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浴房的事之后,侯存安忽然又从殷泊川眼前消失了。

    侍奉的人换回了原来那一批,前堂后厅也看不着人,奇怪的是他如今还能看到陆堇抒。

    “陆姐姐,年都过完了,你们何时走啊?”

    这话说的有些尴尬,陆堇抒咳了咳,道:“开春。”

    一旁的嬷嬷嗔怪道:“小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冬日雪大难以行路,夫人让陆先生一家再留些时日。有客就怕留不住,哪还有往外赶的道理?”这嬷嬷是殷泊川的乳母,身份特别些,换作旁人倒也不敢这么说。

    陆堇抒揉了揉太阳穴,“泊川啊,你就这么不情愿我留下来喝杯喜酒?”

    听到喜酒两个字,殷泊川懵了一瞬,神色转而又暗淡了下来,“喜酒……是不成了。”

    他如今不再奢望能拥有侯存安,焦灼的关系会带来无意的伤害,绵绵的情思让人越陷越深,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几日后陆堇抒忽然在翠园叫住了他:“你回屋看看。”

    晨起后的房间被新洗一番,嫣红的暖墙缀上饰物,物具整齐陈列,床榻一片绮色,纱帘垂幔,笼罩在迷离的颜色里。

    “娘,这是做什么?”

    殷夫人揭开茶盖,轻轻吹了吹蒸腾的雾气,语气从和道:“你不是一直喜欢那个存安,让她嫁给你,可乐意?”

    殷泊川心口仿佛响起了鼓点,“娘,她……”

    “她自愿为妾。”殷夫人一语言明,“虽是你极喜欢的,礼数还得按照规矩来,排面是差了些。”

    仿佛胸口响起一声长钟,闷闷然久鸣不已。思恋多年的佳人一朝忽得,殷泊川的心里却说不上高兴,不真实的错乱感绞在心口,只听见一声又一声清脆的跳动。

    妾室的礼制简略,无须正妻的三媒六聘,是以筹备极快。

    丫鬟们穿梭在堂前屋后,不多时已将殷泊川的院子挂满红彩,莺莺碎语中夹杂着低声哄笑:“少爷尚未娶妻,怎么就纳妾啦?”

    “少爷喜欢谁便要谁,夫人恁般宠他,怎么都会允了吧。”

    “嗳,要我说,还是那小妖精厉害,迷得少爷魂都没啦!”

    房檐下的红色流苏随风轻摆,远远看去,花园里仍能得见。陆堇抒穿了一身素衣,袖中露出纤手,怀里托抱着一只五彩兽纹暖炉,轻声道:“你……”

    “冤枉,这可不是我做的。”顾沉嘉一袭深色的衣袍,领口处的纤绒雪白无瑕,黑白分明得如他深刻的眉眼,眸中颜色略略冷清,唇角却勾起一丝微笑。

    “我的确有心帮他,不过我不是牵线月老,没法全了他的心意。在殷府,规矩到底是规矩,若想破戒,办法只有走出去。”

    陆堇抒看了他一眼,似乎顾沉嘉说出这些话有些奇异,然而口气依旧淡淡:“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在意规矩。”

    顾沉嘉哂笑道:“人人身在其中,如何能不在意。”

    陆堇抒没有接话,因为她总觉得再往下说,会牵扯出另外的什么枝节来。顾沉嘉本就身份特殊,和江湖关系敏感,他的过去……不问便好。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顾沉嘉垂下眼眸,露出浅浅的笑,“我要走了。明天。”

    “这么快,是不是有些匆忙?”陆堇抒也不知道这句话自己会脱口而出,像是客套的不舍,又有点莫名的肉麻。

    “是,”顾沉嘉似笑非笑叹了口气,“的确匆忙,情非得已。”

    这一段若即若离的时光过得飞快,从秋越冬,快到他们几乎忘了三年前的风波。廊下帷幔顺风而动,陆堇抒忽然觉得,某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明天我送你吧,顾沉嘉。”

    天色渐沉,红烛的剪影在屏画上摇曳,夜灯透出朦胧的暖光,床帐色彩绮丽,云锦如火,门外人迟迟不入,心如捣鼓。

    “存安?”殷泊川试探地询问,今夜他第一次穿上了半红的婚服,鎏金边的衣裳依旧华美,只是纳个丫鬟做妾,时下并无多少讲究,她没能穿上正红,他亦如此。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修成正果,今夜过后,他们便是夫妻了。

    “存安,”殷泊川背靠在门板上,话语青涩而温柔,“或许这很突然,但是……但是你愿意嫁给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们之间已经三年了,其实,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吗?过去你总是躲避我,不只是因为身份,还有你的家人,你的不安……你担心的事情太多了,这不该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承受的压力。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了解你,事实证明,你值得。存安,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殷泊川的脸腾腾地烧起来,红晕覆上了少年清晰的棱骨,玉带高束,红衣相衬更显俊美。房内静了半晌,无人应答,他轻轻推开门。

    灯烛璀璨,红帐鲜妍如洗,一室寂然,空无人影。

    与此同时,殷府后门的窄巷里伫立一人,黑夜褪去了白日的浮华光芒,阴影里闷不作声地动了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不见顶的天,漆森黯淡犹如无底漩涡,遥不可及的火光灼灼燃烧,闪烁在瞳仁里的血色被长睫覆落。扯出衣带缠上手腕,他缓缓走出来。

    沿河的石道上铺满落梅,旧雪未化,红白两色,层次分明。

    行了几步,他忽然停下,“顾先生。”

    身形颀长的男人清冷俊美,静立在前,像是披上了一道月光。

    顾沉嘉道:“纪衡。”

    这个男人的敏锐几不可察,平时的温文潇洒在此刻销声匿迹,身侧仿佛寒气陡生,对上那双暗含着异色的眼瞳,他迟疑了一下。

    “这么晚了,顾先生怎么没在休息?”

    纪衡垂首问礼,脸上惯常盈着几乎毫无差错的笑容,袖口微微收敛,不动声色。

    “你又如何。”这话不是问句,挟着一种质问的压迫,顾沉嘉冷冷地吐字,散出一团雾色的寒气。

    纪衡闻言停了一瞬,身子渐渐直起来,面上笑容依旧。“同先生一样,想来这边走走。”

    纪衡在李写乔身边向来安静沉默,即便会揣度主人的心思也不轻易开口。这段时间,李写乔几乎每行都会携上他,可谓是深得宠幸。而今他的反常在顾沉嘉面前展现得越来越多,很难说这份怀疑是否故意而为。

    顾沉嘉闭了闭眼,话锋陡转:“这几年,你过得可辛苦?”

    纪衡的笑容渐渐僵住,清秀的面庞透出苍白的颜色,眼中的黑色瞳仁不寒而栗,“先生的意思,我不明白。”

    他怕么?他不怕。

    顾沉嘉怀疑纪衡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自从他随李写乔在南风楼出现,他的目光就会悄悄地变得凌厉起来,那种想要锋芒毕露的欲望,在顾沉嘉眼里,躲也躲不掉。

    无他,假也。

    又开始落雪了。

    顾沉嘉轻呵一声,转过身去。“你家公子一向风流大方,只是旁人难测,须得上心。对了,别忘了告诉他,我明日便离开。”

    今夜的殷府不安宁。

    几十名婢女撑着灯笼围上来,把厢房堵得水泄不通。庭院外,殷泊川大步流星,一身红衣走在最前,小仆奔在两侧为他挡雪,伞面很大,一路跑一路拦,仍是遮不住覆落得越来越密的雪星。

    “少爷,那边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小夫人!”

    “再找!”殷泊川的红衣融了落雪,已经湿透一大片,变成极深的颜色,红玉束的华冠周身清亮,褪去年华的光泽,顶天立地,仿佛一夜之间长为了大人。

    前厅后园,没有。

    翠园莲湖,没有。

    文苑客栈,没有。

    甚至染坊也没有。

    他怕这次是真的失去她了。

    奇怪的是心中的急火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他来不及想更多,理智让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注意力转向眼前的一道道回廊,明火映着落雪,纷纷扬扬洒在他的面前。忽然,殷泊川停下了脚步。

    回廊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火光趋近,照亮了身上鲜妍欲滴的红衣。

    “存安!”殷泊川走上去,又叹了一声,“存安。”

    侯存安从火光中微微抬头,小脸粉妆如黛,睫上覆着一层轻薄的寒霜。像是才从梦中醒转,她许久未睁开眼,不由地抽出环住双膝的手揉了揉。

    等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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