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从京兆府出发,一路走过大盈朝的边境,见识了边境最穷苦的人民,最恶劣的生存环境。

    穿过吐蕃北境,认识了热情好客的赞普;最后到达回鹘南部的伊列,收获了最纯净的美景。不知不觉已到六月底,宝曦和元衍必须启程回去,赶在七月中回到京兆。

    告别了伊列,秦勉志带着侍卫们赶着三千匹骏马,快马加鞭直奔秦州草场。

    战马一事至关紧要,并不是三千骏马买回来以后便能高枕无忧,实则马场、养马人、驯马人还没完全准备好,马儿到了中原是否能适应下来,马儿的繁衍等诸多问题,各个章程细则尚未落实完善。

    一行人都着急着回去,再一个,安王府已经闭门多日,安王在军中不出,从前也是常事,尚且能掩饰一二,但王妃多日不出,只怕京城那边会有所警觉。

    元衍则率着柳青鸣在内的四名贴身侍卫,与宝曦赶往京兆府的安王府。

    回程的速度快了不少,因着带去的三十车物什已全数用来置换伊列宝马,而吐蕃马波腊部与回鹘伊列所赠的各色皮子、宝石装了两大车子,也不算太多,约莫半月内便能到达京兆。

    为了避开羌氐,回程也是绕行吐蕃。

    这日,元衍宝曦一行快走到北吐蕃与大盈边境,正路过一片乱石滩。

    此时快到正午,阳光晒得砂石滚烫,灼人的热浪席卷,让人喘不过气。

    骑在马上的元衍随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对身后赶车的几人吩咐:“在前方草丛边暂作休整,给马儿喂水喂食,正午太热,这儿没有遮挡之物,不方便生火,我们用点干粮,两刻钟后继续赶路。”

    “扣扣。”元衍轻扣车窗。

    宝曦掀开车帘朝窗外看去,一张小脸也是热得微红,汗津津的。

    “好,正午时分了,此刻最热,让大伙儿都歇一歇。”宝曦点头附和着。

    “小曦儿,你就别下马车了,这处无甚遮挡,日头太毒,下晌我们再快些,日落前便能抵达珉州。”

    一行人又往前了几丈,吁!马停。

    什么声音?

    有断断续续的孩童哭声从半人高的草丛中传出,刚刚应是被马蹄声掩盖了。

    从稀疏的草地中模糊可见一个孩童的身影。

    “主子,卑职前去看看。”负责给宝曦赶车的柳青鸣利落跳下马车,朝元衍请示说到。

    元衍颔首点头。

    其他人也突然警惕起来,包括元衍在内,都拔出剑,随时准备迎战。

    回程时间赶,为了方便宝曦一直穿着利落都窄袖胡服,此刻也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柳枝跟随其后。

    这时柳青鸣已经往回走来,看到宝曦主仆二人都下了车,不着痕迹地迅速扫了柳枝一眼,快得连元衍也没发现。

    “如何?”

    “回主子和夫人,是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娃娃,样貌瞧着不是中原人,男子右腿重伤已经昏迷,女子瞧着没有大的外伤,估计刚刚晕过去不久,那小娃娃的精神却是挺好的。”柳青鸣抱拳回答。

    元衍的宝曦相视点头:“走,过去看看吧。”

    柳青鸣落后一步,和柳枝一起跟在元衍和宝曦身后,往前走去。

    走近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童正扯着女子的衣摆无助哭泣,许是哭累了,不再嚎啕,小声啜泣着。

    女子倒下前应是抱着孩子的,因此晕倒后一只手仍虚虚地护着孩子。

    正如柳青鸣所言,男子右小腿以下有伤,像是被捕兽夹所伤。

    三人皆是衣衫褴褛,一男一女更是瘦脱了相,面部凹陷,角色发乌。

    宝曦粗粗一看,心中便有了计较,转头对元衍说:“那小孩儿瞧着身上没伤,男子腿伤应是捕兽夹一类所致,女子应该饿极晕过去了,他们三人,瞧着应该普通百姓。”

    看见有生人靠近,小童停止了哭泣,怯怯地往已经倒地的女子身边靠了靠,一只手仍紧紧抓着她的衣摆,一只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

    一双灰褐色的深邃大眼瞪得圆圆的,懵懂地转头看着眼前几人。估计小手甚脏,擦过涕泗后脸上尽是黑痕。

    见元衍若有所思并未发话,宝曦伸手推了他手臂:“救吧?”

    元衍点头,朝着身后几人招了招手,示意向前,吩咐到:“给他们喂些水,这男子和女子皆捆了手脚安置在......就皮货那架马车吧。秦石你再看看那男子的伤情,伤口大致撒些药粉就成。至于这小孩儿,青鸣你带着他坐车轼上赶车,照看着点。时间紧迫,两刻钟后马上启程。”

    “让柳枝也到前面去,帮着照看。”宝曦补充道。

    这两大一小三人来路不明,又是外族面孔,元衍和宝曦都不敢冒险,商议着到了珉州就把他们放下。

    天儿越来越热,这几日赶路匆忙,宝曦特意让大伙儿在水里兑了盐和糖,出汗多了就喝这个盐糖水。

    小孩儿由柳枝喂了几口盐糖水,咂巴了一下嘴,对着柳枝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话,在她怀里蹭了两下,极为依恋地睡了过去。

    “夫,夫,夫人......他,他,他睡着了,我,我,怎,怎么办?”柳枝僵硬地抱着那小孩儿,手脚无措地向宝曦求救。

    宝曦噗呲一笑,逗笑到:“柳枝啊柳枝,也有你害怕的时候。夫人我也没养过小孩儿呢,爱莫能助呀!”

    “啊!小姐,不,夫人!”柳枝急急说着,应是声音大了点,怀里的小孩儿不安地扭动了两下,惊得柳枝又僵硬了几分,压低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小姐,你咋变坏了。”

    “好了,不逗你了。”

    宝曦拿出一方打湿的细棉帕子,给小孩儿擦了擦脸,再擦了擦手,边教柳枝:“你这只手肘抬高点,哎,对,就这样。另外一只手环抱过去,这小孩儿今天估计惊着了,睡得不安稳就给他拍拍。”

    “这儿吗?”

    “对,拍拍他大腿。”

    宝曦收起脏黑的帕子,又细细地看了看小孩儿:“长得真好,深眼窝长睫毛,脸上肉嘟嘟的,小手也肉嘟嘟的。”

    柳枝也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儿,嘴边露出她自己也不察觉的微笑,与平常的泼辣极为不同,此刻温柔极了。

    站在不远处的柳青鸣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柳枝,忽然感觉心田一阵春风拂晓,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几下,痒痒的,这丫头怎么跟平时不同了呢?

    救人耽搁了一些时候,一行人到达珉州城池已经日落。

    安王此时应该在军营中,因此元衍在快到城池外便进了马车,由柳青鸣打头前去与守城官兵交涉。

    出示通关文书,安王府信物,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珉州城。

    一行人到了客舍后要了一间上房,三间中房和一间下房,上房是元衍和宝曦住的,两间中房是给四名侍卫的,两人一间,剩下一间中房给带着小孩儿的柳枝,最后一间下房安置了两个昏迷的异族人。

    珉州城内唯一的客舍里,宝曦在房内草草地擦洗完,发现元衍不在房内,正要出门寻人。吱呀一声门被打开,见元衍侧身以肩推门而入,两只手各捧了一个海碗,碗里装着肉臊子索饼。

    宝曦忙接过一个海碗放在桌上,又指了指外面:“那边有情况了?”

    元衍:“不着急,我们用完膳再过去。”说着便牵了宝曦的手坐下,像是在安抚,又伸手轻轻碰了她的脸颊。

    元衍快速吃完索饼,用细棉帕擦了擦嘴,便对宝曦说起了方才的情形。

    在客舍安顿下来后,柳青鸣、秦石四个侍商量着卫轮流看守那俩异族人,这个时候也不怕出甚意外了,一个重伤一个妇人,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于是在请示元衍后便给两人松绑了。

    卓玛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美的梦,在外头颠沛流离了将近一旬,在外担惊受怕,日日食不果腹,脚底的血泡早就磨烂了,对那钻心的疼也已经麻木了。今日在草丛倒下后,她应该是被天神接走了,她喝到了甜甜的蜜水,现在正睡在柔软的榻上。

    多美的梦啊!真不想醒来。

    卓玛转醒,还有些眩晕,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等看清了房内的环境后,惊觉这不是梦!

    “我的达娃呢!啊!达娃!”

    “次仁,你醒来!次仁!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卓玛醒来发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自己的孩子达娃也不在身边,嗖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惊恐地喊叫起来,也不顾男子的伤情,拼命摇晃着男子。

    柳青鸣才刚与秦石换岗,快步走到房门前便听见里面传出的呼喊声,随即破门而入。

    卓玛看见突然破门的男子顿时消了声,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次仁艰难地睁开眼睛:“咳!咳!卓,卓玛。”

    卓玛听见丈夫的声音,也顾不得门口处的柳青鸣,连忙搀扶着次仁坐起,用吐蕃语叽里呱啦,颠三倒四地说着:“次仁,我,我们是不是被天神救了?对!达娃,我们的达娃不见了!”

    听见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次仁嗖地扭头,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柳青鸣,也忘记了腿伤,向着柳青鸣站着的地方就往前扑去。

    嘭!次仁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哇,哒哒!”是孩童说话的声音。

    柳枝抱着达娃走进来:“咦,这门怎地烂了?青鸣大哥你也在啊?呀,你俩醒了啊。”

    “阿爹,阿娘,抱。”被柳枝抱着的小孩儿扭动着身子,往他爹娘的方向张开双手。

    “唔唔唔,达娃,我的达娃,你没事就好,天神保佑。”卓玛接过孩子,紧紧地抱住,嘴里小声地说着。

    还在地上半跪着的次仁,脑子慢慢清明起来,他环顾四周,再细细的看了眼前一男一女,没错,他从前曾远远地见过一次中原人,天神保佑,是良善的中原人救了他们一家。

    次仁又动了动伤腿,还疼着,却已经不流血了,他们不但救了我们,还给我上了药!次仁更确信了,眼前的中原人对自己没有恶意,说不定......说不定这是他们的机遇来了。

    弄清楚这一切,次仁转头对着卓玛叽里呱啦说了两句,卓玛点点头,抱着达娃,两人跪在地上,朝柳青鸣和柳枝郑重地行礼。

    “哎,哎,哎,你们别拜,当不得如此大礼。”柳枝见状边说着,忙前去扶起卓玛。

    柳青鸣也对着次仁一家摆摆手:“你们要谢便谢我们主子吧。”

    次仁和卓玛又叽里呱啦说了起来,说得情急时还不住地伸手比划着。

    双方都不懂对方说的什么,面面相觑。

    “柳枝姑娘,你快去请示主子和夫人,我在这守着。”

    元衍和宝曦房内,宝曦刚用完索饼,放下快箸以清茶漱口,而后说到:“我吃好了,我们也过去瞧瞧吧。”

    “不急,再等等,我让人去城北胡杂巷子寻人了。”元衍说到。

    “寻何人?”宝曦不解。

    “我们一行人中无人懂外族语,得去寻个懂官话和外族语的人过来。”元衍解释道。

    宝曦恍然大悟,伸手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竟忘了这一点,这脑子最近越来越不好使了。”

    “嘶,你这也忒大手劲儿了吧,当心把小脑瓜拍傻了。”

    “嘿嘿,不傻不傻,还是聪明的!”

    珉州处于边境,连通大盈,羌氐和吐蕃三地,从前一直受到战争的摧残侵扰,自打元衍平定羌氐入侵后,这座小城得以休养生息,慢慢地也有一些外族人进城做些小生意,不过却是以吐蕃人为主,羌氐人在大盈并不受欢迎。

    再等了一刻钟,秦石来报,寻到人了,请两位主子过去。

    下房中,卓玛扶着次仁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才刚刚吃完了一海碗的索饼,没错,善良的中原人请他们吃了热腾腾的索饼!他们想感谢恩人,却又不懂中原话,恩人似乎是在等其他什么人过来,让他们稍安勿躁。

    元衍和宝曦出现在下房时,次仁和卓玛惊得心突突直跳,这来的是天神的使者吗?两人脸色虽略显疲惫,穿着普通的素色窄袖胡服,但丝毫不损通身的气度和姣好的容貌。

    站在一旁的大汉首先回过神来,对着元衍和宝曦抱拳,用蹩脚的官话说到:“贵人安好,小的是巴桑,平日里往来珉州城和北吐蕃做点小生意,很荣幸能为贵人效劳。”

    元衍闻言点点头:“可会讲羌氐、吐蕃、回鹘三地的话?”

    巴桑自信回到:“精通吐蕃语,羌氐话和回鹘话也略懂。”

    “好极!都别站着了,巴桑你与他两人解释一番,都坐下说话吧。”

    刚坐下,只见巴桑对着次仁叽咕了两句,然后两人皆眼睛一亮,像极了他乡遇故人,然后两人便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卓玛抱着达娃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黑黄瘦瘪的脸上也慢慢泛出笑来。

    次仁面对着巴桑不再那么拘谨,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次仁和卓玛年近而立,原是南吐蕃一个部落的牧民,从前过着养牛羊马的游牧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却也能自给自足,过得温饱。

    可在今岁初春的某一日,这种安稳的日子便被打破了。南吐蕃最大的阿克木部率先毁掉了和平,不断往北吞并周围弱小的部落。

    阿克木部侵占了他们的牛羊马、地里的粮食,还有部落内年轻的女子。而成年男子都被抓去做奴隶,老人和孩童被随地丢弃,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次仁和卓玛的部落不足百人,算个不大不小的部落,阿克木部来的那天,他们果断放弃了家中的牛羊,只包了一些干粮和干肉,一家三口在混乱中一路往东北方向逃亡。

    次仁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中原人,中原的商人曾到他们的部落里买过宝马,老人都说,中原很大,也很富庶。

    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次仁搜寻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从前部落里老人讲的关于中原的故事,带着迷茫往东北而去。

    他们也想过在北吐蕃安定下来,不曾想连北部也不太安稳。

    他们是逃难来的,当地部落不会接纳他们,有善良的人,还会给他们一些干粮,更多的人是无情地把他们驱赶。

    说到激动时,巴桑也跟着次仁同仇敌忾,卓玛则在一旁默默擦泪,只有懵懂不晓事的达娃,啃着手指,不时怯怯地偷看宝曦两眼。

    等巴桑把次仁说的话一一转达,宝曦只觉得唏嘘不已。

    元衍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信息,次仁世代是牧民,善养牛、羊、马。

    或许,对养伊列的马,也能举一反三?

    这不就是瞌睡遇枕头了吗?

    宝曦看了看元衍的神情,心中也有了计较。

    巴桑已经告知次仁一家他们被救的经过,次仁和卓玛朝着元衍和宝曦跪拜,在他们心中,这两位良善的中原贵人,正是天神派来解救他们一家子的。

    元衍和宝曦受了礼,两人交流了一个眼神后,也不拐弯抹角了,这个人,要定了。

    元衍直接对次仁说:“巴桑说你擅养牲畜,我在不远的秦州有一草场,如果你愿意,可带着家小一起,到秦州谋一份差事。也不需你们一家卖身为奴,你我签定雇佣契约,你们一家从此能在中原安稳生活。”

    次仁从见到元衍和宝曦一刻起,心中早已暗自决心,除了要报救命之恩,更想求贵人收留,靠自己的能力在中原扎根下来。

    自己一无所有,既有了如此机遇,何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此时听闻元衍直截了当地给他提供了差事,眼前这个虚弱的八尺大汉激动得当场洒泪,嘴里不住地说着:“愿意愿意。”

    如若不是还有伤在身,次仁恨不得马上就奔到草场去料理牛羊,以报主家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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