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高亘的关口前停下。

    极目眺去,远处黄沙漫漫,古道蜿蜒,一望无垠的大漠近在眼前。

    “世人道胡塞蛮夷之地,不想竟有如此景致。”陆堇抒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颈前的凝尘香,掠起头看了几眼。

    “看多了不过尔尔。中原倒也让人开了眼界。”

    “你不是自小长在中原?”

    顾沉嘉略微闭上眼,经年思绪风回云涌,旧忆似狂潮袭来。

    “娘亲,我们要去哪儿?”

    半山坡上,一个小不点儿颤颤巍巍扑进年轻女人的怀里,瘦小的腰际松松垮垮环着一条云纹紫金绶带,飞龙如生,做工精致,日光下格外耀目。

    年轻女人低头浅笑,眉眼如画,却在瞥见那物什间猝然失色,“这是谁给你的?”

    小不点儿伸手扯了扯绶带,仰头答道:“伽檀宫遣人送来,说是王的赏赐。”

    女人闭了闭眼,“丢了。”冷冷的口气几乎不经思索。

    “娘亲,这东西好看。”

    小不点儿心里打着鼓,仍捏紧手中的绶带,又好奇娘亲会作何反应,便去瞧她。

    可女人并未再说什么。

    小不点儿正想着说服娘亲的办法,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脸上。

    “娘、娘亲,你哭了?”小不点儿仰起脑袋,一时反应过来,旋即拽下紫金绶带,一双小手慷慨奉上,期盼娘亲能够消气。

    然而女人俯下身,轻轻抚过小脑袋,柔声道:“娘亲终归是要离开的,那劳什子也算不得什么。越儿你看,前面就是边关,入了西域,再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西域?娘亲,我们不去中原吗?”

    “中原……太远了,我们回不去了。”

    年轻女人仿佛想到什么,不再说话,倾刻间潸然泪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样映在夕阳的余晖里,远山青草漫坡,连接着更远处的古道黄沙。

    马蹄疾驰,低喝沉声,如千军万马而来。

    是他,他追来了!

    女人的心遽然震动。这浑浑马蹄声千里之内震耳欲聋,于阗骠骑,她再熟悉不过。

    可是,关口就在眼前了。

    她有些错乱,一呼一吸尽是痛楚。像当年同样的光景,她在满是尸首的甬道上奔逃,身后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她不明白,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看见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疯狂地冲向关口,于阗的士兵们不敢置信,他们至尊无上的王发疯般千里迢迢一路追来,竟是为了眼前这名汉姬。

    西风瑟瑟,刺破了身后的马嘶凄鸣,她仿佛耗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只管抱着孩子飞奔,决绝地扑向黄沙蔓延的终点。

    几近暴怒的呼喝从身后传来,女人置若罔闻。

    逃,疯了一般,没有任何留恋。

    小不点儿磕磕碰碰地伏在女人瘦弱的肩上,惊望着脚下飞扬的尘土。关口已近在眼前,可那道蓦然横亘在前方的高大身影,彻底阻绝了通往自由的希望。

    一丈之外,男人步步逼近。

    “芜瑶,你就这么想离开我?”男人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怆楚,却又凛严肃厉,让人心头震颤。

    女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没有回答。

    他静默了一会儿,翻身下马,从夕阳的倒影中走出来。

    黑紫裘衣罩住他半张脸,剑眉英挺,乌兰色的眼眸有如泼墨,像极了那年桐城里的人家作画。

    他揭开遮面的披风,冷峻的面容略显疲态,显然已跋涉良久。

    “若我再晚一步,你是不是就会带着越儿远走,永世都不相见。”

    他本就身材高大,步步趋近,仿佛要将母子二人裹挟入怀。

    “告诉我,是不是?”

    带着切齿的恨意与威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炬。

    “我本以为,有了孩子你便不会总想着离开……真的这么恨我?”

    女人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将孩子护在身后,半晌才开口道:“爱恨与否,早已不重要了。如今的一切,或是或非,都与妾再无瓜葛。”

    墨眸垂睫,清冷如画,扯出了锥心的痛。

    她哽咽道:“请王,忘了芜瑶吧。”

    率军数日奔走,终于在这关口发现她的踪迹,想来接她和儿子回家,她竟仍是如此冥顽不灵……

    权荀怒火烧得沸腾,大手直直掐住了她的颈口。

    夏芜瑶勉强小口喘息着,在那恐怖力量的压迫下面色逐渐苍白发青。

    权荀手背上青筋狰狞,又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不觉放轻了力道。

    感觉到有东西在攀扯他的衣袂,权荀低头一看,身后矮矮冒出来一个小不点儿,正努力踮脚去够他的袖子。

    见他低头,那小不点儿立刻扯下腰间的绶带,高举一双小手奉上,急切叫道:“王,你是王吗?他们说这是你送我的绶带,我把它还给你,你放过我娘亲好不好?”

    权荀微怔,松开了枷锁般的手。

    夏芜瑶咳喘着跌坐下去,却被他一把捞起,牢牢禁锢在怀中。

    “果然像你。”接过孩子递上来的绶带,他拿起在她面前晃了晃,“若不是它,我哪能这般赶巧寻到你。”

    他不甘心似的,强迫她看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离开我?”

    夏芜瑶没看他,兀自笑了笑。

    “王想要什么,手段自有千种万种,”她顿了顿,水波不惊,“可惜……这一点,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习惯了她的冷漠,听出了她的嘲讽,也未作争辩,乌兰色的眸子定定逼视她,“可就如同这千里香,你永远逃不了,因为我永远不会放手。”

    “所以,那个孩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去过西域?”

    顾沉嘉回过神,握住了陆堇抒的手指,眸色清亮,像一道初绽日光,“并不是,他后来自己去了。”

    他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时间,久到回首往事,都恍惚是前生的旧忆。

    “那现在,有人可以并肩而行么?”她说。

    顾沉嘉心神遽颤,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阿堇,别动。”

    吐息渐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心念无声无息交缠,两颗彼此了然的心,在这一刻忽然清晰。

    “我们一起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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