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好歹有几个没醉的,负责把这堆烂醉如泥的醉鬼们弄回去。

    贺楮替夏沂尔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同她十指紧扣,迎着城市的霓虹灯光压着马路。

    本以为京市作为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会有相当丰富的夜生活。

    没想到,才九点半,路上的人就越发稀少,商店陆陆续续关门。

    白天的京市有一种太过刻意的鼓胀感,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大马路上永远在堵车,每个人看上去似乎都神采奕奕。然而才到这个点,整座城市仿佛被插了吸管,迅速地被汲取而消瘦下来,走在路上的人双目无神如耗尽的人形干电池。

    夏沂尔初次来京市,或许是头一回和贺楮出门来正儿八经地压马路,所以什么地方都想要去看看。

    有一家商铺没关门,夏沂尔的眼神无意识地在贺楮身上轻轻勾了一下,他骤然发力,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仿佛有电流窜过。

    “走。”贺楮扬了扬下巴,“进去看看,明天就没什么时间逛街了。”

    商场的行李寄存柜尚未到下班时间,贺楮刚把行李箱一递,就被夏沂尔轻轻扯着胳膊往另一侧逛去。

    商场人员寥寥,也只有几家店铺没关门,鲜亮的光下是仍旧戴着微笑面具的工作人员。

    也只有这时候,夏沂尔才有勇气往服装店一类的地方走去。

    实体店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

    从小夏沂尔跟母亲来的时候,就觉得这些地方是最华丽的宫殿——因为贮藏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好看衣服。

    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时候,在漂亮衣服中仿佛一尾自由穿梭的鱼,每一件都想搬回去,仿佛囤积得越多,就是拥有的越多,就能越快乐。

    她还记得那是零几年的时候,工作人员小姐姐面带微笑地为她换上一件又一件的公主裙,耐心地陪她一个个试不同款式的小王冠,她觉得自己那时候或许就是隐姓埋名的公主殿下,她和她的王后妈妈有一日总会回到宫殿里去的,而国王爸爸只不过是在隐姓埋名体验穷人的生活罢了。

    小夏沂尔转过头来,欢呼雀跃地喊妈妈。那个时候的她还很擅长表达对自我的看法,也愿意询问别人,所以她问:“妈妈妈妈,我好不好看呀?”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发现母亲面上的笑容是挤出来的,每一道眼尾细纹的背后都掩藏着无穷无尽的忧虑:“我们尔尔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随后是结账。

    她永远忘不了结账的时候,母亲和别人砍价的场景。她觉得很恐怖,因为那仿佛又是一次没有硝烟的战争,母亲为每一分每一角努力,砍价看到最后,工作人员的脸已经充满了厌烦。

    夏沂尔觉得好看的王冠和公主裙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她其实很懂事,也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但小小的她提着两条放进纸袋里的公主裙回家的时候,却觉得没有那么开心了。

    心口像生病了似的,太闷了。

    长大以后,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其实叫做难堪。

    她的青春期无师自通地把所有跟“美”有关的事物,通通锁入了心灵的保密柜里。贫穷和容貌焦虑让她无数次产生不配得感。

    她后来再没踏入过实体店,也从未和友人来过诸如商场之类的地方。

    标价昂贵的,她宁可不看一眼,也不要再经历从前的事情。

    一只手轻轻地摁在她的眉心,温热又柔和,伴随着一声懒洋洋的声调:“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夏沂尔舒展了眉梢。

    她要改掉动不动就皱眉的坏习惯。

    人和人实在是太不同了。

    贺楮不怎么喜欢逛商场,购买衣物这件事情早就有人预备好了。通常是岑叔或者姜焉进行第一批的筛选,名单打到贺楮手机上以后,他往往会在五分钟之内就做出选择。

    他也很少逛商场,以前还会陪姜焉女士逛逛,后来基本上是因为做视频而想要亲自体验一下。

    店里人少,生意冷清,工作人员围上来:“请问二位想要买点什么?”

    贺楮的余光轻轻滑过夏沂尔,从她微微绷直的唇线、默默挺直的脊背,还有慢慢凉下去的手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嗓音冷冷淡淡:“我们自己逛逛就行。”

    工作人员笑意盈盈地往后退,给他们留足了空间。

    夏沂尔的目光在每一件衣服、饰品上浅浅划过,回忆里那些小饰品会反射的锖色光泽居然奇异地消失了,所有奢侈的、昂贵的美好在这一刻悄悄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样貌来。

    是回忆在美化那些东西。

    她的目光倏地在帽子区停留了。

    自从认识贺楮,她就发现对方对帽子有收集癖。

    或许他本人未曾在意,但实际上夏沂尔倒现在为止,没有看到过贺楮戴两顶重复的帽子。

    “贺老板,”夏沂尔扯扯他的抽绳,不小心用力过度,把人家扯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你说……”

    对上贺楮无语的眼神之后,夏沂尔默默地松开了手指,讪笑着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贺楮垂首把两条抽绳有些松了的蝴蝶结重新绑了一下,随后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斜睨了她一眼:“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你说为什么没有绿色的帽子啊。”夏沂尔比划了一下,“其实我觉得绿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结果因为‘绿帽子’这个词,大家都对这个词产生了微妙的偏见,这好不公平。”

    贺楮沉吟了一会儿:“挺好的想法。可以做成一期视频。”

    夏沂尔踮脚,双手掐住贺某人的脸,往外一拉:“……贺老板,我们现在在享受逛街时间诶,你怎么又想到工作上去了。”

    贺楮被扯着也没说什么,反而还挺赞同地点了点头。夏沂尔看到贺楮冷白的皮肤被扯得红了两块,登时有点心虚,收回了手讪讪地笑。

    “二位是在说绿色的帽子吗?”正在收拾衣物的另一个工作人员眼前一亮,“我们店还真的有绿色的各种帽子,颜色很清新,如果二位感兴趣的话,可以打个折扣出售。”

    夏沂尔这辈子最喜欢听到的词语恐怕就是“打折”了,立刻点点头。

    “我们老板也特别喜欢绿色的帽子,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喜欢戴的人。”工作人员笑笑,把各种款式的帽子推出来。

    夏沂尔眼睛“噌”地亮了。

    她在一堆绿色的帽子中兴致勃勃地挑挑拣拣,挑出一顶墨绿色的,冲着贺楮勾起中指招了招手。

    贺楮:“……”

    他顺从地把手撑在大腿上,朝她倾身而来。

    夏沂尔把帽子扣在他头上,不断地调整角度。熟悉的晨雾木质香漾进鼻腔,指尖摸到了他不那么安分支棱起来的发丝,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在给犬类动物梳理浑身的毛。

    帽子扣好,她替他压了压帽檐,仰着头,眼里漫开细碎的笑意。

    这人是真的帅,墨绿色把他原本就冷白得跟日光灯似的肤色映得更白,眼尾一敛,漫不经心挑过来一眼的时候,饶是夏沂尔每天这么高强度地跟他相处,仍然难逃美色.诱惑。

    她若无其事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廓,觉得有点烫,轻咳了一声后道:“你还挺适合绿色的。”

    贺楮把口罩鼻夹条捏紧:“还算挺有眼光啊夏同学。”

    他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夏同学”“夏小姐”,喊得好生暧昧,好像天生情话信手拈来,不由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过很多段。

    简直就像个男妖精。

    夏沂尔伸出两根指头捏住帽檐,用力往下一扣。

    贺楮的发型立刻乱七八糟,熨熨帖帖的头毛立刻乱的跟滚地草似的。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不明白夏沂尔又发得哪门子疯,情绪还挺稳定地伸出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淡淡地瞥她一眼,从桌面上随手抓了另一顶版型很好的棒球帽往下一扣。

    夏沂尔抱起一大捧的帽子,在贺楮的目光下走到收银台:“劳烦结下账。”

    这些帽子基本上都是男款的,夏沂尔觉得贺楮还挺适合,打算直接买下来一并送给他。

    然后就被结算出来的价格惊住了。

    她默默地望天一秒,心想这就是大城市的物价吗。

    贺楮在她身后抄着兜,晃悠来晃悠去,盘算了三秒,究竟怎么样佯装无事地开口,能保证夏沂尔的自尊心不受伤害。

    然后下一瞬,他听见夏沂尔明显放得更甜润的声音,亲亲热热的,仿佛相当熟稔:“男朋友。”

    贺楮的手滞了一下。

    在她看来的促狭捉弄,却在他心口一隅翻涌起海浪,仿佛野春回暖的咸涩海水。

    竟是蓦然生出一种等待已久的悸动。

    夏沂尔见他神色不那么对劲,笑容慢慢地敛住,想着自己大抵还是逾矩了。

    贺楮倏地抽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工作人员,随即垂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漆黑漆黑的,宛如蕴藏着一潭深黑色的水,又莫名有侵略性。

    夏沂尔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略略错开视线想要另外挑起话题,工作人员这时候把帽子全都收好装进购物袋里,带着微笑把卡一并递交了出去:“欢迎下次光临。”

    贺楮一把握住了夏沂尔的手腕,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商店,往已经逐步灭了灯的三楼走去。

    夏沂尔心跳得有点快,她甩了甩手,没能甩开:“我们要去哪里?”

    她这话音刚落,贺楮正好带她转过一个拐角,这下猛然“嘭”地一声,一手垫着她后脑勺,另一只手撑在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夏沂尔的身子不断地往后折,后脑勺支在他发烫的掌心,眼睫颤动得仿佛心电图的波浪线,又似摇摇晃晃的蝶。

    贺楮勾着购物袋的手骤然一松,精致内敛的牛皮纸坠在地上,他把面旁凑近她,气息倦懒而缱绻连绵。

    他这是想吻她。

    夏沂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指按在墙面上,却不幸下滑,腿也跟着发软,浑身如被装在真空罩子里的蝴蝶,一开始发软,后面几乎要窒息。

    太近了。

    她的脑海里浮动着之前接吻的画面,唇纹又一次鲜明,唇角水润到要溢出来的感觉实在难以忘却。

    在夏沂尔将将要倒下的那一刻,贺楮的手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腰侧,前所未有的强势。

    三楼的灯陆陆续续地关掉,有人影拿着清洁工具往这边走来。夏沂尔双手抵在贺楮的心口,嗓音早就柔滑软甜似水:“有人啊……”

    “你刚才喊我什么,”贺楮的鼻息和夏沂尔的已然贴在一起,唇若即若离,“再喊一遍。”

    血液似乎涌到了耳鼓处,嗡嗡的,离得如此近的她听得不甚清楚,反而是外头的踩在白瓷砖地面上的脚步声一下比一下清晰地漾入耳膜中。

    夏沂尔越来越紧张,可周身的气力在逐步流失,她根本推不动他。

    “你说啊,尔尔。”贺楮轻轻捏住她的后颈,相当恶劣地把她压入怀里,另一只手隔着衣料轻轻地摩挲着蝴蝶骨,“你再喊一遍。”

    清洁工人的步伐越来越近,夏沂尔只觉得脑子里的血液都要被烧干了,糊得根本想不起来要喊些什么,情急之下,只好揪着贺楮的卫衣抽绳,不管不顾地把脸埋在他的心口。

    她听到了急促的心跳,似有风的夜晚海面的潮汐。

    清洁工人绕到另一侧,去清理剩下的垃圾了。

    “尔尔,人家已经走了。”他凑在她耳边,将她的小名在唇齿之间辗转,缠绵又暧昧,吻了吻她的耳垂,“再喊一声,好不好,嗯?”

    只有听到“走了”,她的理智才慢慢地恢复,开始缓缓地思忖追溯自己之前到底喊过什么。

    “男朋友?”夏沂尔疑惑地喊了一声,发现对方的心跳确实因为这个称呼而震动得更厉害。她不介意多喊几声,让自己喜欢的人更愉快,于是改口用笃定的语气,甜润轻盈地重复一遍:“男朋友。”

    在她如此笃定自然地喊出口的那一刻,贺楮才倏地察觉到自己拨开了心间一片经年的潮湿云雾。

    他从很久以前就在等着这个称呼,一直,一直。而他在协议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期待,期待她真心爱他然后喊出这个称呼,或者假意。哪怕是假意也无所谓。

    而他也等到如今才明白,原来她真心爱他、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嗓音似柔软的、濒临融化的棉花糖,甜润地喊着他时——

    他不得不用一个吻来封存他无措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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