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写乔走进后院的一处偏厢,房门半开着,几近透明的屏风后倚坐一个人影,看上去似乎刚刚慵散地伸了个懒腰,闻声渐渐将头偏了过来。他并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上幽幽地说道:“现在,我该叫你烟竹姑娘,还是侯姑娘?”

    房中的人似乎刚刚睡醒,声若呓语,微有不满道:“公子赎奴家回来这么久了,竟然还是头一回来,真是稀客呀。”

    自上次在画舫上见了一面,李写乔突然大手一挥豪掷千金为头牌花魁赎了身,可谓阔绰大方。此事在京都已广为流传,虽不知其中细节如何,可就民间艺人的编排功力,再谱几十出风流韵事也不在话下。

    李写乔摇摇头笑道:“若说稀客,不如看看这一位。”

    他身后走出了唇角发白的侯存安,屏风对面的人似乎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打算起身。

    侯存安走过去,步伐颤颤巍巍,瘦弱的身体随时都要散架一样,系在发上的布带轻轻飘了起来。她的身板实在太过单薄,以至于在穿过那道屏风看见对面的人时,李写乔依然忍不住惊讶地轻嘶了一声。

    这简直就是个孩子!旁边那个风韵窈窕的女子哪里像她的妹妹?说是她娘恐怕都有人信。虽然也不至于。

    两副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相视,一个清冷朴素,一个妩媚明丽,前者如清秋初绽的冷菊,后者则似诱人采撷的夏花,本该是相当的年纪,奈何世事弄人。

    侯存安不禁上前一步,惊喜的声音甚至有些紧张:“存……存乐,我是姐姐,你还记得姐姐吗?”

    烟竹,或是侯存乐,陌生地瞧了她一眼,冷冷的神色略带轻蔑,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铁证也不过是巧合,扭了扭身子,甚至退后半步。

    “我们素不相识,你认错人了。”

    侯存安木在原地,看着苦苦寻见的妹妹转过身,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拦住了。李写乔道:“别急。”

    本以为会是一场姐妹情深的重逢之幕,不想被一方打断地如此干脆,李写乔也有些惊奇。他遣人把侯存安送走,愈发好奇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

    “是你自己要走,如今又不认她,莫非真要留在本公子身边做侍姬?”

    烟竹轻轻一笑:“公子是聪明人,既能救我出来,想必早有盘算。可是,我和她,终究不是同路人了。”

    上元节后的雪天少了,临安依旧寒冷。弄月居后的假山池覆落着斑白的颜色,池心露出深黑的石山,一片白茫茫中格外刺眼。

    门前燃着炭火,灼热的气流烘如暖春,陆堇抒半倚在美人靠上,竹帘低垂,挡住了蠢蠢欲动的微风。

    清越的乐声从池对岸遥遥飘过来,拂动涟漪,声音似笛又似箫,略古老的旋律奇妙流转,穿透了并不短的距离。

    陆堇抒已经凝神听了许久。后半夜她睡了过去,醒来时又兜兜转转回到了熟悉的卧房,想必是顾沉嘉将自己携回来的,也不知道事情如何了。

    一节比竹被修长的指控在手中,顾沉嘉闭着眼,缓缓吹奏。

    他的乌发上掺着零星的雪花,清俊的面容此刻略显冰冷,眸光幽幽晃动,仿佛擒着一抹奇异的颜色。

    这曲调与陆堇抒听过的西域胡旋相仿,殊异于中原的韵律,多了热烈活泼,似乎能够缓和眼前的悲戚景色。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被乐声穿透,白雪覆落过后,一片茫茫。

    殷泊川最近闭门不出。

    不外乎是因为侯存安。殷夫人向来是不喜欢她的,这次不知怎的竟然直接让她搬到了他的隔壁,每日与其他侍婢一同侍奉,两人相对的尴尬已持续了两个多月。

    她替他穿衣,为他掖被,陪他游园,代他喂鸟,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再亲密的举动。

    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沉默,只是有时候看他的眼神里,偶尔会有一丝亮光。

    他不敢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她受过的苦已经够多,她的脆弱,她的柔软,如果是她最单薄的防线,那么他宁愿不去触碰。

    过去他太想要她,却让她伤痕累累;如今他不做多想,只盼她平安无事。

    他虽然不出去,她却会进来。殷泊川一抬眼,侯存安正端着盘栈站在他面前,低顺的眉眼楚楚可人,身姿瘦小,恁般让他想要呵护。

    “存安,你……”话到喉头却又哽咽,殷泊川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摆手示意她下去。

    侯存安则把头垂得更低,“夫人要奴婢服侍少爷沐浴。”

    殷泊川说不出话了。

    浴房水光氤氲,腾腾热气在空中翻滚,侯存安抱着中衣缓缓走过屏风,殷泊川正泡在水里,耳根愈发红了,“存安,其实不用这样的……”

    不用这般贴近他,即便是母亲的命令,如果她有什么事,他也会想尽办法解决。

    他这样想着,一双小手伏上了他的肩。

    这双手冰凉冰凉,指根处微微磨出了茧,轻轻按捏起来,却是异样的舒服。

    殷泊川顿时放松了起来,心情似乎很是愉悦,他笑着问道:“存安,最近为何如此亲近我?”

    肩上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似乎碰到了很难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侯存安的声音才轻飘飘地传过来:“夫人说,这是规矩。”

    让她靠近他的规矩?殷泊川肩头一抖,心里却是一丝窃喜,娘亲这是要纳她进房的意思?可是过去,她不是不愿意的吗?为何现在又……

    殷泊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的热力一下子涌上来,侯存安顿时觉得头脑微微发麻。

    下一秒,他已经从浴池中站起身来,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存安,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两个人的气息略有些紊乱,殷泊川以为她会紧张,还没发现自己已经红了耳根,呼吸更加急促。

    “少爷,”侯存安推开他,有些窘迫地转过身,雪白的衣衫沾上了轻溅的水花,“奴婢,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

    殷泊川不解:“你妹妹已经找到了,娘也同意了这件事,存安,你还在顾虑什么?”

    他的眼睛是那样明亮,仿佛有星辰闪烁,俊美的少年郎,恰似一捧灼热的骄阳,照亮了她的黑夜与孤伶。

    侯存安摇了摇头,抱起什么东西跑了。

    等殷泊川伤完神,才发现了什么不对。“哎!存安——我的衣服!”

    天色暗下来后,一个人影裹着斗篷窸窸窣窣靠近殷家后门,月光黯淡,映出一张素丽的脸。

    “毕竟是勾栏之女,大户人家的门槛,还是不要迈进去为好。”

    烟竹未施粉黛,素净的面容更酷似侯存安,她听见说话的声音分明在身后,冷冷地扫了一眼脚下的石阶。

    “娇娘,你还想要什么?”

    月娇娘从树后轻轻走出来,笑靥如花,“你就这样从我这里走了,难道不该留下点什么?”

    烟竹低着头,只说了一句,“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我若是知道,顾门主还需要找你做交易吗?”月娇娘从背后悄悄探近,耳语道:“他是为了找九旻扇吧。”

    “三年前钟泽宫声称寻到了九旻扇,即将重出江湖,可是这位新门主却迟迟未露面。我听说,是因为——九旻扇丢了。你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月娇娘的声音一反往常的苏媚,此刻听来竟是冰冷严肃的语态,眼中的戾气颇与男子相仿。

    烟竹终于转过身,眼前的人比过去更加难测,危险诡谲的气息令人窒息,黑压压的斗篷下看不清她的脸,只有冷冷的声音响起。“你要知道的话,放过我们,日后不可纠缠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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