。
“阿宜……”，李平意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他把缩成一团的人抱过来，翻身压住，双手摸上脸颊，指腹擦去眼角的泪。
“阿宜，对不起。”
“今日不该惹你生气的。”
眼泪像是擦不掉似的，一个人怎么能哭得丁点声音都没有呢，全闷在心里。
李平意去把房里烛火点上，在幽幽昏黄的亮光下，他这才看到偷偷哭了许久的人紧紧咬着嘴唇，天大的委屈都落在了那双黯然流泪的眼睛里。
李平意的心被一把揪住了，疼得四肢僵硬，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按进怀里，“你骂我打我都好，别哭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不会乱冲动了。”
“你可把我心都哭碎了。”，李平意长叹着，无奈又无措。
谭妆宜眨了眨眼，安安静静的躺在李平意的怀里。
她感受着彼此贴近的心跳，为什么哭已经忘了，自己从不是心思敏感脆弱的人，可情爱是头一回，今日种种对错已经不是主要问题。
李平意晚归，不与她说话，不同一个被窝虽然是自己说的，可他却同意了。
明明是气话，难道听不出来吗？
谭妆宜别扭又纠结，最终把自己委屈哭了。
而且李平意就连哄人，都只会翻来覆去的那两句。
“我同你生气，你不理我，也不同我说话。”，谭妆宜声音哽咽，她委屈地强调：“不可以这样。”
李平意指腹按在她的眼角处轻轻摩挲着，眼里布满心疼，“是是是……再没有下次了，好阿宜莫哭，是夫君错了。”
“不会不理你的。”
李平意温柔亲吻着自己的妻子，用细碎的吻去安抚她此刻不安的情绪，手轻轻拍着背，乌黑的发缠在枕头上，盖住那被眼泪洇湿的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谭妆宜紧紧抓着李平意的里衣，虽然睡着了，但眉头却没松懈，这一觉并不安稳。
李平意心里更加自责。
可算体会到了夫妻相处时的种种无奈。
天还下起了朦胧细雨，放眼望去雾蒙蒙一片，令人生不起出去逛街的想头。
谭妆宜今儿一早就让招月盼云两丫头带着谭小福在附近玩玩，自己去染布工坊巡视。
染布工坊不大，染出来的布匹只供应在自家的布庄，院里十多口大缸，缸中是调配出来的浸色水，横挂的竹竿上飘着一些染过色的布。
染匠是个五十多的男人，叫谭东，是谭昌早些年在外行商时救回来的，原先不姓谭，只家人受洪涝灾害都不在了，决定跟着谭昌之后就改了姓，留在谭家帮忙打理生意。
“东叔。”，谭妆宜熟捻地唤了一声，面上带着笑容。
谭东身上都是各色染料，听到谭妆宜的唤声，忙不迭抬头，眼中惊喜：“小姐来了，可是要看看账册？”
谭妆宜摇头：“账册月初就看过了，这次主要看您，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东叔瞧着瘦了些，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利？”
谭东嗐了一声：“我能有什么事？最近忙着调配新的颜色顾不上吃饭，等过一阵就好了。”
“东叔可不能把自个身子给累坏了啊。”，谭妆宜搬了一张板凳过来坐下，打量着地上那些用来熬色的东西。
是白沉木、青果、蓝草等一些常用的染色材料。
她问道：“东叔想要配什么色？”
谭东抬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小片银白布料，他先是挡住光线，说道：“这块布料是我们一个伙计从北地胡商那得来的，你看啊这正看是非常有质感的银白色，摸着也很柔软。然后你再看——”
谭东说着拿开手，将布料放手心搓热，那块布料隐隐有变色之感，以褐墨蓝为主要色，让人有一种错目之感。
谭妆宜瞬间懂了。
谭东：“我研究了很久，都想不通这变色是如何调出来的，万里坊那边也在摸索，不过同样没调配出来，如果我们能调出变色的布匹，那布庄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东叔……”，谭妆宜眨了眨眼：“要不您试一下加碱面、小茴香和柠檬汁试试？”
谭东愣住：“……什么？”
这跟染布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试试。”，谭妆宜点到为止，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从染布工坊出来，谭妆宜想着刚才的话，她估计是将北地胡商染布法最大的秘密捅漏出来了。
唉，谁让她啃过好几年的化学书呢。
到晌午时刻，雨丝丝终于是停了，天边隐隐有放晴的趋势，李平意顺着声回来找人。
他肩膀头发都湿润润的，想来一上午在外面跑都没披斗篷。
谭妆宜虎着脸将人拽进房里换衣服，擦干头发。
“要染了风寒，今晚可别上我的床。”
李平意老老实实换了衣服，坐着任搓：“事太多了也就没顾上，下次若还下雨，定会披着斗篷出门了。”
谭妆宜哼了一声：“商队的事都安排好了？”
李平意点点头：“货物交接后他们在府城休整两天，大后日出发回建安镇。”
“这么多人在客栈，吃喝住都要银子，这是趟差事，让他们自己出不好，你记得同客栈掌柜说清，等他们走后到小园庄找我结账即可。”
李平意再度点头。
他抓着谭妆宜的手腕将人拉到腿上坐着，一双漂亮的含情眼里，翻滚着莫名的情绪：“阿宜，我们四日未曾行房了。”
李平意声音哑得厉害，手掌心更是烫人，那要命的地方蠢蠢欲动，硬要拽着谭妆宜白日沉沦。
谭妆宜打算挣扎一下：“我想带小福去逛逛府城。”
“不急，有的是时间。”，李平意轻轻啄吻着她的手腕，并逐渐往上游走，最后落在衣襟处，用牙齿咬开了衣带。
到了这一步，谭妆宜也只能依他了。
白日颠倒了一通，再度醒来房里已经点着烛火了。
谭妆宜揉着腰坐起身，懊悔地捶捶脑袋，就不该让他乱来的，这事她自己虽也得趣，但李平意在这事上展现出非一般的强势，总觉得有一股疯劲。
这与他老实听话的人设大相径庭，令谭妆宜有一种割裂感。
秋夜里又下起了雨，风雨萧瑟，秋意更浓了。
李平意端着饭菜进来，望向床边靠着的人，语气里带着讨好：“过来吃饭，厨娘做了府城时兴的菜色，你应该会喜欢。”
谭妆宜掀开被子，陡觉一阵寒意入侵，不过转瞬间就被李平意抱起拢入怀里挡着窗缝吹进来的风。
“夜里冷，小心受凉。”，李平意找来秋衣让她穿上，双足也套上棉袜，自己抱着人到桌前：“棉袜不能着地，就坐我怀里吃？好阿宜。”
谭妆宜也是懒得动弹了，自家相公跟个火炉似的，这么坐着倒真是一点冷都不觉着了。
她慢慢吃着，忽然想起问：“小福呢？”
“睡着了，放心吧有招月和盼云陪着呢。”，李平意伸手出去，掀开瓷白色的盅盖，说：“这道鱼汤厨娘熬了许久的，里面加了药材，很滋补。”
谭妆宜试着喝了一口，虽加了药材但味却不重，鱼汤的鲜美还保留着。
“对了，去薛府的拜帖下了吗？”
李平意替人揉捏着后腰：“去见薛兄不用下拜帖，他家门房都识得我，上门时自会去通传的。”
“也行吧。”，谭妆宜推了推人：“我吃好了，去让下人烧些热水吧，我想洗一洗。”
“热水一直备着呢。”
李平意将人抱回床上，自己去喊下人。
夜里凉，虽有热水但谭妆宜也没泡太久，洗洗乏便起来了，房里点着烛火，她穿着雪白的里衣，脸颊脖子都是刚泡完热水之后带出来的红润。
上了床榻，李平意跟闻着味的狗一样缠上来。
他埋到谭妆宜的颈窝里，被窝中的手也很不安分，到处乱蹭。
显然下午那几次，没让他满足。
这会又惦记上了。
刚洗的澡，谭妆宜不想再洗一次，她强硬地护住自己薄薄的里衣，故意冷下脸：“不许胡闹了！”
“阿宜……”，李平意委屈地低唤。
谭妆宜扭过脸，打定主意不受他蛊惑。
李平意跟着贴过去，滚烫的呼吸打在谭妆宜的耳朵上，他收紧手臂，将人勒进怀里，久久未动弹。
过了许久，才冷静下来：“睡吧。”
烛火燃尽，房里一下暗了，黑夜里呼吸声逐渐平缓，床榻很宽，但隆起的被窝却只占了小小一处。
两人拥着入眠，亲密无间。
……
府城繁华，文气也浓厚，入眼之处书生不少。
一品宴是顶有名气的酒楼，一楼散客二楼包间三楼学子席。
传闻一品宴三楼原有一学子借住，该学子勤思苦学，得入金銮高中榜眼，为此一品宴文气大盛，三楼更是直接改成了学子席。
学子席，顾名思义，只有书生才有资格入席。
一品宴三楼便成了书生独上的地。
其余客人，都在一二楼。
谭妆宜也是奔着一品宴的名气来，顺利订到二楼雅间。
不得不说大酒楼就是服务好，从踏入门槛那一刻就有小二贴心上来引路，伺候周到，在雅间里刚坐下茶就上来了。
谭妆宜推开窗看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对李平意说道：“等会吃完饭下去逛逛吧。”
李平意无有不应。
盼云拿帕子擦了擦凳，问：“小姐我们是要在府城住一阵吗？”
“是要住一阵子。”，谭妆宜到桌前坐下：“入秋了你们有没有带厚衣服？没有的话记得跟管家说，让下人去采买。”
盼云眯着眼睛笑：“我们有新衣服，来时张妈妈给做的。”
“张妈妈是个心好的。”，谭妆宜说着便瞪了一眼动来动去的谭小福：“怎么坐着也不安分，做甚呢？”
谭小福噘嘴，不想理她，头顶两个揪揪生气地晃着。
小姑娘平日里在村中野惯了，来了府城这么一对比，就显得格外活泼，比不得府城里的孩子端庄。
但是胜在小脸蛋圆圆白白的，眼睛又大，生气的样子像个小河豚，很是可爱。
谭妆宜戳戳她鼓起的脸颊，笑：“不是带你出来玩了嘛，怎么还跟我生气啊？”
谭小福大声控诉：“昨天去找你，你都不理我！我在门外拍了好久咧，最后是招月姐姐带我去玩的。”
“昨天——”，谭妆宜卡壳了。
她尴尬地垂眸，眼神闪烁：“昨天许是太累睡着了，我没听到你敲门呢。”
“姐夫也在，也不理我。”，谭小福继续控诉另一个，她小嘴叭叭着，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平意淡淡扫她一眼：“再生气，等会不带你去找豹子哥哥了。”
“你！”，谭小福立马扁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姐夫坏蛋呜呜”，谭小福钻进谭妆宜怀里告状，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好了不哭，你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等会吃完饭，就带你去找豹子哥哥，让他带你玩好不好？”
“好。”，谭小福抽抽噎噎地应声。
菜上来后，谭小福也顾不上哭了，嘴巴塞得满满的，一边吃一边晃脑袋。
看着心情很不错。
“这一品宴的菜还不错。”，李平意给谭妆宜夹了一块千珍肚过去。
千珍肚的汤用的是上等的菌菇和老鸡熬出来的，汤浓味鲜，里面也加了药材，乳白浓汤上漂浮着一些红枣丝和枸杞。
谭妆宜说道：“我发现府城这边的人好像很爱药膳汤，对各种汤很有研究。这边天气湿热，炒菜火气大，所以各种清补去湿的汤就特别多，菜色也多以清蒸为主，口味清淡。”
“李郎，你说我能不能开一家药膳铺？”
李平意思索道：“府城里药膳铺应该挺多的，如果要开铺子，你要请到好的药膳师傅才行。”
“那竞争力是挺大的。”，谭妆宜突发奇想：如果我反其道而行，开一家火锅店呢？
未尝不可啊！
用新奇的口味冲击一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不过现在开风险太大了，等以后她的产业稳定了，倒是可以开一家怪味馆，螺蛳粉臭豆腐折耳根等等，千味千怪，有的是人喜欢猎奇。
“想什么呢？”，李平意唤了她一声。
谭妆宜忙不迭收回神思，摇头笑了笑。
这厢吃完，喊小二来结账时，却被告知有一位公子与人斗诗输了，按照赌约替一品宴这会用食的桌结了账。
白搓一顿，谭妆宜兜头暗乐，心里对那位散财童子十分感谢，不过也由此产生了些兴趣。
她便问小二：“那位公子可是三楼的？”
小二笑眯眯道：“可不是嘛，谁不知道咱一品宴的学子席几乎天天都有这种文会比斗，那彩头啊，一个赛一个的新奇。总之啊都是不缺银子的主儿，乐得结账，咱也省一笔了不是。”
这话说得精巧，谭妆宜也不是个白打听的，打赏了他十几文便将人遣出去了。
她同李平意高兴道：“这朝碰上个冤大头，早知道多点几道菜了。”
李平意挑眉，像是第一次见她如此鲜活脾性，有些稀奇，但知趣的没发表意见，领着人出了雅间，往楼下走。
这楼梯口就一处，他们不巧的就碰上了从三楼结队离去的那群书生。
个个束着玉冠，锦袍镶金丝，养得玉面绣口。
谭妆宜心中默想：是那群散财童子！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还是人模人样的，不过这些书生太过金玉其外，就平生所见里，与祝文君真是没法比。
人家到底是给自己结了账的，谭妆宜想拉住径直往前走的李平意，给那群散财童子让出楼梯口的位置。
李平意平生最不懂便是看人眼色，他长手长脚，依旧杵在那挡住楼梯大半位置：“怎么不走？不是还要去逛府城。”
“让别人先下吧。”，谭妆宜将他硬拽过来，暗暗警告了他一眼。
李平意这才注意到身后那帮人，他淡淡收回目光，沉默让出位置，挺拔的身形处处透着力量，虽退了一步，却也不会叫人觉得低人一等。
一群书生下了楼，临出门远远听到有人打趣。
“刚才楼梯口那位娘子长得倒真是有几分灵韵。”
“小家碧玉而已，梁兄怕是没见过好颜色？哈哈哈……”
李平意眼眸倏地沉下，眼底波涛惊掠，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护着谭妆宜下楼，在一品宴门口看着那群书生上了马车各自散去，才收回视线。
“李郎。”，谭妆宜扯扯李平意的袖子，唤他名字，小声与他道：“这是在府城，一板砖拍下去就是一个咱们惹不起的人，刚才那些书生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大家族的子弟。出门在外我们要学会藏拙，行事低调。”
“能避免的事情就莫要去计较，说几句闲话，让个位置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用不着与人交恶。”
谭妆宜不知道这样说他是否能明白。
成亲这么久以来她也知道李平意是个做事随心不羁的，上次司马知府在都能放箭断人手臂，这人行事有自己的准则，虽从不主动惹事，但教训起别人又很凶狠。
尤其是在她的事上。
性子这般冲动，总有一日会惹到硬茬子。
“我问心无愧又不低他们一等，既是我们先下的楼梯，为何要让？再说什么叫说几句闲话不碍事？我听不得！”，李平意很生气，顾不得还是在街上，声音猛地拔高。
谭妆宜一阵头疼，她让招月带着谭小福先去逛，自己拽着李平意往人少的街巷去。
李平意梗着脖子，不受她拉扯。
“过来！那人这么多是巴不得别人听笑话是不是？”，谭妆宜也生气了，她不知道李平意倔起来竟是这幅牛脾气。
李平意木桩似的杵了半响，才不甘不愿地任她拉走。
两人寻了一处安静之地。
谭妆宜瞪着他，生气道：“如果刚才我不拖着你，你是不是就要上脚去踹人家了？”
“踹了又如何？”
谭妆宜竭力忍耐着怒火，语重心长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拳头去解决的，做之前要先想清楚后果，今日你踹他们一脚，来日他们就有可能砍你一刀，或者报复到其他地方，我，爹，产业这些都是在府城立足的。”
“反正，说你不行。”，李平意犟着嘴，闷声说道。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反正不行。”，李平意嘀咕。
谭妆宜真是被气笑了，咬着牙，愤愤踩了他一脚，扭头就走。
这一脚挠痒痒似的，李平意动动脚腕，撮在后头跟着走，谭妆宜回头瞪他，他直愣愣对上视线，也不回避，一点没心虚或者认识到错误的意思。
谭妆宜捏紧拳头，上去就梆梆锤两拳。
李平意摸摸被锤的地方，笑了下。
“笑什么笑？不许跟着我！”，谭妆宜气鼓鼓地扭头继续走。
这会哪还有什么逛街的心思，溜达一圈接上谭小福就径直回了小园庄。
李平意看着她回家了，才转身走开，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书生风流高调，要查身份很简单。
同知府的庶三子梁升观
……
李平意回到小园庄时已是月上中天。
换了夜行衣，他寻摸到厨房自己点灯煮了一碗面条吃，肚子填饱了又烧水把自己洗干净，才蹑手蹑脚地回房去。
房里一片昏暗，俨然没人给他留灯。
李平意在房中呆站半响，故意加重脚步，脱衣挂到屏风上，摸黑爬上床榻，手刚碰着被，就被一只莹白的细足给踹开了。
谭妆宜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这么有本事，自个睡一个被窝去吧。”
李平意郁闷躺直，这么高大的身躯想要装可怜也装不到位，他干脆起身去抱了一床新被来，当真就自个一被窝睡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李平意翻了一个身故意弄出动静，他知道缩到床角去的人并没有睡着。
李平意静静听着呼吸声。
好像过了很久，他听到呼吸声乱了，抽气的声音更重了。
李平意瞳孔一紧，浑身像被电击了般猛然顿住，他伸手摸去，掌下的枕头湿了一片，人不知道悄悄流了多少眼泪。
“阿宜……”，李平意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他把缩成一团的人抱过来，翻身压住，双手摸上脸颊，指腹擦去眼角的泪。
“阿宜，对不起。”
“今日不该惹你生气的。”
眼泪像是擦不掉似的，一个人怎么能哭得丁点声音都没有呢，全闷在心里。
李平意去把房里烛火点上，在幽幽昏黄的亮光下，他这才看到偷偷哭了许久的人紧紧咬着嘴唇，天大的委屈都落在了那双黯然流泪的眼睛里。
李平意的心被一把揪住了，疼得四肢僵硬，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按进怀里，“你骂我打我都好，别哭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不会乱冲动了。”
“你可把我心都哭碎了。”，李平意长叹着，无奈又无措。
谭妆宜眨了眨眼，安安静静的躺在李平意的怀里。
她感受着彼此贴近的心跳，为什么哭已经忘了，自己从不是心思敏感脆弱的人，可情爱是头一回，今日种种对错已经不是主要问题。
李平意晚归，不与她说话，不同一个被窝虽然是自己说的，可他却同意了。
明明是气话，难道听不出来吗？
谭妆宜别扭又纠结，最终把自己委屈哭了。
而且李平意就连哄人，都只会翻来覆去的那两句。
“我同你生气，你不理我，也不同我说话。”，谭妆宜声音哽咽，她委屈地强调：“不可以这样。”
李平意指腹按在她的眼角处轻轻摩挲着，眼里布满心疼，“是是是……再没有下次了，好阿宜莫哭，是夫君错了。”
“不会不理你的。”
李平意温柔亲吻着自己的妻子，用细碎的吻去安抚她此刻不安的情绪，手轻轻拍着背，乌黑的发缠在枕头上，盖住那被眼泪洇湿的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谭妆宜紧紧抓着李平意的里衣，虽然睡着了，但眉头却没松懈，这一觉并不安稳。
李平意心里更加自责。
可算体会到了夫妻相处时的种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