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沂尔同他坐得不远不近,加上贺楮刻意放大了音量来讲话,她就听得一清二楚:

    “……你去悠悠家玩,很想要一个和悠悠家娃娃一样的娃娃,而不是悠悠的娃娃对吧。那为什么后面又去拿悠悠的娃娃了呢?”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蔫蔫地点点头,手还扯在贺楮的风衣衣摆处。

    贺楮屈起了右腿,单手护着小孩的背,坐在他腿上的小男孩立刻神气地坐直了身子,耀武扬威。

    贺楮的神情一点儿没大人的样,不怎么严肃,仿佛这件事情并不严重,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精准无误地表达出了小孩无法讲述出的心理:“悠悠呢,对这个旧娃娃舍不得,又很希望芽芽能拿走,这样妈妈就能给你奖励一个新娃娃了对吧。那为什么要跟妈妈告状说芽芽抢了你的娃娃了呢?”

    悠悠眨了眨眼睛,没吭声。

    贺楮一点儿没偏袒谁,只撩了撩眼皮,比了个手势。原本哄哄闹闹的小孩们就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做主。

    “悠悠和芽芽都有错,等下跟对方道完歉后,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跟对方继续当好朋友。”他详尽地把话掰碎讲给一堆小孩子听,又一处不落地点出了两个小孩各自的错处,说得她俩齐齐低了头,都不好意思了。

    这小孩法官刚做完,贺楮就给夏沂尔使了个眼色。

    夏沂尔这才上前来,把刚刚重新买的一大包八宝糖撕开,笑吟吟地让小朋友们揸开手掌。

    八宝糖很大一颗,悠悠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把这一刻糖递给芽芽,奶声奶气地道歉。

    芽芽接过了糖果,然后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颗送给了悠悠,也道了歉。

    两个小朋友又重新成为了好朋友,这裂缝重新被修补,勇于改正错误的友谊弥合得比原先更为坚固。

    贺楮奖励似的又一人撸了一把头发,径直把人家姑娘小辫儿都揉得炸毛,偏生没一个小孩尖叫,全都是吭哧吭哧几声欲言又止,然后指着对方齐齐大笑。

    夏沂尔第一次觉得小孩怪可爱的。

    她本人其实还挺有书卷气的,挺讲礼貌,不过从来都只招普通长辈喜欢,其余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会觉得她难以接近,气场太冷淡,这种冷和贺楮的冷是不一样的。

    贺楮是外表冷冷淡淡,但一接触别人就知道他骨子里是热的,对什么都有分寸,又大方,向来从容不迫处理事情干干净净;

    夏沂尔外表乖乖巧巧,还算乐于助人,但大多数时候都因为太过拼命挤压时间打工挣钱,以至于给人很深隔阂感的冷。

    然而这一回不一样,有几个小孩儿看贺楮身上仅有的几个位置被其余的小孩儿霸占了,便过来主动牵住夏沂尔的手。

    他们也敏锐地察觉,贺楮始终把一分余光和几分温柔留在这边。

    “姐姐,”悠悠仰着头,“好甜。”

    夏沂尔以为她说糖果,笑着蹲下来,拆开了发圈,把她被揉得毛毛躁躁的头发一一用手指顺平,再重新扎成麻花辫。

    悠悠眼睛亮晶晶的,像很甜的玻璃糖,还在熠熠生辉:“谢谢姐姐~姐姐和糖一样甜。”

    夏沂尔被小姑娘的甜言蜜语冲昏了脑,捧着她的脑门儿就虚虚地亲了一口。

    悠悠的视线从夏沂尔身上转到了贺楮身上,发现他眯起了眼睛。

    悠悠下意识地捏了捏夏沂尔的手,然后一前一后地晃,发现贺楮的注意力又一次到了她这里。

    刚才还挂着一串小孩讲着故事的贺楮忽然就不说话了,站在成人蹦蹦床和儿童蹦蹦床的交界处,双手抱臂,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头:“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一堆小孩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扯着贺楮衣角的手,努力地穿过不知何时裂了一条缝而漏气的“狗洞”,慢腾腾地爬过去,一个劲儿地和夏沂尔与贺楮说再见。

    贺楮挑了挑眉,抽出一只手来反向招了招,就是挥推的意思,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可他在夏沂尔心里的人物画像又增添了好多不一样的色彩。

    夏沂尔看着他双手撑在边沿上,和底下摆着摊儿的老板搭话,三两下就把小孩们的秘密基地卖了,没什么负担地告诉老板这里有条缝。

    老板大惊失色。

    夏沂尔都没忍住笑出声,随后抛给贺楮一管药膏。

    贺楮纡尊降贵地捏起药膏,看它的功效:“给我这个?”

    夏沂尔学着他,用下巴尖点点地面:“你的脚,被我踩了,搽一下。”

    “还挺会关心人。”贺楮状似毫不在意地提了一句,“说好的茉莉蜜茶长腿跑了,药膏还在。”

    她简直要被他的小心眼笑到:“贺老板,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

    贺楮把药管抄进兜里。

    夏沂尔打量着他皱巴巴的风衣和内衬,想抬手把它抚平,又觉得突兀的动作太过暧昧,便也没伸手越俎代庖地替他捯饬,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感觉你还挺喜欢小孩儿啊,以后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她没注意到贺楮眼里流光溢彩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懒洋洋地道:“这得看孩子她妈妈的意愿。如果她不愿意生孩子呢,这个爸爸我也不是非当不可,每天养夏构构已经够了。”

    夏沂尔的心头忽然泛上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和贺楮相处这么多天以来,虽然她和他已经算是比较熟悉了,但实际上夏沂尔还是会把贺楮和她习惯性地分割开,觉得他们并非一个世界上的人。

    而此时贺楮对家庭的构想中,成员居然包括她捡来的猫猫。

    就有种被强行扯入一个世界的割裂感。

    夏沂尔没什么反应,贺楮顿了顿,继续说:“虽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但是否养育一个孩子,我只在意我爱人的情感需求。如果她是出于想要养育一个生命,为她付出爱的目的,那我无条件支持。”

    夏沂尔安静地听他说完,提出问题:“如果是你的爱人想要获得养育的快乐呢?”

    贺楮把耳机从自己的脖颈上摘下来,重新挂到夏沂尔的脖颈上,目光和她完全对上:“如果想要获得养育的快乐,却因此忽略了养育的痛苦,我不会轻易答应。生育是她的选择,但我不希望她如此轻视痛苦。她对我来说,远比孩子更重要。”

    冥冥之中,夏沂尔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觉得贺楮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下意识把这种怪异的、被在乎的感觉从心间驱除,错开了视线:“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会非常在意下一代呢。”

    贺楮没什么情绪地弯一弯眼眸,没有去提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将面对的各种困境,而是笃定地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这话谈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夏沂尔从不轻易探寻任何人的家世和隐私。

    从成人蹦蹦床上下来,贺楮和夏沂尔贴得很近,避免被人群冲散。

    时间还很充足,手机上钟屹再三强调别来找他,给他和Aurora单独的约会空间。

    气温在慢慢升高,秋日的寒凉露气似乎被日光晒成了一根细细的线绳,不知不觉断了踪影。宁市的秋日总是如此。

    夏沂尔额上覆了一层很薄的汗,只是解开了几个牛角扣。长发披肩,早上卷好的头发在不觉间被风梳得平直。她微蹙着眉头想,竟然忘了带皮筋。

    不过好在她总是擅长忍耐。

    忍耐热,忍耐寒,忍耐疼痛,忍耐喜悦,忍耐一切苦难,也忍耐着一切幸福。

    面对负面的情绪与事件她不得不忍耐,面对美好的情绪与结果她必须忍耐,必须克制,不敢张扬,以免这份美好在她手中转瞬即逝。

    贺楮说她能带给他运气。

    但其实不是。

    她知道自己运气一贯都是不怎么好的。

    “坐旋转木马么。”贺楮颀长而清瘦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指,表情是装模作样的诚恳。

    夏沂尔没什么异议。

    出现在绝大多数人童年里的旋转木马,却从未在她的童年里出现过。

    贺楮慢慢踱步过去,先夏沂尔一步停在了一处卖花的摊位前。

    摊位的老板露出个笑:“帅哥,给女朋友买捧花呗。”

    摊位上撑了把大伞遮阳,各样的玫瑰花娇艳欲滴,从一朵一束到九十九朵一大捧,满满当当地铺了一地。

    贺楮饶有兴趣地一束一束挑过来,老板的脸都要笑僵了,他还在一朵一束的玫瑰里翻来覆去地挑挑拣拣。

    不应该啊,老板小声嘀咕,看起来长得就很贵的一男的,居然这么抠抠搜搜。

    夏沂尔也捉摸不透贺楮究竟想要干什么,在她眼里,贺楮每一个看似心血来潮的举动,都会有其深意。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等待。

    贺楮最后还是挑中了碎冰蓝的玫瑰,让老板拆了包装,顺便把这枝玫瑰的刺剔一剔。

    老板差点没绷住表情。

    贺楮接过孤零零的一枝花,神情自若地扫了码,数额一分不差,就是只付这一朵的钱。

    夏沂尔就这样望着他捻动花枝,心中一动,忽地出声道:“碎冰蓝的花语是什么?”

    她当时明明收到了人生的第一捧花,却从来没想过查一查花语,只是每天很精心地养着它。

    老板忍了又忍,才忍住没翻白眼送给贺楮,手指一指花语牌:“喏,在这儿。”

    夏沂尔一个个对过来,在最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答案——

    “送给你的希望是星辰大海。”

    贺楮立在原地,忽而喊了一声:“夏沂尔。”

    她仰起头看他。

    他抬手虚虚地盖在她的眼上,清冽的声音中裹挟着沉:“闭眼。”

    夏沂尔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中穿梭,盘旋,缠绕,每一根头发似乎都乖顺无比。

    “睁眼。”他说。

    在夏沂尔睁眼的瞬间,贺楮的手机按下了快门。

    夏沂尔看到,他用一支碎冰蓝,为自己盘好了发,弯弯缠缠的花枝都变成了再别致不过的发簪。

    他的手好生巧,竟能如此娴熟地为她束好发。而她睁眼的那一瞬间,光恰好泼在她的侧面,连带着染色玫瑰都光辉熠熠。

    旋转木马的队伍很长,夏沂尔和贺楮排在最后,晃晃悠悠终于临到前头。整个过程相当漫长,贺楮却并没有发表任何负面言论,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夏沂尔聊天。

    聊一点童年,聊哲学,聊未来。

    夏沂尔好几次担心玫瑰花会掉下来,贺楮就会抬手搭在花枝末端,轻轻一摁,然后告诉她这很牢固。

    他替她戴上降噪耳机,手机里款款放出同一作曲家更多的作品。

    贺楮挑了夏沂尔站着位置身后的那匹棕红色的木马,长腿跨上去的时候分外利索,然后朝夏沂尔伸出右手。

    夏沂尔抬手就要摘下耳机还给他。

    贺楮没接,而是悻悻地收回手,无语地用左手打了自己右手一巴掌。

    夏沂尔:“?”

    他屈起单条腿在木马边沿的踏板上,右手也屈着,肘关节抵在膝盖上,修长的指懊恼般压着侧边的发丝。

    夏沂尔莫名从他身上读出了恼羞成怒的意味,只是她没搞懂这人在想什么。

    旋转木马缓缓启动,夏沂尔斜斜倚在木马上,眺望着前面的小朋友窝在大人的怀里欢欣鼓舞,就算被转的晕晕乎乎也眼神发亮。

    她没有经历过如此温情的亲子时刻。

    耳机中的音乐突然断了,夏沂尔转过头去。

    就看到,贺楮神情松弛,抬起食指,在他自己的眉心间虚虚一探。

    夏沂尔想起了他经常点自己眉心的动作,就跟着伸出食指,在自己的眉宇间轻轻一拂。

    竟果真是皱着的。

    她揉了揉,又揉了揉。

    耳机里的音乐这才连上。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的时候,夏沂尔察觉到这晕眩是密密麻麻、阵阵袭来的,晕得她只好原地扶住墙,最后被贺楮一把捞住胳膊,才没有跟面条似的软软滑下去。

    “这么晕啊。”贺楮被她的力道往下扯着,干脆利索地半蹲下来,让她稳住重心,把耳机里的纯音乐关掉,让她缓缓。

    眼前这人晕得都这么厉害了,还试图思考,闷闷地丢出来一个问题:“贺老板……你是怎么发现我皱眉的啊……”

    贺楮一怔。

    也只不过是一两秒的功夫,他就给出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转圈的时候,角度刁钻,刚好看见了。”

    其实不是刚好。

    其实他挑了夏沂尔身后的座位,就是为了,每一圈能都看到她。

    每一圈。

    夏沂尔没再多问,在原地缓缓的过程中,却觉得天地旋转得更厉害了,搭着贺楮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而贺楮也微微拧眉,更靠近她一分,方便她借力更多。

    “小楮?”一个女声忽然喊道。

    贺楮和夏沂尔齐齐抬头,夏沂尔只来得及看一眼又难受地低头闭目。

    是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上了点年纪,不过气韵优雅,显然出身不凡。

    “谢阿姨好。”贺楮打了声招呼,不过没有起身,又跟那个小姑娘打了声招呼,“惜诺好。”

    谢惜诺很甜地喊了声“大哥哥好”,又把目光挪向旁边的夏沂尔,干脆挣开了谢襄的手,细声细气地问:“姐姐,你怎么了呀。”

    夏沂尔勉强笑了一下,她终于能缓过神了:“头有点晕。”

    谢襄在包里翻了翻,取出一瓶风油精:“这瓶就给你,把这个涂在太阳穴上比较好。”

    夏沂尔道了谢,想拧开,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松松地抽走了。

    贺楮倒了点在实质上:“夏沂尔,闭眼。”

    她闭上眼睛,很听话地照做。

    手指在太阳穴上缓慢地揉按,阳光贴在覆下来的眼皮上,只能感觉到一片温温热热的红。

    她莫名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曾经这么做。

    “那我们先走了哦。”谢襄笑眯眯地说,经过夏沂尔身边的时候,打趣,“小楮的眼光很不错啊,找到一个和你这么配的女朋友。”

    夏沂尔条件反射想说不是女朋友,却被贺楮懒洋洋一声打断:“嗯,我也觉得。”

    他的语气里甚至携着那么点儿劲劲的骄傲,有点拽,却很招长辈喜欢:“我女朋友文采斐然,看上我算是给我大面子了。”

    夏沂尔的呼吸轻轻地屏住了,一动也不动。

    这是第一次有人觉得他们相称,尽管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只是客套而已。

    可贺楮那么笃定地说自己和他相称。

    那么笃定。

    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骄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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