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天总是这样短,柳树一忽儿就长出了长长的枝条,没留神就引来蝉鸣聒噪。离皇城不远不近的坊里,坐落着紧紧密密十几户人家。在这十几户雕梁画栋、金堆玉砌的人家里,徐府刚过门没两年的大房二奶奶歪在塌上犯困。

    春晴坐在脚边的几子上给二奶奶凤哥儿捏着腿,手下力道不轻不重,“奶奶来了这两年,好容易养上这胎,还不好好歇着,不如解了衣裳躺着睡会吧。”

    凤哥儿爱怜地摸了摸肚子,此时没满三月,还未显怀,虽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也未敢换上单薄夏衫,仍披着一件百蝶穿花洋红褙子,脚上圾拉着一双镶珠蜀锦家常便鞋,摇了摇头道:“二爷去老太太那儿议姑太太的事,半晌午儿了还没回来,要不是怕冲撞了,我说什么也要过去候着,说不得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心里不痛快,这会子哪里睡得着?还是等二爷回来吩咐吧。”

    话音未落,徐琏已经掀了帘子进来,“不是叫你歇着?外头事儿有我,偏你是个操心的命。”

    春晴连忙起来让出位置,叫夫妻俩说私房话,闪身到外间备茶水。凤哥儿心里着急忙着问章程,一手拿手帕子给丈夫擦汗,一手帮他解大衣裳,又要下榻给他脱靴子,徐琏忙止住她:“你快别动了,只管歇着—一会儿还要去老爷太太那回话,别脱了靴子味冲了,惹你难受。”

    春晴端着晾好的绿豆汤进来,凤哥儿忙问:“老太太怎么说?可是定准了要去之江的?”

    徐琏低落下来,心里难受,“前儿晚上姑丈那送来急信,姑母已是不成了,老太太一看信就晕了,二叔也哭的不得了,爹又出不了金陵城,我便主动请缨走这一趟,一来姑妈身后事不能没有娘家人在身边,二来我那表妹才七岁不到,丧母长女的名声不好听,怎么也得接回来老太太身边养着才成,姑丈身为两江转运使,身负皇差,一个大忙人怎的顾得过来?”说到这,他眼圈儿也红了,到底是小时候亲过疼过他的嫡亲姑姑,心里着实不好受,若不是顾着怀孕的妻子,只怕他也要先痛哭一场。

    凤哥儿心里也难受,更多地是担忧自家二爷——说来是爷,其实刚过了冠礼,平日里连金陵城都少出,一下子要自个儿带人去几百里外的之江城,想想也够不放心的。

    春晴进来回道:“太太那来人叫二爷呢,又问二奶奶今日身子如何?已叫了陈平家的来帮我打点二爷的行装,不许叫奶奶累着,若有什么短的只管要去。”

    凤哥儿忙起身对平嫂子道:“多谢太太心疼我,今日一切都好的,这就让二爷去了。”春晴进来给徐琏穿好衣裳送出去,听着凤哥儿指挥收拾行李,将一尽日用之物都装着,她也顾不得忧心了,一时间整个静心阁都忙乱起来。

    这边徐琏进了继母的院子,先给长辈问安,随后垂手站着听吩咐。因着他爹徐国公就在旁边,穆夫人也不敢叫儿子坐下歇歇,只好催着丫头快上些凉茶。

    徐国公武将出身,年逾四十,前三十年也是鲜衣怒马,位高权重,虽说近几年落寞略有一些发福,也自有一股威仪。此时见儿子忙了一上午,汗湿重衣,又主动提出带人往之江走一趟,心里老怀宽慰,只是时人讲究庭前训子,绝不肯人前宽纵儿子,便只不言语,摆手叫徐琏坐下歇歇,脸上依旧板着:“你一心为老祖宗分忧,倒是尽了孝道。只是事先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从未出过远门的人也敢拦下这事?若办砸了,一则对不住你姑母爱护之心,二则更丢我们徐家的脸!”

    穆夫人急得在一旁眼刀子飞个不住,这老东西,明明心里欣慰又担忧,偏说话这样难听!果见徐琏面色涨红起来:“儿子不敢自夸,只想为姑母略尽心力、为老太太分忧罢了!再则虽未出过远门,可难道人人生而知之?少不得要有这第一遭,儿定然带着年老经过的管事,事事小心谨慎,决不敢办砸这样紧要的差事。”

    徐国公哼了一声,甩袖走了,穆夫人对这俩父子真是头疼不已,琏儿幼时还十分亲近父亲,如今是越大越不能好好说话。此时忙的也顾不得了,叫丫鬟打点了一大包消暑驱邪的药包,并治高热惊厥痢疾不退的,另有十帖家传虎骨膏药,细细叮嘱徐琏:“其他药也罢了,这几贴膏药你好生收着,是我家不传秘方,专治骨折扭伤、筋络不通的好药,这药丸子配着抹开涂上更见效些。一会儿还有几个人你也一并带走,都是路上使惯的人,天南地北无有不走的,你此去不可托大,凡事听着嘱咐再小心谨慎才好。”如此嘱咐一番,又叫来穆勇父子三人过来拜见二爷,才放他回去。

    一来一回,暮色已然落下,老太太、太太几处都传话来免了请安,各处自己用饭。静心阁挑起大灯,丫鬟小厮忙中有序来往着收拾行李。须知此时路上到底多有不便,讲究些的人家不止衣裳被褥备好,连餐具、沐桶、恭桶都自己带着,足足收拾了两大车还未完,这还没算带往陆姑爷家的凭吊祭礼并往来走礼之物。难为凤哥儿一个十几岁的新媳妇,竟也有条不紊事事周到,满院下人尽皆心悦臣服。

    徐琏扶着妻子回内室坐下,叫传饭,先吞了两碗虾子面才止住腹饥,慢慢盛了一碗紫参鸡汤陪凤哥儿用。林凤哥心里还计算着缺哪些用品,徐琏笑道:“你瞧老爷太太多不放心?竟把这一家子都给我了。”说着让人请穆勇几人进来叙话。

    凤哥儿自来也不把自己当作寻常闺阁里的娇羞女子,只定睛仔细看那三人:只见为首的父亲穆勇身量寻常,面容平平,只一双眼睛偶有精光闪过,沉稳内敛;后面并肩站着两兄弟穆文、穆武,一个面色严肃身量健壮,一个白净清秀见之心喜。

    凤哥儿喜道:“到底太太疼你,竟把这样得力干将派来了,阿弥陀佛,我竟放了一大半儿的心。”忙让春晴上茶看座,又让厨房抬一桌席面、两坛子好酒来,请他们吃个痛快。

    穆勇带着儿子给夫妻俩磕了头,“承蒙二爷、二奶奶不弃,卑下必定为二爷鞍前马后,护送二爷一路平安。”

    徐琏亲自扶起三人,“穆叔万勿多礼,谁不知道您当年威名?护送着太太刀山火海里走过来的,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太太都说叫我认您当舅舅待,不许随意使唤,您只把我当成文武两兄弟一般就成。”

    凤哥儿笑道:“正是正是,虽不是嫡亲骨肉,却比一家子更亲,我们二爷年轻不知事,出门在外少不得您多提点些,大方做事,也叫人知道太太的好教养,不堕他外祖之风。”此言一出,果见穆勇面色更严肃了些,也不许儿子喝酒,用了饭便告退,回家自收拾行装。

    是夜静心阁的灯直亮到了四更天,凤哥儿忍不得疲倦,早早跟徐琏安歇了,夫妻二人躺在床帐中,凤哥儿忍不住问自家丈夫,“我嫁过来这两年,虽也听说过穆勇此人,见面却还是第一次,果然不凡,只是当年的事究竟如何?二爷也说给妾见见世面。”

    徐琏轻拧着她脸颊不许她撒娇,轻叹口气,“你也知道,我亲娘在我八岁上一病没了,老爷去边关走了一趟,带回来太太。”

    凤哥儿忙道:“这我也晓得,说是锦州防线年年有鞑子打谷草,太太头一个丈夫是锦州守将,成亲没两年就战死了,太太接替他又守了一个冬天,谁知道开春一场霜冻,整个草场都遭了灾,鞑子彻底疯了,冲进锦州城里烧杀抢掠,幸而老爷带兵及时赶到才杀退了,不然连太太一家的命也保不住。”

    徐琏勾起凤哥儿的一缕头发,“太太当时身份在那,鞑子破城后头一个就要杀她祭天,是穆勇一家带着数百亲卫拼死抵抗,才带太太逃了出来,你别看他看着普通,实则杀人毫不手软,幸好为人正派,又忠心报恩,否则老爷也不会留她在太太身边。”

    凤哥儿笑道:“也是合该老爷太太有这一段缘分,兵荒马乱之间正好碰见。”

    徐琏轻拧她海棠般嫣红耳垂:“连老爷的事都敢浑说,你胆子越发大了。原先老爷要娶太太,祖母还不太高兴,觉得她身份又低、又不够端庄伶俐,谁知这些年下来,太太不论是对长辈还是小辈,都是诚心以待,真心孝顺疼爱,连二婶子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只管好生养着,把咱们宝贝孩儿养住了,万事有太太顶着呢。”

    凤姐儿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瞧你说的,也太把人当傻子了。我自然知道轻重,在家必定无事。只是二爷第一次出去,又是之江这样繁华地,必定要长许多见识了。只怕一去就把我们娘几个忘在脑后头去了。”

    徐琏恨得咬她一口,“你这醋坛子,我此去多少正事要办?你心里只想着这些,不如以后你把我绑在你身上才彻底放心罢了!”

    凤哥儿赶忙讨饶,直说不敢了,春晴外头守夜咳了一声,夫妻俩规矩歇下,一夜天亮无话。

    如此忙乱了二三日,等穆勇看了天时,择定了一个出行的好天气,徐国公把儿子一行人送出渡口往之江城去了,方才回府,又叮嘱妻子早早收拾院子,备着外甥女入住,每日安慰母亲、宽解二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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