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六年冬,这年格外寒冷,就连江宁府也于十月底早早地落了雪。

    十三岁的宝曦与两位表姐正坐在听雪堂品茶。

    自去岁冬外祖母走后,外祖父便甚少出门了,也只是逢初一十五,一大家子在浮曲楼的家宴,外祖父才露露脸。

    外祖父陈公自二十年前辞官回乡,这些年与外祖母每旬一同外出开学义诊的习惯雷打不动,忽地没了外祖母,外祖父的脸像是一瞬间爬上来许多皱纹,再也不复从前的鹤发童颜。

    外祖父一生只得外祖母一妻,两人恩爱,生得二子二女。

    在京城当太医院院判的大舅父陈时邈丁忧回家,虽也是一大家子回了江宁府老宅,大舅父一家却是好静,平时鲜少出门。

    二舅陈时迁未入朝为官,主要是管理家中产业,在他手上杏林陈家的产业逐渐壮大,在江南东路地界开有数十家药局,大盈境内南北均有药田药园种植产业。

    三姨妈陈凝儿嫁与江宁府知州为妻,每旬末会拖家带口回来陈府一趟拜见陈公。

    宝曦的阿娘是外祖父母中年得女,比前头的哥哥姐姐小了足有十余岁,因而宝曦在众多孙辈中也是年纪最小的。

    表兄表姐们大多都各自嫁娶,今日与宝曦一同品茶的两位表姐是二舅的嫡幺女,一对双生姐妹花:陈清溪、陈清麓。

    双生花今年已满十六,两人均已定亲,因孝期婚事耽搁一年,姐妹俩却也不急。姐妹俩打小疼爱宝曦,三人是陈家孙辈年纪最小的,一同嬉笑打闹着长大。

    听雪堂内燃着暖炉,屋内温暖如春。

    西侧描金云纹红木花几边上,只见外披浅杏色直领褙子,内搭白底浅金流水纹窄袖衣,配浅藕荷色百迭裙的陈清麓兰花翘指,捏着香拂,轻扫着铜鎏金狮子香炉上的香灰。

    跪坐在正北面茶桌前的陈清溪,着浅米黄直领褙子,素手在茶台上快速流转,正在点茶。只见其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作膏状,不时以汤瓶冲点,边以白银茶筅在盏中回环搅动。

    东侧塌椅上,一着浅松石色褙子配茶花纹鹅黄窄袖上衣、浅杏色百迭裙的妙龄少女,正双手捧着一本《百草杂谈》,倚于塌上靠在窗牖边读着,神情专注。

    那少女肌肤胜雪,娥眉淡淡地蹙着,双眼半垂,睫长而密,鼻若琼瑶,樱唇不点而红。梳着双蟠髻,只点一支白玉兰钗。

    正在分盏茶汤的陈清溪抬眼朝塌上读书的少女问到:“宝曦今天怎的一言不发,平常你可是跟只泼猴儿似的,加上清麓你俩就能掀翻这房顶。”

    “臭阿姐,我与宝曦甚么时候上房顶揭瓦啦?再胡诌,看我不挠你。”陈清麓放下香拂,朝茶台走去,继续说着:“对了宝曦,下旬你还随阿爹去附近州县巡药铺子吗?”

    宝曦放下手中药书,朝两位表姐点点头:“定是要去的,去药局能见形形色色的病人,总比死读书来的强,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陈清溪无奈地摇摇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续说到:“真不知道你这小小的脑袋瓜子是如何构造的,整天说些奇怪的言谈,甚是真理甚是标准?”

    “家中女辈也就宝曦喜习医,孙辈中只有宝曦一女子习医,我看她是日后想效仿男子,当个女大夫哩!”陈清麓咯咯地笑着说到。见宝曦不答话,双生花便聊起了其他话题。

    今日宝曦的眉心总跳,心中只觉烦乱,无心加入表姐们的话题。打开窗牖,宝曦扒拉着牖沿的雪渣子,看着雪在手心融成水,思绪纷飞。

    廊下值守的丫鬟搓手跺脚,窃窃私语起来:“听说前阵西北羌氐族又进犯我朝,好在有西北军,又把那些外族给打了回去。”

    “那西部煞地离我们这儿十万八千里的,蛮子怎么着也打不着我们,你瞎操心个甚。”

    “不操心不操心,这不天冷我们说说话嘛,嘿嘿嘿。”

    ......

    复又过了十余日,宝曦听闻家中有贵人到访,贵人从西北而来,此趟特来江南陈家请外祖父看诊。

    贵人一行人安置在陈府南面的玉京园,家中下了严令,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得靠近玉京园,以免扰其清静。

    府里的下人都在私底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住在玉京园的贵人,宝曦却并未在意太多,因她这月竟一次未入梦,对于已习惯每月三两次入梦的她而言极其不适,加之近日眉心直跳,宝曦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这夜,宝曦早早安歇盼能入梦,也终于得偿所愿,入了梦。

    可等着她的再不是那温暖的三口之家,却是一个噩梦:晨曦的阿娘走了。

    “你来啦。”晨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台灯,抱腿坐在床上,嘶哑地说着,语气带着埋怨:“我们妈妈半个月前出了车祸,没救回来。我等啊等,等了好久,你也没来,我以为,你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宝曦心脏一阵绞痛,痛得她摔倒在地,痛得她无法言语,她想出声安慰,却像是突然失了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这次的梦境没有持续多久,宝曦便疼醒了。

    是的,是疼醒的,她只觉着那疼痛从心脏出发,冲向她的四肢百骸,疼得动不了,疼得哑然失声,疼得只能在床上睁眼流泪。

    宝曦极欢喜晨曦的阿娘,每次看见晨曦的阿娘对晨曦温柔细语时,她觉着那也是对她的,可宝曦偷偷去外祖父的书房中翻过阿娘的小像,宝曦的阿娘与晨曦的阿娘长得没有一处相像,所以她总觉着,那梦境中的温暖,是她偷来的。

    可不是吗?真真是自己偷来的。

    永熙十六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夜,将近子时,陈府内早已宵禁。

    琉璃院侧门忽然“吱呀”一声往内打开,先走出一个着浅绿夹棉袄,背着一个小包袱,手提竹扎百鸟朝凤纱灯的丫鬟,那正是柳枝。

    而后又走出一人,穿着浅杏色绣梅大氅,被一圈雪白的狐毛几乎挡了半张脸,手里亦提着一只竹扎百鸟朝凤纱灯,那正是宝曦。

    两人快步朝南面的峋嶙榭走去。

    峋嶙榭顾名思义山石嶙峋,背靠假山,位置较为隐秘,宝曦在七日前入梦得知晨曦阿娘已逝,便秘密吩咐贴身丫鬟柳枝悄悄地准备些祭奠用的金银帛纸,想着在头七那天给她烧去。

    到了峋嶙榭,宝曦吩咐柳枝到石亭外望风,她便从小包袱中取出铜盆与金银帛纸烧了起来。

    宝曦抬头望天,月明星疏,明日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吧。

    回想起梦里的桩桩件件,阿晨的娘亲给阿晨讲话本儿,教阿晨读书识字,还有她在厨庖中做吃食,不时哼着小曲儿,那满脸的喜悦与欢愉......这一切都让宝曦贪恋。

    思及此,小小的女孩儿不禁自言自语地叹着:“究竟是那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啊?”

    “阿嚏!”一声突兀的喷嚏声从假山身后传来,打断了宝曦的思绪。

    宝曦被吓得浑身打颤,喊道:“谁,谁在那儿!”

    慌乱起身中不小心把铜盆踢翻,胡乱抓起身旁的纱灯提杆,往假山处照去。

    只见一黑影从假山窜出,走至距离宝曦两尺余远处便停下了。

    还未等宝曦看清,那刚走出来的男子便压低声音说到:“姑娘你的裙摆起火了。”声音低沉浑厚,还伸手指了指宝曦脚边踢翻的铜盆和地上被引燃的帛纸。

    宝曦左脚正踩在那引燃的纸上,大氅下摆一圈白狐毛已被燎着,想是被惊着了一时失了反应,竟然对此全然不觉。

    过了几息,只见那男子大步跨近,想要帮她踩熄那火苗。

    男子突然靠近,宝曦本能地后退,此时男子正踩在宝曦的大氅边儿上,一进一退间,宝曦眼看就要后仰跌倒。

    男子眼疾手快伸手抱稳宝曦,右脚踢飞铜盆,带着人往左旋了两步,终是把火给灭了,人也救了。一连串的惊吓让宝曦恍惚,停下后一双素手仍紧紧地扶着男子双臂,呆呆地望着他

    “咳咳。”男子假意轻咳两声示意宝曦,宝曦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失礼,忙松手后退,朝男子行礼: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给您赔礼了。”

    宝曦这厢才得闲看清眼前男子,身高当是六尺左右,身材劲瘦却不显虚弱,身着玄色劲装,不同于现下男子流行的敷粉簪花,他一头墨发束于顶,肤色显微微古铜色,棱角分明的脸上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鼻子高挺,薄唇轻抿,当是已过舞象之年却未及弱冠。

    在宝曦打量着元衍的时候,元衍也看清了宝曦。豆蔻年华的小丫头,约莫只及他胸口高,许是刚刚受惊了,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微瞪,如那林中受惊的小鹿般,婴儿肥的脸颊嘟嘟,带着几分娇憨。

    夜风吹来,宝曦失灵的大脑似乎终于清醒过来,见那男子不出声,继续说到:“小女似乎从未在这府中见过公子,想必公子正是住在玉京园的贵客。敢问公子名讳,小女家去定告知家人,让家人备厚礼答谢公子相救之恩。”

    “望舒。不必备礼,莫放心上。夜深速回,莫要贪玩。”元衍鬼使神差地对宝曦说了如此多话,如若被此刻正在陈府养病的定西大将军看见,定会伸手探探自己的额头,看是否自己脑子烧坏了,得观如此奇象。

    听到拒绝与“训斥”,宝曦只觉双颊滚烫,不再言语,再行一礼后捡起地上铜盆包袱、纱灯,匆匆往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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