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08年11月x日金曜日晴れ

    来到日本读书的半年后,我第一次参加了社团活动,成为了北川第一中学校男子排球部的经理。

    在国内时也好,来到日本之后也好,一如既往不擅长运动的,总是在体育课上动作比其他人慢半拍,频频闹出笑话的我,这样的我居然也有加入运动社团的一天,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了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变得擅长运动。

    或许像游戏加点一样,每个人出生时就被分配到各项不同的天赋点数,天生不擅长的,不在舒适区的事情,即使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只能达到中等水平。

    既然存在不擅长算数的人,唱歌总是跑调的人,或者作文永远写不够字数的人,那么我这样天生肢体不协调的人也理所应当地存在着。

    不过,在夏休み期间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夜跑后,长跑这件事也不再那么令我难以忍受。体育祭上也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一些集体项目,托这些集体项目的福,总算是在班级里获得了一点点正面的存在感。过往讨厌着我的人一成不变地在讨厌我,但世界也并非只围着他们转。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想要得到他们的道歉,在最辗转难眠的夜晚,我无数次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变成立派的大人让他们狠狠羡慕,可一觉睡醒后剩下的念头又只剩下想快点毕业或者分班,不再见到所有人。

    道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深信加害者是不会悔改的。我不是大度的人,也做不到原谅。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把那些事情原封不动地写下来,告诉全世界。

    在我的少年时代有那么几个月,我被同学毫无理由的恶意所攻击,而我越过痛苦活下来了。

    这是我这本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所以要多写一点。明天是周末,要去买一本新的日记本。不知不觉好像偏离正题太久,我本来是想写做经理的日常的。

    初三年级的前辈们即将在下学期引退,听说不出意外及川同学会是下届的队长。老实说我对排球这项运动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刚开始被岩泉同学邀请加入排球部时,甚至是我第一次听说存在女经理这样特殊的社团组成人员。

    “为什么会邀请我呢?明明有及川同学的人气在,排球部想招募一个女经理应该不难吧。”这样的问题,我是在与大家稍微相熟一些后才敢开口去问的。

    “林同学对及川那家伙完全没兴趣吧?”岩泉喝了一大口我递过去的水后开口说。

    “这个……”瞥见旁边及川假装不经意往这边凑的样子,我不知作何回应。直接说“没有”的话他肯定会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嘟囔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及川さん,但我心中真正的答案也并非是“有”……

    及川同学此人,并非像他最常给人的第一印象一般,是个整天笑眯眯的轻浮男。非要说的话,我感觉与这样的人交往起来应该不会很顺利。

    像镜中花水中月,即使物理意义上的距离再近,也总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既视感。有时看见他装作有事在女生告白前抢先离开的样子,觉得这人在恋爱方面简直冷血得可怕。班里也有女生问我“有没有听说过及川同学喜欢的类型?”——诸如此类的问题自从成为排球部经理后成为家常便饭。

    依稀记得答案似乎是“漂亮的大姐姐”?不过应该不会有男生不喜欢漂亮姐姐吧,毕竟青春期男生都是最看脸和身材的肤浅生物。

    不过我一向都回答“不知道”。

    还是让她们去问本人好了。

    哪怕我有严重的脸盲也不得不承认及川彻是个标准的イケメン。

    美丽往往伴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他和他的发球一样都存在感太强,锋芒毕露。

    我不懂喜欢和爱,也从未对任何同龄的同性异性产生过友情之外的感情。但我不希望我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及川彻适合被仰望,适合做青春暗恋故事里永远不知情的男主角,不适合做告白甚至交往的对象。这是我阅读无数文学作品后纸上谈兵的经验告诉我的。

    他被太多人说过喜欢,别人的爱对他来说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而轻易得到的必定不会被珍惜。

    隔着一颗心的距离,要如何证明你比别人都爱他?

    又该如何相信这样的人会只爱你?

    “岩泉同学邀请我做经理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及川同学?”我反问。

    “当然不是,”岩泉似乎很怕我因此生气,明明我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是因为林同学做事很认真。”

    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歪头看向他。

    “因为能耐下性子写那么多字的人很了不起啊。”他指了指我不离身的笔记本。

    “是吗?这样啊。”我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岩泉同学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比及川同学那种轻浮男可爱多了。

    (五)

    冬去春来,三年级的分班结果出来的那天,及川兴冲冲地拉着我和岩泉挤到最前面去看。

    去年冬天的某日,宫城县迎来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我第一次见到没到小腿深的雪,即使中午老师宣布提前放学,回家的路仍不可避免地布满一层厚雪。扫雪车无法在路面上行进,人们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撒盐化雪,可化掉的部分十不足一。穿着制服鞋的脚冻得失去知觉,借着一根在路边捡到的粗树枝,我一步步地艰难在雪中挪动着。

    “只要走出学校附近的小路,或许大道上的情况会稍好一些。”抱着这样的想法,每一次抬起的脚步都似乎离成功更近了。

    可树枝不小心戳到积雪下的一块石头,连带着脚下一起打滑,我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林同学?听得见吗,没事吧?”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放大的及川和岩泉的脸。

    我艰难地起身,感觉脖子上压着什么,有点喘不过气。一伸手,摸到脖子上多出的两条厚围巾。两个人的脸都被冻得通红,黑色和棕色的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盯着我。

    “我……我没事。”我试着起身,头重脚轻,又差点一头栽倒。

    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还给他们好像已经用光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撑着树枝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又被风中的冷意刺得喉咙发痛。

    “喂,及川,你拿一下包,我背着她走。”

    “岩泉同学居然有在好好地叫及川同学‘及川’啊……”我模模糊糊地把心里想的也说了出来,“不用啦,我可以自己走到家的。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头越来越晕,有一瞬间我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好好地在讲日语。

    不会我说的是中文吧?不然为什么我好像真的被岩泉背起来了……一定是拒绝的话他们没听明白……

    好温暖。

    “林未来!はやし——みらい——!”

    “妈妈?你回来了?”

    像是回到小学时的暑假,躺在姥爷家的地板上吹着风扇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是妈妈下班带着一大个西瓜回家。

    妈妈会把西瓜中间最甜的一块整个挖下来给我吃。

    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长发还是短发?

    好像是长发。

    好想她。

    “岩ちゃん,她在说什么?好像不是日语。在叫ママ?”

    “你先摸摸她制服口袋有没有钥匙吧,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在。”

    “可是我背着她没有多余的手啊,应该岩ちゃん你来找才对吧?”

    “刚刚走到一半明明是你说要换你来背的。……找到了。”

    “中国没有这么大的雪吗?她好像冻得发烧了。”

    “宫城县也很少有吧!”

    小时候起我就很容易发烧。

    不只是冬天感冒会发烧,夏天中暑后也经常发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变成了常见的事,往往高烧也能保持清醒的状态。

    我听见父亲回来的声音,爬下床去玄关看。

    不对,我为什么在床上,为什么在发烧?

    罕见的大雪天,提前下校,被我当成拐杖的树枝,摔倒,及川同学和岩泉同学。

    想起来了。

    “爸爸!你回来了。”嗓子哑的厉害。

    “嗯,回来了。你还好吗?中午有个男同学用你手机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路上晕倒,他们已经把你送回家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我没事,有点感冒。”男同学……吗?不知道是及川还是岩泉打的。

    “以后多穿点再去上学。”

    “好。”

    “男朋友吗?”

    “什么?”

    “打电话给我的。”

    “同个社团的。”

    “喔。”

    父亲好像不知道我在男排部做经理,不过他应该也没兴趣知道。

    “那孩子还说想打给你妈妈,但是没在你手机通讯录里找到联系方式。——他说你晕倒后在喊妈妈。”

    “我不记得了。”

    因为梦到妈妈了。

    “晚饭我不想吃,先回房间了。”我转身离开。

    “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谢谢你们送我回家,下次有空请来我家做客。”编辑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短信向及川和岩泉道谢。

    那天之后,和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好。

    从“同班同学”到“同社团的同学”变得好像可以称之为“朋友”了。

    家门前的那条很长的、很长的坂道好像变短了。

    因为路的尽头有人在等我。

    “怎么样了未来ちゃん,看到了吗?”

    “看到了!都在一个班呢。我和阿彻和阿一。”

    “太好了!岩ちゃん~”

    (六)

    (*后内容为直接引用动画)

    排球部的一年级新生里,有个叫影山飞雄的后辈,也打二传的位置。

    起初我们都没太在意,毕竟在发育期里,每一岁的间隔往往带来不小的身体差距,一年级即使再努力也很难超越二年级、三年级的前辈们成为正选球员。我也只是按部就班地为他测量各项身体数据,一项项做好登记。

    开始注意到那孩子的不同,是因为他练习时的表情。

    明明是个有点内向的孩子,在前辈们面前一直有些过于拘谨,可摸到排球时眼睛会一下子变得闪闪发光。怎么说呢……我很少在人脸上见到那么直白的喜悦。

    有点像小学时每个月买到最新的小说杂志的我会露出的表情。

    是了,是藏不住喜好的小孩子。我哑然失笑。这样就算我们毕业之后,排球部有这孩子在,应该也会有不错的发展吧?说不定能打败白鸟泽呢。

    做了一段时间的经理后,在排球的领域我仍然是个门外汉。这样迟钝的我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影山和其他一年级的新生比起来,有着更高的水平。而当我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知道阿彻肯定比我更早地发现了影山的才华。

    那个人明明做什么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心里却比谁都在意排球的事。

    最近阿彻练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数不清第多少次,我坐在体育馆的看台上写完一大半作业后,阿彻和阿一依旧在排球场上练习。一二年级的后辈和三年级其他同学早就结束了社团回家,他们好似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接发。而这样的练习往往以我和阿一一起推着阿彻回家收尾。

    “未来ちゃん和岩ちゃん可以先回家的,及川さん会打扫干净体育馆锁门的,保证!”

    “不要,我才不要!”我学着平时阿彻的样子朝他做鬼脸,“我不相信你能一个人打扫干净。”

    “混蛋川,别想就这样抛下我们。”阿一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

    阿一的家最先走到,之后是阿彻的,我的家要爬上坂道。我和阿彻往往在坡下告别。

    “阿彻,没关系吗?”及川彻刚刚转过身又被我叫住。

    “完全没问题!未来ちゃん要相信及川さん啊~”他没回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似乎看清了也没什么意义,这个人就算在笑也未必是真的开心。

    “阿彻,我说啊,你知道我很喜欢写小说吧?像你喜欢打排球一样喜欢。我们这种写小说的人呢,特别喜欢从身边取材,我有一直在观察你喔。”

    “诶~那未来ちゃん一定好好感受到及川さん的魅力了吧?怎么样,有没有爱上?”

    “想听人告白的话去找你的粉丝啊!”和及川彻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能理解为什么岩泉一总是会毫不留情地痛击他,“对我来说,阿彻就是阿彻。在我和阿一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二传。”

    他听到这话会开心吗?会有一瞬间想哭吗?面前的这个人真实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讨厌看不透的人。

    看不透的话要怎么写嘛。

    “……我知道了。明天见。”

    “晚上不要熬夜看比赛录像啊!”

    第二天是一场和附近学校的,再普通不过的练习赛。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场练习赛上,已经是排球部主将的,三年级的及川彻会频频出现简单失误。

    “影山,换你上场。”

    这是升入初中的影山飞雄第一次在练习赛中出场。

    阿彻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低着头,从我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没在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轻易地读懂及川彻,我却好难过。

    一直以来对待排球最认真的及川彻,无论是发球传球接球还是拦网全都仔细研究过的及川彻,在同龄人中受到无数称赞的出类拔萃的及川彻……这样的他自从成为首发二传后第一次被替换下来。

    或许是见到影山君之后,阿彻才明白自己好像并不是天才。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那个人从天而降。

    如果我不是排球部经理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经理,我就能冲过去告诉阿彻说没关系。可是如果我不是排球部经理,或许我也不会和阿彻阿一成为朋友。

    脑子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阿彻也是这样吗?因为一直担忧着自己是不是不够好的事情,才会在场上失误。

    不对,这样不对,应该专注。

    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专注在计分的事情。

    阿彻比起我的安慰,也会更希望我首先认真对待排球的事情。

    练习赛的最后,是北川第一赢了。

    第一次明明赢了比赛我却没那么高兴。

    我和阿一送其他学校的同学们坐上大巴离开,又被拉走庆祝。再次回到体育馆时,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只有排球一次次落地的声音。

    *“现在的我根本就赢不了白鸟泽,怎么可能放松!我要获胜,要进军全国大赛!为了获胜我要更加……”我有些被吓到了,认识阿彻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

    “‘我要我要’的吵死了!”阿一一个头槌狠狠砸向阿彻,我有些害怕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打起来,又觉得似乎此时此刻打上一架才是再合理不过解决方法。

    “你小子打算一个人战斗吗?别开玩笑了白痴!”

    “要是你以为自己的成绩就等同于队伍的成绩,我就揍扁你!”

    “已经在揍了!”比起打架,现在的局面好像的确更像是阿彻单方面被打。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我们队里没有一对一能打赢牛若的家伙,但是,排球是球场上的六个人在打。不管对方是天才一年级生还是牛若,六个人强才是真的强吧,白痴。”

    “六个人强才是真的强……”

    “抱歉,我是不是把你撞得太猛了?”

    “怎么说呢……突然觉得无敌了。”阿彻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是我未曾见过的坚定。

    我跑到阿彻身边,拿着曾经他给我的那块手帕,一点点替他擦掉脸上的鼻血。“回家后要记得冰敷啊,不然明天会肿成猪头的。阿一也是,头也要冰敷。你们两个笨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哈哈哈哈哈哈!”及川彻盯着岩泉一慢慢肿起的额头,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我们三个肩并肩坐在体育馆的地上,拾起地上的排球一个个扔进球筐。

    “好难啊,投篮。”我连着扔了五个排球却只投进去一个。

    “其实也和排球有共通的地方吧?如果用发球的动作的话……”阿彻坐在地上把排球发向球筐,球重重地砸到筐边又被弹开。

    “什么嘛垃圾川,根本不行。”阿一用投篮的手势瞄准,投进一球。

    “看来阿一篮球打的比较好喔~”我托着腮,看两个人较劲地扔着排球,“你们长大后想做什么——高中毕业后会读大学吗?我啊,从小学开始就想做小说家。”

    “好想给你们看我写的小说,可惜我还只会用中文写。等到我的日语再好一些……我就用日语翻译出来给你们看,到时候一定要仔细读啊!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故事了,可能像你们开始打排球那么早吧?小学二年级。

    那个年纪能写出完整的故事是很了不起的,至少在中国是这样。”

    “在日本也是很厉害的!”阿彻插嘴说。

    “所以一开始把故事拿给身边人的时候,大人们有的甚至一直在说‘天才啊天才啊’,这样的话。小孩子都是很容易骄傲自满的,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是天才了。小学时候写作这件事对我来说太轻松,我一直能比别的同学更快地写完作文,很容易就在区里的征文比赛里获奖……是完完全全由我自己写的文章,没有让家长老师帮忙改过。一次性能写出一千多字的长文章。

    一千字对小学生来说很多了吧?”

    “但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写出过满意的东西。小学毕业后,直到现在,这三年来。”

    “我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字吧?其实除了排球部训练的日常剩下全都是日记。”

    “除此之外的事情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原来我根本不是天才小说家啊。”

    这是我来到日本后,第一次敞开心扉对人说大段的话。

    ……

    “未来ちゃん,这段日语全都说对了哦。发音也好语法也好,満点!”我歪过头,发现阿彻又恢复成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我。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啊。

    “我以后想读大学。什么专业还没想好……应该和排球有关吧。”阿一还记得我最开始的问题。

    “那个啊,未来ちゃん能不能把我们写成故事的主角?从身边的人取材会比较容易对吧,你昨天说的。”

    “什么啊,你当时原来有认真听。”

    “当然!还有你说你和岩ちゃん的心里我永远是最好的二传!啊,岩ちゃん脸红了~”

    “混蛋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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