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场内数箭齐发,离弦后窜起一阵强劲的风,咻咻数声,一排排正中靶心。

    “九殿下,射得不错。”一人放下长弓,由衷地赞道。

    顾沉嘉自肩后抽出一支羽箭,搭上长弓,墨眼无波,一松手,箭身稳稳飞出,呼啸声的尽头,羽箭却在靶心处微微偏离。

    “殿下……”

    有人幸灾乐祸:“又不是百发百中,真以为他是神箭手。”

    顾沉嘉收了弓,目光定定地看着靶心,神情忽然间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时,一名士官喘着粗气小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一众王室贵胄前,神色仓惶道:“定州王、各位殿下,那西域苍狼……不、不见了!”

    权迟第一个走过来按住他:“王上如何?可下令抓捕了?”

    士官急道:“王上无恙,特命小的前来告知各位殿下,速排兵巡守,防这凶狼引族群侵袭大营!”

    此话一出,众人都提起几分精神。西域苍狼向来群居,落单这一只尚且难以捉捕,何况群狼群起而上。若是真让那苍狼逃走,引得狼群报复,就不是什么小麻烦了。

    众人以权迟为首,自上而下发令加派了兵防戒备,预备派出一支小队先行寻踪。

    顾沉嘉并未带多少人手,似乎也没有谁想到他,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侍卫忽然出现在他身边。

    司罗在顾沉嘉耳畔低语了几句,手里握着一只香囊。顾沉嘉微皱起眉,目光在那绵软的香囊上停了一下。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闪过,记忆中的血牙利爪夹杂着诡异的香气,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鼻息。

    一步两步飞掠出去,心跳像是大槌锤在胸口,顾沉嘉一扬手,猛然掀开帷帐,看见陆堇抒安然无恙趴在桌上翻着一本古籍,心沉沉浮浮落地。

    “你怎么样?”

    “怎么样?我很好——”难得见到顾沉嘉这么慌张甚至有些无措的样子,陆堇抒觉得有点古怪。

    顾沉嘉走近她身边,一手按下那本厚厚的古籍,另一只手轻抚在陆堇抒的乌发间。这动作看上去温柔,陆堇抒却觉得顾沉嘉有些用力。

    下一秒,她忽然被拥进一个怀抱。

    顾沉嘉抱得很紧,像害怕失去似的,把陆堇抒紧紧箍在怀里,手也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陆堇抒怔了一会儿才感觉喘不过气,抽了抽被压在他胸口的手,轻轻拍顾沉嘉的胸膛。

    好一会儿,他缓缓放开她。

    “你……”顾沉嘉对陆堇抒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低头在她耳畔说,“小心,有东西过来了。”

    记忆之中,幽森萤火里的一双绿眼重叠在顾沉嘉眼前,只是少了暗夜的掩护,绿光不那么刺眼,敏锐的嗅觉仿佛穿透千里的沙海,此刻,就在帐口匍匐喘息。

    陆堇抒抓紧了他的衣袖,二人对视一眼,忽然身子一轻,她被顾沉嘉一把捞起,推给了身后的司罗。

    就在这时,一双磷火般的眼睛犹如夜光扫了进来。

    帐内外已有数名仆侍惊慌失措地呼叫起来,苍狼涎垂四尺,利爪刺穿兽皮地毯,一步步朝顾沉嘉走去。

    “出去!”

    顾沉嘉左臂送出一掌,大帐的帘子被猛然掀开,司罗携着陆堇抒迅速转出帐外,与此同时,那庞然大物也呲着尖牙利齿,迅如闪电般扑向了顾沉嘉。

    野兽的嘶吼声如狂风过境,人的力量与之对抗,就像要去挑战最原始的强大疯狂。众人在帐外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不敢进去,只看见被风浪激起的帐布虎虎鼓动。

    陆堇抒被司罗拦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目光急切地想要捕捉眼前战局的瞬息变化。

    顾茨传授她的弦针术适合出其不意的攻击,真遇上这种近身搏斗,就并不实用了。

    忽而刺啦一声,苍狼尖锐的利爪猛然划破了帷帐,雪白的帐面顿时溅染上赤红的鲜血,却不知道是谁的。

    陆堇抒忍不住往前探了两步,司罗尽职尽责,又将她一把拖了回来,摇了摇头。

    终于,一声嘶哑的兽鸣几乎划破天际,又几声呜咽,喧嚣与狂风刹那间低低地蔫了下去。

    “沉嘉!沉嘉!”

    她扑了过去,司罗知道事情大概解决了,没再拦着。

    残破的帷帐里,顾沉嘉神色阴鸷,斜倚在倒塌的木架旁,眸中似有恹恹火光闪动。室内一片狼藉,苍狼庞大的尸身宛如一尊枯槁黑山,纹丝不动,而那条原本是黑色的长尾,果然已缩为一团干结的白毛。

    他额上流血了。

    陆堇抒微微倾身,抚上顾沉嘉紧皱的眉。

    眉头渐舒展,刚才那阴鸷的神色也蓦然消失,乌蓝色的眼眸紧盯着她,一股呼之欲出的酸楚心念流动,手臂紧紧拥住了她。

    “……哪里、哪里受伤了?”是她的泣音。

    “没事,”顾沉嘉苍白一笑,脸庞又似乎回过来点血色,握住她的手,“我没事,真的。”

    血线顺着他的脸侧倾泻,流进陆堇抒的手掌,又从指缝间溢出,灵活赤蛇般钻入紧窄的袖口。

    “能动吗?我扶你起来。”

    二人颇有些艰难地搀扶起身,方才仓皇间滚落四散的仆侍这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爬起身,又纷纷抢过来,鸡啄米似地点头跪地,叩谢主人及时雨的救命之恩。

    当权迟等人急匆匆赶到时,撞见的就是这样一番场面。

    “死后化白尾……真死了!方才那声音……九殿下竟真杀了这西域苍狼!”

    “九殿下果然神武英勇!”

    权迟斜也一眼,漫笑道:“那畜牲凶得很,未想九弟这般深藏不露,这便拿下了。”

    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随之而来,那缇踏着羊皮靴慌乱地挤入人群之中,拨开几名仆侍,看见帐中相护持的二人,惨白的脸色愈发难看。

    “权越如何了。”众人一听见这个声音,纷纷退至两侧,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一列轻骑卫队簇拥着权辙,他戎服未褪,甲衣交叠,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

    军医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致检查了顾沉嘉的伤势后,俯身拜道:“回王上,九殿下身负外伤,幸未伤至筋骨,且需静养。”

    权辙瞥了一眼地上黑兽安静的尸体,利爪蜷缩着,凶目紧闭,此时此刻似乎化为了一只乖巧的驯兽,再不见前日的凶戾。

    “今年的春狩便到此罢。”权辙的目光逡巡在顾沉嘉和陆堇抒身上,“今夜便回宫。”

    因这一段插曲,原本五日的春狩砍去最后一日,各殿收拾行装,整车回营。

    还有最后一顿晚饭的光景,大营中炊烟袅袅,伙夫正热火朝天地起锅烧油,一阵阵诱人的饭香飘在空中,勾动军士胃里的馋虫。

    “好饿啊,怎么还不开饭?”

    “等会儿呗,殿下将军们不也在等?你是有多馋!”

    “诶诶,看那边,九殿下和他那侍姬……今夜怕是做不成了哈哈哈哈!”

    “小点声,兔崽子!”

    两人顺势看去,似乎真的长了双千里眼,能穿过营帐看见九殿下和他的侍姬……

    正在沐浴。

    湿热的棉帕擦拭着虬结的肌肉,陆堇抒抚摸着顾沉嘉皮肤上一道道或粗或细的伤口,听见他适时地轻嘶一声。

    “有多痛?”她还是顺势问了出来。

    “你给我吹吹就不痛了。”

    耍无赖。

    陆堇抒俯下去,将一罐雪白的药粉舀出一勺,均匀铺撒在伤口处,又将侍女备好的绷带一缕一缕细细缠绕,固定在他健实的肩臂上。

    顾沉嘉盯着她,握住指尖,忽而送至唇边,吻上脆弱的指骨。

    “干什么忽然——”陆堇抒抽手,纹丝不动。

    须臾,整个手掌被他拉过去,覆上了冒出少许胡渣的脸颊。

    “我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了。他们想用同样的方法,让我前蹈覆辙。”

    “我不能,也不敢。”

    陆堇抒微微惊诧:“是今日司罗拿到的那枚香囊?”

    顾沉嘉闭目顿首。

    “香囊之中,便是苍狼寻味的源头。这牲畜鼻子灵的很,上百里都能追踪,何况如此之近。这香囊里的东西量极少,想来是怕人发现,却也做不干净。”

    “你今日真是不要命。”清瞳近在咫尺。

    “不要,我要你。”

    两双眼睛中仿佛窜动着激烈燃烧的火光,水波流转,将这如火浓情渡上一层游荡的绵绵涟漪。

    又沉溺于一轮头晕目眩。

    良久,两个头微微分开。

    顾沉嘉轻笑一声,“饿了吧,去吃饭。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一双双幽幽绿眼在暗下来的天色中蠢蠢欲动,透着万分诡异的声音,将大营层层包围。

    发现这场景的仆侍大惊失色:“苍狼、是苍狼群!有上百只!”

    倾倒的锅炉,惊慌的仆役,来不及退跑的小兵,残破的军帐,纷纷淹没在野兽的嘶吼中。

    陆堇抒在远处的马车上掀开车帘。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顾沉嘉不答,将肩头的伤口露给她看。

    还挺记仇。

    好像还是前仇旧恨一起算……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于阗之前,狠狠地放上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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