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沂尔被人表过白,也被人说过小话;被爱过被恨过,被羡慕被瞧不起。

    她平平无奇的学生生涯其实什么情感都经历过,唯独没有喜欢过别人。

    被一个异性夸赞可爱到底是什么感受?

    夏沂尔很难描绘出心底的画卷。

    仿佛大片大片的颜色混乱地碰撞泼洒,她心跳的钟摆越晃越快,耳边响起隆隆心跳声,面颊上热到仿佛被骄阳亲吻一万遍。

    她迅速垂头,双手扯住兔子耳朵的卫衣帽子,慢慢地扒拉下来,头却始终低着抬不起来,只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看他。

    要命要命,现在敢看他,他绝对会知道的。

    ——怕他知道什么?

    她问自己。

    答案昭然若揭,她却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只是死死埋着头装鸵鸟。

    她其实心底一直、一直都有答案吧。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夏沂尔身后是香樟树和柚子树,树影绰绰,在寒风中散着一股别样的香。

    她装死,贺楮也没打算为难她,只是手机还在一分一秒地忠实地录像,而他居然也渐渐地觉得这风有点热,一切都变得有些羞赧。

    见鬼,他刚才怎么会把心底话脱口而出的。

    贺楮轻咳了一声,把自己的目光挪向一旁。

    “哔剥。”一颗香樟子倏地坠下来,砸在夏沂尔的发顶,把她砸得懵然抬头。

    紧接着几秒,一连串的香樟子哗啦啦如下雨般砸下来,她被砸了兜头兜脸,可是方才的那句话在心底仍然泛开圈圈涟漪,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躲。

    濛濛的夜色蓦然亮堂起来。

    明月从暗色的云翳中显露,夏沂尔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贺楮眼底的月亮。

    他宽大又干燥的手掌撑在她的发顶,替她挡了几颗小小香樟子的袭击,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松松散散,她这一回却终于听到了藏在这话音背后的一点儿掩不住的不同:

    “疼不疼?”

    夏沂尔还没答复,贺楮颀长的手指在她发间温柔地捻过,替她慢慢地挑出了一颗颗圆圆的香樟子,尽管他也被香樟雨淋了满头。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他。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长睫眨了眨,发出短促的疑问:“嗯?”

    夏沂尔听着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地乱了节奏,像那首他告诉过她的《Nuvole di luce》那样,热烈又悲壮。

    她在这一刻,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少女心事了。

    在无数个瞬间,她早已沉溺在他专注的目光里。

    ——她或许,早就在设想他也爱她了。

    “我好喜欢香樟树。”她这样说。

    -

    有些时候,人就得承认自己没天赋。

    比如说球类之于夏沂尔,堪比数学题。

    贺楮一遍遍地教她投篮,她还是发力姿势不正确,每次都是砸到篮筐,然后球一飞千丈远,甚至落到了身后的田垄里,全都是贺楮打着手电筒跳下去找的。

    夜越来越凉,夏沂尔出的汗都凉透了。

    贺楮也出了很多汗,他把卫衣脱了,搭在石凳上,抬了抬下巴:“再来。”

    夏沂尔也不服输,把外套脱了跟他搭在一起:“再来!”

    “刚才是我教的方法不对。”贺楮靠得离她有点近,身上的榛果橡树香笼了她满身,“我们换种方法。”

    自从她终于正视自己的心思之后,很多往日里刻意忽略的动作也变成了细小的羽毛,一片一片地在心湖上泛涟漪:“什、什么方法啊?”

    他没有立时作答,而是用小指从卫衣兜里勾出两片湿巾,撕开后,递给她一片,然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凉风徐徐拂过,他们手上全都是湿巾上的木质香气。

    然后,他微热的指尖握住了她被风吹的冷凉的手腕,目光定定,有什么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那一瞬间以为,他真的要说出她期待的那句话。

    停顿了三秒后,贺楮错开视线,语调一如既往,慢悠悠道:“我搭着你,来试试。”

    什么都没有。

    夏沂尔反应过来自己在奢望什么以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敛眸牵了牵唇角。

    他们离篮筐很近很近,他带着她托住篮球,时不时就肌肤相触。

    温热很快又变得冰凉,他的鼻息在她耳畔深深浅浅地缠绕成耳机线,他们共同聆听着寒风吟唱。

    “再试一次。”贺楮托住她的手腕,调整好姿势后,轻声道。

    夏沂尔的手肘一用力,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无误地投入篮筐:“咚!”

    球在地上不断回弹,她觉得自己心率不齐得跟这篮球似的,不怎么规则地上上下下跳动,然而终归还是要慢慢平静。

    贺楮归还了篮球,跟夏沂尔两人坐在石凳上吹风,也不嫌冬天风砭骨,只是坐得离她近了一点。

    “贺楮。”夏沂尔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却又后悔,欲盖弥彰地挑起别的话题,“你知不知道,柚子树的叶子特别适合写字。”

    “写字?”他来了点儿兴趣,眼瞳在这暮色中如被点燃的星灯,“详细说说。”

    “就是用笔写字啊。”夏沂尔的心跳终于彻底平静。

    谈起工作来,她终于能摆脱这些令人困扰的心绪:“写完以后,用特殊方法保存起来,就是书签。”

    她没有看他:“我小时候特别无聊,每次都会在外公种的柚子叶上写字。外公老心疼了,每次都吹胡子瞪眼,让我去捡落叶写字。我试了很多很多种叶子,柚子叶上面最好写字。然后写了,处理过后就贴在日记本上。”

    “你写了什么?”贺楮问。

    夏沂尔说:“很多愿望,比如说我们家的小卖部扩张,爸爸妈妈还清贷款,妹妹不要经常生病,外公拥有一整个图书馆的书……”

    她顿了顿,有些遗憾地弯了弯眼睛:“不过好像,一个都没实现……不对,有一个实现了。”

    “是什么?”他问。

    夏沂尔望着他笑,嗓音甜润,一路漫进他的心扉:“秘密。”

    是她在十八岁那年写下的,考上男神的学校,然后和他说,谢谢你。

    很感谢你的存在,成为了我努力的目标。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命运早在很多年前埋下了草蛇灰线,他在她的青春卷轴里是一组数列,无穷无尽,也给她无穷无尽的勇气。

    当时她对他的感情那般纯粹,却在无数的瞬间里变质,不知不觉波澜壮阔。

    “篮球场很久以前就建了,大家都会把柚子叶摘下来,晒干铺在地上,时不时翻一翻,听说有人拿过来制作手工皂,也有人拿来泡茶喝。”

    “我当时就特别想不顾一切地躺在地上抱住一堆柚子叶,抛起来嗅嗅香味,然后被阳光晒晒,晒掉所有的不开心。不过家里人都说女孩子躺在地上算是什么事情,我就再没想过了。”

    贺楮摸了摸口袋,勾出了一支很短的黑笔:“现在就可以试试。”

    夏沂尔怔了怔:“什么?”

    贺楮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在地上找落下的柚子叶,每一片都翻过来仔细辨认,找到合适的就捏在手里,不知不觉怀里就揣了一大捧。

    他抽了两片柚子叶夹在口袋里,剩下的都给她:“试试。”

    他的未尽之言夏沂尔完全听懂了,她有些无措起来:“可是,可是现在没有太阳。”

    贺楮点了点镶嵌在天幕上的月亮:“那就晒晒月光。”

    夏沂尔又道:“可是地上好脏……”

    “以前的你都不嫌弃,现在的你也别嫌弃了。”贺楮握住她藕白的手腕,“这个动作不傻,我陪你一起做,嗯?”

    她想说你的衣服很贵,而且应该很难洗;想说我都长大了,还是不用了吧。

    各种借口在心里流转一轮,她才明白她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样告诉小时候的自己。

    告诉她——

    看,你其实不必难过,也不用觉得生活永远都是灰色,因为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有一个不属于你的Mr.Right是这样赤诚。

    在这场协议期间,你可以短暂地拥有他的偏爱。

    不管如何,这无数的瞬间,都够你回味漫长的一生。

    贺楮把自己的外套从石凳上取过来,铺在地面上,让她坐在上面,再缓缓地躺下来。

    “地上特别凉,晒月光别着凉了。”他说得时候特别随意,却并不敷衍,抱着一捧柚子叶,问在地上躺得平平整整的她,“准备好了吗?”

    她认真地望着他,十指松松垮垮地揸开,头一回觉得原来天地是这样的:“准备好了。”

    顷刻间,漫天的柚子叶揉碎了月光,铺洒而下。

    她被盖住了半张脸,眨着眼睛望着身边人也跟着躺下,躺在她的身边,温热的手指在触碰到她的以后很快又收回,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谬。

    夏沂尔的心停顿了一拍。

    过于起伏的心绪让她有片刻没有说出话。

    “原来躺在地上是这种感觉。”贺楮的声音又低又慢,仿佛在给她讲一个美好的睡前故事,结束语是,“很久以前的夏沂尔小朋友,你现在满意了吗。”

    夏沂尔吱了一声:“十二岁。”

    “——那十二岁的夏沂尔小朋友满意了吗。”贺楮的唇角框着笑意,“嗯?”

    “十二岁的夏沂尔小朋友告诉二十岁的夏沂尔,她特别、特别满意。”她说。

章节目录

如何去爱一朵玫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曳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曳七并收藏如何去爱一朵玫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