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船儿随着缓和的波浪轻柔的摇曳着,带着一船的人沉入梦乡。甲板二楼的露台深处,谢璟默默地坐在那,好像在等什么人。

    福公公心里又急又不敢劝:“我的小爷,咱们夜里出来,本来就不合规矩,如今琏二爷见也见过了,话也叙完了,咱们早点回去安歇吧,啊?”

    谢璟脸色越来越阴沉:“你也看见她了,是不是?”

    福公公暗暗叫苦,刚到永安埠,底下人就把相邻几艘船上的客人禀报给谢璟,说是徐二接妹妹回京,几家公侯伯府的太太小姐也凑巧顺路,一道回金陵。徐二是他多年好友,顾忌着人多眼杂,白日里他只出来远远望了一眼,预备晚上再见。谁知就这一眼,看的他心头无名火起,险些就要发作!

    白家那个女人,她怎么敢光明正大的坐在那言笑晏晏,与人交际?

    十年了,大哥去的那样惨烈,至今让他一想起那一夜就痛悔难过,头疼欲狂。大哥没了,她的未婚夫没了,她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谢璟几乎立刻就要下令把她带过来,他要问问她是多无情无义,在她心里是不是只有自己的尊荣,是不是一点儿都不为大哥难过?幸亏福公公死命劝住了,真在船上那么多人家的面儿闹将起来,白大姑娘活不成了,只怕谢璟的病也好不了了。

    谢璟的心病,别人不晓得,从小伺候他的小福子却一清二楚。本朝太祖爷是泥腿子发家,至今传了两朝,血缘情厚,父母儿女夫妻兄妹相处的像普通百姓家一般,相亲相爱,太祖爷跟先孝仁皇后更是鹣鲽情深,一辈子连个庶出皇子也无。

    可是坏事也就坏在“情深”二字上。皇爷登基以后,未免发妻深宫无聊,将皇孙们都叫进宫抚养,又开恩传召了十来家亲近重臣,准他们一家送一个天资秉厚的子侄进宫作伴读。因此,纵使皇子们为了朝廷大事争执吵嚷过,可宫里一起长大的小皇孙们却感情深厚,关系极好。以崇仁太子的长子谢琮为长,带着底下数十个弟妹和勋贵后代,在宫里一边读书一边玩闹,温馨可爱,福公公至今都怀念那段好时光。

    白大姑娘就是作为三郡主的伴读进了宫。当然,明面上是这么个名义,其实孩子们都知道,这是孝慈皇后看好的太孙妃,如无意外,会成为以后大乾的皇后。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

    显德九年,北征途中,东宫良娣张氏密告太子谋反,天子惊怒,令羽林卫就近圈禁太子于紫荆关,不得随军返回京城,又令留守京城的皇四子、当今齐王殿下带兵守住东宫,派人搜查与东宫往来过密的世家官员,前后半月不到牵连数千人。谁知就在这档口,本已经被打退的鞑靼王族突然回返,纠集了数万之众偷袭紫荆关,最终太子战死,太子妃和皇长孙也死在乱军箭下。

    惨痛之后,皇爷才意识到大错已铸,所谓“谋逆”从头到尾都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而齐王一脉获得了最大的利益。

    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

    只是众人以为风光得意的齐王究竟也没有入主东宫,而齐王长子谢璟更是因为一步之差没能救下谢琮,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几度发狂。

    “我的小爷哎,奴婢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咱们论理说,当年终究只是皇后娘娘的玩笑话,三媒六聘一个也无,就算白家真要给白大姑娘另择佳婿,也无可厚非哇,您不能总跟静姝姑娘怄气,这是跟您自个儿身子过不去。”福公公连哄带劝,就差给谢璟跪下了。

    当年在宫里,正是大家年岁尚小、天真烂漫的时候,众人也没个上下尊卑,你是凤子龙孙,我家大人也是心腹重臣,一起精着淘气,今日恼了,明日又好了。一堆孩子里,皇长孙谢琮没的说,是当之无愧的“孩子头”,他身份高,性格敦厚开朗,弟妹们都愿意跟着他玩;三公主打小儿娇蛮,个性霸道,身边也围着一群鬼精灵。只有自家这位小爷,并非齐王妃嫡出,却是长子,身份颇有些尴尬,自小在府里便养成了一副孤拐的性子。若太孙在的场合还好些,都会特别关照他,可若私下相处,却很受排挤嘲弄,也只有静姝姑娘能忍住谢璟的坏脾气,还愿意跟他一起待着看半日书。

    谢璟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还有闲心吩咐福公公:“你去瞧瞧徐二和他妹子歇了没?若没有,一并叫来陪我喝茶,悄悄地,不许惊动旁人。”

    “您刚让琏二爷回去,这会又去叫?也不怕他说您耍着他玩呢。再者他妹子是陆扶大人的女儿,今年还不满七岁,您别吓着人家小姑娘。”福公公半嘟囔半嗔怪的退下了,谢璟盯着茶杯看了半晌,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漫天的箭雨、火烧帘旗,撕打声、惨叫声、马蹄悲鸣声……他在火中狂喊着谢琮的名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忽而一转,是一个晴明的春日,大哥跟他比投壶,白静姝刚刚留起头发,带了一支玉兔抱桃钗在旁边看着,好脾气地把他故意扔远的箭矢捡回来,还偷偷多给他计几分,好让他别被大哥输的太惨……

    十年了,谢璟如是想。凭什么只有他被梦魇困住,如此痛苦,而白静姝却能逃出回忆,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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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静姝一身素净衣裙,身上几无装饰,只有头顶斜插一支白玉钗——她赌那人还能记得这钗,进而想起她是谁。自打十年前一别,他们再没见过,对于谢璟能不能认出她来,实在是心里没底。

    提裙无声前行,心下思索:谢璟既然漏夜悄悄前来,必不想惹人注意,再看龙仪卫布防的位置,极可能是在二楼舱房与露台的连接处见人,那里头四五间房都是徐国公府包了,安静又隐蔽。

    心下有了决断,到了此时反而定心凝神,忽然激发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受屈受辱她一人承担,总比连累的一大家子抬不起头、连妹妹们都不好说亲的强!细细检查过袖中两刀黄纸,一盏银灯,白静姝定下神来,慢慢下了甲板,择了一处被月光半遮半掩的僻静所在,既能让人瞧见有个年青女子在此,又看不分明在做什么。

    笼着轻纱似的月光,白静姝默默跪了下来,拿出黄纸和银灯,此时纵然装的悲切也真了三分,一阖目,泪珠儿滚滚落下:“长乐无极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愿终身侍奉,只求您保佑信女心中所想之人平安无恙,无苦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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