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瓦檐下的雨迹早已干涸,宽阔的江面罩起一层薄雾,云来客栈影影绰绰,倚立在朦胧之中。

    清凉的风擦过脸颊,陆堇抒悠悠醒转,一睁眼,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净的深蓝罗衣,孤傲、清冷,缀着点点白梅,分明是一动不动的绣饰,却像散了一地的雪花,空气都仿佛变得格外冰冷。陆堇抒惊疑道:“师父?”

    那人转过身,清丽的女子容颜朴静自若,髻上挽簪,气度不凡,只是一张脸苍白苍白,少了几分生气。看见陆堇抒方醒,不疾不徐道:“窗口外沿有痕迹。昨夜有人来过?”

    没有什么能逃过顾茨的眼睛。虽说陆堇抒跟着她学武三年,毕竟没有根基,还没有办法像顾茨那样聪闻明辨。好在她悟性颇高,许多招式学起来很快。

    “有。”陆堇抒自知瞒不过顾茨,很坦诚地回答。

    “我来了江汉几日,还未曾见过你父母,想来快要回抚州了,倒是先碰上了你。昨夜那个守在窗外的小子,是什么人?”

    陆堇抒心里突突打起了鼓。

    其实昨夜顾茨目睹了顾沉嘉从江舟飞身上来的情景,以为是某位轻功了得的江湖客,不知何由逗留此地,有些奇怪。直到今晨她循着大致方向来找,才发现里面住的竟是自己的小徒弟。

    陆堇抒静了静心,道:“钟泽宫门主,顾沉嘉。”

    听到这个名字,顾茨颇为意外,神色也不似往常那般漠然,她很快又收回目光,低头叹了一声道:“虽然我受你父母之托教你习武,可是江湖人,却是不要招惹的好。”

    陆堇抒深谙其道。三年前,陆玉堂就是被牵扯进了江湖事,最终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而这段时间以来,陆家人也一直在寻查其中的原因,却不得结果。

    陆堇抒心中一涩,点头道:“徒儿明白。”

    那个人,或许也不必再见了吧。

    顾茨没有久留。她一向四处游走,与陆觉算是在路上相识的好友,被请来做陆堇抒的师父。可是关于顾茨的事,陆堇抒知道的却很少。

    神秘无踪,也无须过问。

    ***

    卫翎的身体依旧不好。

    陆觉请上门的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张开着,却丝毫不见起色。陆堇抒特意学了当地的莲子羹煲来喂她喝,眼看脸色倒是渐渐红润起来,夜里还是一如既往咳个不停,几日来足疾难行,竟下不了床了。

    正当一家人发愁之际,店家小二很合时宜地举荐了这一代的名医,陆堇抒赶忙带着仆侍前去拜访,希望能说动这位先生出诊。

    晨起出发,转眼已是午后。回春堂映着薄薄的日光,半大的院子少有人声,只有一个看铺的药童战战兢兢地开门,上下看了他们一眼,便进去回禀了。想来这位大夫也是有些脾气的,陆堇抒再急,也只得在门外耐心候着。

    不一会儿那药童出来了,将他们领进了一个院子,院里只有一间瓦房,木门紧闭。

    小厮上前敲了敲门,却无人回应,药童赶紧对着里面小声喊了一句:“先生!他们来了。”

    过了半晌,房里悠悠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单,掩着一道半透明的布帘,一个人跪坐在布帘后,右手端着什么东西,似乎在饮水。

    陆堇抒见过陆觉和许多人打交道,聪明圆滑,冷淡漠然,亦或庄肃板正者,与之相交各吃各套。这位大夫不肯露面,故作神秘,要想叫动他势必得费些功夫。

    隔着帘幕,陆堇抒拜道:“先生医才闻名,近来家母染疾,足伤难行,若先生可施回春妙手,家里必有重谢。”

    布帘那头的人探了探身子,将手中的杯盏懒懒放下,问了一句:“有何重谢?”

    陆家其实算不上富余,最多也是陆觉最宝贵的便是文册古卷、书画珍品,价值连城的倒是陆觉的墨宝,不过他少有外迹,大多都赠予了友人。陆堇抒想了想道:“不知先生有何所求。”

    “有何所求……”对面的人忽然冷冷笑了一声,虽然这笑声很轻很小,在空旷的屋里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有个朋友,侧颊上有道伤疤,不知姑娘可有办法去除。”

    陆堇抒道:“我非医者,恐无能为力。”

    “若是寻常伤口倒罢了,倘若剥皮换肉也治不好,永远留下这么个伤疤,换了谁也不好受,你说是吧,姑娘?”

    片刻的沉默让空气逐渐压抑起来,陆堇抒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回春堂的名医的确脾气古怪,可是眼前这人的古怪,绝对不像个大夫!

    陆堇抒匆匆起身,用眼神示意两个小厮去开门,对这边只说了句:“多有打扰。”

    她转身走出两步,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盖过了头顶。“有大族逾百人,一夜之间举家倾覆,冤魂亡灵不散。姑娘,该当如何?”

    这话过后,身体忽然软了下来,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陆堇抒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两个小厮见状要来扶她,刚走出两步也同样失去了控制栽下来。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帘幕,倨立的男人眉眼清秀,白净斯文,眼里的嘲讽、不屑、轻蔑仿佛受了伤,在宛如死水的波光里悄悄翻涌,嘴角微微地上翘。

    这个人陆堇抒见过。他是跟在李写乔身边的纪衡,虽然在临安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不似寻常的仆役,可是陆堇抒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纪衡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弯腰,掐断了案侧的一支香。陆堇抒就正好在他的脚下,这个角度看得见一双灰蒙蒙的靴子,还能看见不远处一个同样倒在帘幕后的人。只怕是那位真正的先生了。

    纪衡慢慢地蹲下来,仔细打量着陆堇抒,清秀的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讽笑,“这么久没见,你倒是瘦了不少,没少为了你母亲的病奔波吧?”

    陆堇抒此刻只有嘴可以说话了,心里一万个糟糕,只能勉强抬头道:“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过节。”

    “哈哈哈,你自然是不记得。”纪衡笑得有些放肆,放肆中却有些哀伤的恨意,一双眼黯如死水,“我的未婚妻。”

    陆堇抒怔住。

    能说出这句话的,自然是曾与陆家有姻亲之约的季家南留庄,那个未曾谋面的世家公子,季桓。

    如果真是他,从那场葬送了季家全族的大火中逃出来,如今唤作纪衡,还跟在李写乔身边一年多……这一切串起来,倒真的有几分可信。

    可是为何过去了整整三年都杳无音信,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也指不定是纪衡编出来的谎话,陆堇抒尚未出嫁,夫婿全家便被烧得尸骨无存,天下人人皆知,若想以此来做文章,也不是麻烦的事。

    “你究竟想怎样。”

    纪衡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你是真的不记得我?还是不记得——余杭季家?”

    没等陆堇抒分辩,他又扬首哂道:“也是,一个你以为死了三年的人忽然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总是会害怕的。我不怪你。”

    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分明是柔和的线条,却让人觉得扭曲起来。“可无论如何,南留庄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七口的性命,与你陆家脱不了干系。”

    陆堇抒终于能开口:“你是季桓。”

    “我们没见过,你不认得我很正常。”他转过头,从脸上扯下什么东西,垂着眸看过来,“这是我的样子,记住了。”

    和传闻中一样,的确是一张俊美的脸,只是被磨去了飞扬的少年意气,眸中染着血色,侧颊上还有一道几寸长的伤疤。

    惊心动魄。

    “季家出事后,父亲去南留庄找过,一个人都没了。你……”陆堇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见季桓的脸色越来越沉。

    “我是怎么逃出去的,是吗?真是奇怪啊,水居然救不了火,我娘把我和我妹妹推出去,推到河里,可河里还有人想要我们死。你不是和湉儿玩的很好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陆堇抒心头一空,多年前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仿佛还在欢笑,鹅黄色的坎肩上绣着娟花,笑言要她做嫂嫂。那时的自己大概也是满心欢喜吧,虽然不怎么懂事,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如今的境地。

    季家倾覆,季桓一个人逃出生天。

    陆堇抒已经确定这样的事实了,这个人是季桓。他眼中的恨意极浓,伤痛亦极重。可是他抓她做什么,他对陆家也是一样的恨吗?究竟为什么?

    “你……要我帮你吗?”

    “帮我?你要怎么帮?”季桓忽然玩味的笑了,“你爹给我们家的嫁妆里,最后一件是九旻扇。”

    说到九旻扇三个字,陆堇抒心里顿了一顿。

    “你不会不知道吧?这样一个搅动江湖血雨的祸害,为了保护你,毁了我全家。甚至,连你的亲生哥哥也不能幸免。”季桓伸手取下她发髻上的玉簪,轻轻吹了吹,“你可知道,九旻扇如今在谁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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