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子。”

    众人纷纷回过身拜谒。

    杜若衡自门外踏入,从少阳和药王谷众弟子中穿行而过,缓步徐行,步步生莲。

    羊脂白玉禁步低垂于裙摆前,寂静无声堪比此刻的整个洗尘殿。云清扬错落一步于杜若衡身后,方能闻到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既是如此,那就有劳王掌门了。”商老对着王恒行一礼,“如有需要,蓬莱定尽力相助。”

    “天仙客气。”王恒回礼道,脸上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了。就连他身后的少阳弟子们,都各个是满面笑容。

    反观药王谷这边,白柏的脸色如常,着实难以看出什么,也不知是真的淡泊名利还是心思太过深沉。但他身后的药王谷弟子的脸色阴沉了些。

    似是要详谈,商老带领众人于洗尘殿偏殿落座,洛川领着一众蓬莱弟子上茶过后,垂首退出洗尘殿。洗尘殿的大门也随之紧闭。

    王恒同白柏交触了一下目光,才缓缓开口:“据悉,‘卿云’至宝实则是贵派的一本秘籍,机缘巧合落入追日残月手中。如今看来,此物似乎被人偷去,才让那魔头不得不破例离开昆仑。”

    “是何秘籍?”商老疑惑道,“我并不记得我派丢失过秘籍呀。”

    “是……”王恒支支吾吾道,“是离恨天心法。”

    离恨天心法,此五字一出,人人皆是一脸肃穆。

    百年前的那场祸事,即便人人再闭口不谈,期间缘起缘落,诸位也知晓大概。

    “离恨天心法并未在百年前彻底消失,而是藏入昆仑,如今,它现世了。”王恒语气沉重,满面愁容。

    一旁的白柏适时开口,作证道:“近几月来,有许多武林中人来药王谷寻医问药。他们皆是周身布满伤口,流血不止,神志不清。说来惭愧,药王谷也束手无策。我查了典籍,才知晓这症状与百年前的几起灭门惨案相似,或许对方修炼过离恨天心法。这些人身上的伤口,形状怪异,与落霜所致伤口完全吻合。”

    白柏虽未指明是追日残月教主修炼离恨天心法,但在座诸位却已心知肚明。

    无论怎样说,现下看来,追讨追日残月一事,蓬莱都责无旁贷。

    “商掌门,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魔头已经离开昆仑,却是事实。这于武林而言,终是隐患,不得不除。”王恒义正言辞,“既然天仙委托在下牵头此事,那么,在下定义不容辞。剑阁的剑池中有万剑穿心阵法,威力不可小觑。不若以这次赠剑大会为饵,诱那魔头进入阵法,到时众人合力诛杀,此事不怕不成。待魔头伏诛,吾等再一同杀上昆仑,将追日残月余孽一网打尽。”

    “试剑大会是剑阁历任阁主的大事,王掌门此举,未免有些不妥。”杜若衡冷冷道。

    “蓬莱仙子说的是,此事在下已征求了剑阁阁主的同意。事态紧急,叶阁主高义,将赠剑大会提前了提前到了二月十九,未免夜长梦多。”

    原是如此,杜若衡心下了然。

    “王掌门如何确定他……追日残月教主一定会去赠剑大会?”徐老出声询问,“据我所知,那位并不擅剑法。“

    “若是琉璃山上仙也会前往呢?”王恒愈发得意于自己的布局严谨,信心满满。

    一直有传闻,琉璃山上仙,沈碧海,他是如今世上唯一一位炼过离恨天心法的人。

    王恒请动了琉璃山上仙出面相助,实在是一件脸上有光的事,那些少阳弟子都与有荣焉。杜若衡震惊于沈碧海竟然会答应这种请求,看来当真是活得太久了,有些闲得慌。旁人不知云清扬是谁,他难道不知吗?

    离开琉璃山,他能活多久?

    “即便没有教主,追日残月有四大长老坐镇,尔等也敢妄言要夺取昆仑?”云清扬嗤笑一声,“好是天真。”

    “云公子此言,好似在为那魔头说话?”王恒的眼中布满戒备,警惕又不满地质问。

    “王掌门此言,好似在怀疑本座的人?”杜若衡冷冷地反问,目光霎时盛满杀意。

    瞬间,每人面前的茶盏都出现一道裂纹,茶水顺着裂纹淌到茶几上,沾湿了一片。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不知,云公子有何高见?”白柏生硬地打破了僵局,化解了王恒的尴尬。王恒随之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我凭何要说给你们听?”云清扬一如既往地用着慵懒的声音说着让人窘迫的话,那双丹凤眼高傲地看着王恒和白柏二人,眼中轻蔑显而易见。

    顿时,白柏和王恒都黑了脸。

    “若衡。”徐老压低声音问道,“要开打了吗?”

    “师兄。”杜若衡也压低声音,无奈开口,“早着呢。”

    “噢。”徐老应了一声,坐直身子,语气夹杂着失望与不耐烦。

    商老瞅了瞅这对思路清奇的师兄妹,觉得是时候该他出马了。

    “王掌门、白谷主,二位有所不知,追日残月四大长老可不是岌岌无名之辈。有他们坐镇,我相信,武林合力也难以攻下昆仑。”

    商老表现的十分镇定,镇定的掷地有声,就好像他刚刚说的话很是寻常,一点也没有灭自己威风的意思。

    顿时,白柏和王恒的脸更黑了些。

    王恒甚至已经开始暗自怀疑,此次来蓬莱是否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说句不好听的,蓬莱三仙看起来就像搅屎棍,将他本十分清明的思路搅得浑浊不堪。

    能将一向以和善面孔示人的白柏变成此般黑脸模样,也是能耐,云清扬翘着嘴角,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心情好极了。

    “蓬莱天仙此言何意?”

    相比于王恒的敢怒不敢言,白柏就多了些追根究底的勇气。

    “武林皆知,追日残月四大长老,瑾瑜微瑕,山薮断袖,国君无目,川泽难言。”商老摸着胡子缓缓道,“但不知这四人的渊源。瑾瑜原名容筠,是浮屠宫最后一任宫主,深得其叔父容自在的言传身教。需知,容自在当年可是登上过武林高手榜榜首。山薮原名闻景周,出身兰陵闻氏,师从墨侠,是墨阁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弟子,甚至他曾打败过其师上官刺客。论刺杀和培养间客,此间怕是无人能出其右者。川泽原名白舒淮,出身……”

    讲到此处,商老看向了白柏,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师从棋圣傀儡客,最擅排兵布阵。傀儡客以才名冠绝天下,世间之事,古今往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想必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川泽的能力不容小觑。”

    “国君呢?”徐老插话。

    “四人之中,唯有国君,我不甚清楚。”商老坦言。

    虽则如此,商老之言,也足以令在座众人胆战心惊。单是这三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令对方闻风丧胆。很难想象,四大高手齐聚一派之内是何景况;更难想象,那位教主又是怎样的人物。与他们为敌,胜算怕是渺小如蝼蚁。

    败局已定,此战是否还有必要继续。王恒瘫坐在蒲团上,可仅是几息后那挫败感就消散而去,攻打追日残月的想法愈发坚定。

    少阳,太需要这次机会了。即便身死又如何,若能换得少阳百年荣耀,怎样都是值得的。

    “白谷主可是身体不适?脸色竟是这样难看。”云清扬嘲讽道,“莫不是听见了故人名字,想起了往日那些混账事?”

    白柏突然看向云清扬,惨白的脸上、眼中尽是惊恐。

    王恒听后,也看向白柏。药王谷一向广结善缘,救病治人,若是识得其中之人,倒不足为奇,或许还极有用处。

    在云清扬淡淡的注视下,白柏渐渐从惊恐转为疑惑。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未曾想,白谷主会对亲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而且次次皆是致命的剧毒。”云清扬妖冶的面容愈发艳丽,“白谷主对待亲子也是大方,就连浮生若梦这样的毒都肯拿的出来。”

    “休得胡说!”白柏怒而起身,激动之下掀翻了案几,瓜果滚落一地,茶盏盖子滚到王恒脚边转了一个圈才停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白柏身上,有疑惑,有吃惊,也有信任。

    医者仁心,不会如此。但是浮生若梦这种失传已久的秘药,药王谷竟然有?

    云清扬笑了笑,不以为意。

    可白柏却无法再平静下来,他痴痴地盯着云清扬,惊恐更甚从前。转而,他似疯魔般的大笑起来,手指着云清扬,口中不住地嚷嚷:“魔头!你就是那魔头!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恒连忙起身拽住白柏,低声劝慰:“白兄慎言,你无凭无据……”

    “谁说我无凭无据?”白柏打断了王恒的话,“若非他是那魔头,不然怎会知晓这些事?”

    王恒扶着白柏的手僵了。

    “白谷主承认了噢。”云清扬颇有些幸灾乐祸。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白柏一甩衣袖,走到中央,但仍狠狠地盯着云清扬,掷地有声:“那孽子不忠不孝,平日里怠于医术不说,还学了些旁门左道就企图杀父杀兄,重伤同门。我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身为父亲,浮生若梦是我最后的仁慈,让他走得轻松些。至于浮生若梦,药王谷人才辈出,根据那些记载的只言片语,重制浮生若梦尚无不可。如今看来,我此举也是为武林除害,川泽既中了浮生若梦,此时怕是命不久矣。”

    白柏的大义凛然刺痛了云清扬的双眸,他的周身迸发出浓浓的杀意,让整个洗尘殿仿若变成了一座冰窖,凛冽的寒意刺骨而入。

    “够了。”杜若衡出声阻止。

    洗尘殿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度,但,与之前又截然不同。

    云清扬一向倨傲,也只有杜若衡能让他毫无怨言地言听计从。

    本以为杜若衡定然生气了,可当他们悄悄抬起头看去时,才惊觉杜若衡仍是那般淡然的模样,一丝动气的迹象都没有。这非但没有让少阳和药王谷那些人松一口气,反倒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蓬莱仙子的实力,在清言宴上是有目共睹的。

    而让他们放不下心的,还有白柏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后半段话。

    云清扬就是追日残月教主?

    这简直太过荒谬了!若是真的,那追日残月教主去参加了清言宴,又参与了今日的密谈,在一旁将他们如何杀魔头、攻昆仑的计划听了个周全……甚至还提出了计划的疏漏之处……这光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两股颤颤。

    这一刻,除了白柏,众人都将希望寄托在杜若衡身上,再没有那一刻能如现在这样无比希冀杜若衡开口否认云清扬就是那个大魔头。只有白柏,眼神愈发坚定无所畏惧,就算云清扬不是大魔头,他也要将他归为追日残月余孽,他知道的太多了,这对药王谷是莫大的威胁。

    “若是王掌门没有正事要商讨了,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杜若衡揉着额角,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太过聒噪。”

    王恒迟迟不语,内心有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是不论如何都按捺不住。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杜若衡已经起身走下了台阶,而云清扬就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蓬莱仙子,且慢。”王恒急急出声,转而深吸一口气,上前试探着开口:“在下还有些事想请蓬莱仙子相助。”

    “请讲。”杜若衡停下脚步,正巧站在了偏殿一圆柱前。那圆柱上刻的飞龙在天栩栩如生,窗外的阳光打在金色的龙鳞上,光辉夺目,与其下的杜若衡竟显得如此相得益彰。

    金龙刺目,偏生杜若衡的容貌却能瞧的一清二楚。

    “此行凶险万分,但我等不惧生死,只为天下苍生……”

    “王掌门直言便是。”杜若衡直接打断了王恒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气的轻重拿捏得很到位,既不会让对方觉得她是有些不耐烦,也不会让对方有胆量我行我素。

    王恒只得腆着老脸道:“两件事。其一,在下想借蓬莱仙子的佩剑曶一用,事毕即还。其二,在下想借用蓬莱之下的暗桩之力。”

    此言一出,就连商老和徐老都变了脸色。不论原因是何,能提出这两个请求,可以说是相当无礼了。

    云清扬又轻嗤了一声,却没有多言。

    “借曶为何?”

    王恒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曶为名器,能斩诛邪,能破万阵。在下得知,昆仑有一迷阵,不破不得进追日残月。而此阵法,唯有曶可以破除。故而请蓬莱仙子借曶一用。便是为了武林众人、天下苍生,不重蹈覆辙……”

    “不借。”杜若衡冷冷道,“张口武林,闭口苍生,休得拿他们压我。若真是武林乱了,锄奸卫道,我自是义不容辞、虽死无悔。但若只是门派之争、秘籍之争,与我何干?与蓬莱何干?”

    “这……”王恒被堵的哑口无言,一张脸通红通红的。

    杜若衡向前一步,接着道:“蓬莱暗桩于百年前便已不受蓬莱仙子所辖,所以第二件事也要令王掌门失望了。”

    “怎会……”怎会这样,王恒难以相信。历来不都是蓬莱仙子掌管蓬莱暗桩?他想不明白,然后看向商老和徐老,企图从他们身上得到答案。

    “你应当知晓,百年前,剑阁六公子曾拜在蓬莱仙子座下,习得微明剑法。在那场祸事中,蓬莱仙子将她手中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其中就有蓬莱暗桩。许是觉得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得留些东西给他。也许是不是。”杜若衡一步一踱,“剑阁六公子作古已久,王掌门若实在想要,不如去寻他问问。”

    说罢,杜若衡径直出了洗尘殿。

    “仙子,后来他没有将那些还回来吗?”云清扬问。

    “还?”杜若衡仍旧冷冷说道,“我不让他还,他敢还?”

    “但……”云清扬迟疑道,“将数百暗桩及其他势力系于一人身上,可人之寿数有限,百年之后岂不荒废?”

    “未必。”杜若衡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云清扬,语重心长地讲:“一派若执着于长长久久或春秋鼎盛,就会紧紧抓着每一个机会扩大自己,这样难免会陷入歧途而不察。须知天地万物,无恒长,月盈则亏。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杜若衡说得愈多,云清扬愈是糊涂。他愈发地听不懂杜若衡的话,只好注视着她,在心底悄悄地描摹着她的模样。若说她眼神坚定,实非如是,她的眼中空无一物,相处这样久,甚少真正在她眼中看到那些属于常人的悲喜,淡然如她,仿若穿过千年的风和霜。若说她淡然出尘,也实非如是,她对于尘世间的种种都了如指掌,不刻意远离那些是非,不入世,不出尘。

    正在云清扬痴愣的时候,杜若衡轻轻一挑眉,露出一抹独属于她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

    “你刚刚失控了。是在为川泽抱不平吗?”

    神明,果然最擅窥探人心。

    二人继续往群玉峰的方向走,杜若衡突然开口:“洗尘殿中,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武林与追日残月之间的恩怨,我不插手。是非对错,不到最后,谁又知晓?只是……云美人,苍生为重,我真的不想,有朝一日,我的剑尖指向的人,是你。”

    “你在怀疑我?”云清扬有些恼怒。

    这世上,谁都可以怀疑他,误会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强加给他,唯独杜若衡不行。这样,他会觉得自己太过可悲。

    “是。”

    云清扬都快要被杜若衡这声干错果决的“是”给气笑了。他深吸了几口气,玩笑道:“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但我想做对你最好的人。我做这些,才不是因为你值得,仅是因为我愿意罢了。

    后面这些话,就算是以开玩笑的口吻,云清扬都难以说出口了。他太清楚,他们之间横着的,是他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堆砌的高墙,高墙之高,怕是就连杜若衡都难以越过。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日复一日的瞒着,待到真相破开的那日,就算她不肯原谅自己,也无所谓了。

    毕竟,云清扬从未想过做谁心里的白月光。

    那样的话,她太痛苦了。

    他想她能继续自在潇洒的活着。

    虽然,不知,她这样,还算不算活着。

    “公主。”

    见杜若衡逆着光踏入小院,崔宴轻轻低唤一声,手中的信笺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发生何事了?”杜若衡走上前去弯腰拾起那信,粗略地一扫,放回了桌上。

    云清扬一头雾水,也不知该不该拿过那信看一看,只好绕过杜若衡坐在一侧,暗中观察事态。他看见,崔宴的眼角似乎红了。

    “回去看看吧。”杜若衡轻声道,“我让洛川备马车,明日一早就走。”

    崔宴迟迟不语,只呆呆地看着怀中的襁褓,不知在想什么。

    “出了些事,我……”杜若衡艰难地继续说,“我需趁早赶往剑阁……你在清河等我,待此间事了,我定去清河接你。”

    “公主,我真的还能回去吗?”崔宴红着双眼,哽咽问道。

    “崔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能回去。你的父母从未真的怪过你。”

    杜若衡的语气轻柔,出乎云清扬的意料。同她往日那目空一切,或咄咄逼人,都不同。

    “那,公主真的会去接我吗?”崔宴抱紧了襁褓,像是在惧怕什么。

    “胡言乱语些什么。”杜若衡无奈安慰,“即便你不能以清河崔氏景岚公子的身份入衡阳公主府,可我当初也实实在在地给了崔氏我的全部身家。等我们二人都把自己的事解决好,你还得回公主府继续为我卖命。”

    “好。”崔宴笑着回道,脸颊却留有泪痕。

    “取好名字了吗?”杜若衡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孩,问道。

    “崔锦书。”崔宴解释,“思及此事,恰逢锦书来。”

    夜深,群玉峰上照旧有月光、有花草树木、有杜若衡一人。

    杜若衡捻着一串金珠,其间有一颗稍微大一些的,是琥珀。这串手链,是偶然得到的,她甚少带,一直放在群玉峰的妆匣里。

    杜若衡将手链同一旁的信装进了信封里,放在一个紫檀木匣子里,上面放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和一个白瓷药瓶。

    “驸马,你觉得颠簸吗?”

    崔宴抱紧了崔锦书,轻声道:“尚可。快些赶路吧。”

    “好嘞。”

    花深一晃缰绳,四匹宝马快速向前奔去,在路上仰起高高的尘土。

    或许是考虑到崔宴一直抱着崔锦书会累,洛川找来的这辆马车一侧被改成了一个摇篮,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稳稳当当的。崔宴笑着将崔锦书轻轻放进了摇篮里,盖上了薄毯,又伸手想要摸摸小女孩的脸,却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停住了。

    她睡得正香。

    崔宴想起清晨出发前,洛川揪住他,哭诉为了这辆马车,杜若衡是如何惨无人道地半夜将他喊醒,让他在镇子上寻了半宿,才在一富商手中高价买到,回来又盯着他一点一点地打扫,其所行所举,令人发指。想到这里,他看向一旁的紫檀木匣子。

    洛川说这是杜若衡放进来的。

    不仅如此,她还连夜将花深寻了回来。说到底,花深都是衡阳公主府的人,让他跟着,也是表明了她的态度。

    崔宴想,倘若那会儿他没有寻个由头追到莲花镇,那么此刻他就不会知道杜若衡有多么在意他。以往,每当他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他的时候,她就总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了过来,凉了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少年人,总归有自己的骄傲,没法子做那种缠人的事,也说不出漂亮的话来。渐渐的,他们之间就有着一道界线,一道由她亲手画出的界线,她视若无睹地安居一隅,他的尊严也不许他跨过去。

    他甚至想过,她既然这样讨厌他,为什么当初还要答应他呢?

    是可怜他么。

    就这样,画地为牢三载,他始终想不明白、走不出来。

    现在,他才知晓她之前为何那样,嫁给他又躲着他。

    只是不知道,她看着他时,想的究竟是夙情浓,还是崔宴。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总归她看的那个人,是他。

    马车晃了一晃,应是被路上的石头拌了一下,将崔宴从自己或喜或悲的情绪里拽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将紫檀木匣子放在膝头,缓缓打开。

    一个装满金锭子的荷包,一个白瓷药瓶。拔开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乌黑黑的,闻起来却有白莲清香。回元凝气丹,少阳秘药,将死之人服之,可以延缓死期。据悉,此药极其珍贵,千金难买,就连少阳派也仅有三颗,其中一颗还被拿来当了清言宴的彩头。杜若衡一出手,就是满满一瓶,这少说也有十几颗。

    眼下看来,这秘药究竟是少阳的,还是蓬莱的,一目了然。

    她当真是,满不在乎。

    崔宴摇了摇头,将药瓶放在一旁,拿起匣底的那封信。打开信封,一条金珠琥珀手链滑了出来,崔宴拎着对睡梦中的崔锦书道:“你看,你母亲多喜欢你。”

    将手链轻轻放在崔锦书的脑袋旁,崔宴才打开那凝光纸。

    崔宴,展信安,见字如面。驷之过隙,成婚已三载有余。过往种种,恍如昨日。昔闻清河有公子景岚,博古通今,心向往之。公子盛名,远播蓬莱。清明一见,终是难忘。然君有傲骨,何故如此?落笔无措,往昔如潮,吾心痛之,但无悔。于吾心中,汝终为吾夫崔宴,无改一日。锦书年幼,盼她无忧。望汝安好,静待吾归。

    短短百来字,崔宴却读了许久,久到他回过神来时,泪已沾湿了衣襟。

    他早该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将爱意宣之于口的人。

    “起风了。”

    云清扬说着,扬起手臂迎风一抓,春风从指隙间尽数漏走,如削葱般的修长手指缓缓放开,方才能感触到掌心中的春的温度。

    春风吹动杜若衡的翡翠金珠步摇,吹动她的红棕色发丝,吹动她的仙鹤广袖,她立于藏书阁前,未动分毫。明明她的身形看起来那样弱小,此情此景,却让人恍然觉得是她在为身后的藏书阁遮挡风雨。

    打回到蓬莱仙门的那一日算起,这是杜若衡第一次来藏书阁。

    “其实,昨日仙子若是能好好同那老匹夫谈谈,拿到九穗禾也非难事。”云清扬突然说,“我想着,那老匹夫所求不过是下半卷离恨天心法罢了。”

    “九穗禾,我自会拿到。离恨天心法,他也注定得不到。”杜若衡向山下的方向看去,那里有白影晃动,是少阳和药王谷离开的背影。

    “谁也得不到。”

    杜若衡的话音被突然袭来的春风吹散。

    “驸马,崔府到了。”

    日夜赶路,花深的声音里透露着疲倦。

    崔宴抱着崔锦书,掀起一侧的帘子。崔府的大门一向恢宏,门庭若市,而此刻大门紧闭,多了些萧瑟。牌匾上的“崔府”二字,笔触锋利,多显孤傲。

    但相比于杜若衡的字,又规矩了许多。

    马车停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向前驶去,停在了临街的客栈前。

    崔宴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他的面容,怀中又抱着一个水蓝色的襁褓。直到他走进客房,都没有人能认出这位就是当年引得万人空巷的景岚公子。

    “这几日辛苦了,花深,你先去歇息吧。”崔宴将斗笠摘下来,说道。

    “驸马……”

    看着花深担忧的样子,崔宴微微一笑,道:“刚刚在崔府前,已经有下人认出了咱们的马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母亲定会寻来。你就安心去休息吧。”

    果真如崔宴所言,一炷香后,崔萧氏就寻了来。

    “这孩子长得像极了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

    “锦书。”

    侍疾这一月来,崔萧氏多有劳累,即便有脂粉遮掩,仍能看出面色疲倦。但当她看见床榻上的崔锦书时,先是难以置信,很快就被喜悦所代替,熟练地抱起崔锦书逗弄着。红光满面,哪里瞧得出半分憔悴。

    “仔细瞧来,眉目之间又有些若衡的影子。当年你那样决绝地离开了,我想着,你我母子恐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不曾想,如今你回来了不说,还带了孩子。”

    提起往昔,崔萧氏又难免垂泪。

    “母亲,都怪儿子不孝……”

    崔萧氏忙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笑道:“你确实有错。但看在我乖孙的面子上,就饶了你了。”

    崔宴想告诉崔萧氏真相,但看崔萧氏这样欣喜,又不忍扫了她的兴。

    自打崔萧氏进门来,就未曾提过崔泓半句,似是不在意般。这让崔宴心生疑惑,踌躇半晌,方才开口:“父亲的病如何了?”

    “老头子身体硬朗得很。就是上个月政务繁忙,引发了些旧疾。”崔萧氏笑着说,“你爹就想借此时机休息一阵子。你莫要担心。”

    可若是真的如此,为何崔萧氏言语间眼神躲闪,身形都消瘦了。崔宴知母亲不想他担心,便压下心中疑惑,如同以前那样坐在一旁,同崔氏闲聊一会儿。

    天色渐暗,崔萧氏该回府了。

    但崔萧氏舍不得放下崔锦书,抱着哄了又哄,时间越拖越久,门外的仆从已经催了几次。催的没法子了,崔萧氏看了看崔宴,又看了看崔锦书,依依不舍却小心翼翼地问:“宴儿可想回府去住?”

    许是怕听到崔宴不日将返的消息,崔萧氏没敢问他打算住多久。

    “眼下时间已晚,我明日再回府。”崔宴看了看崔锦书,“客栈简陋,就劳烦母亲先替我照看锦书一晚。”

    “好好好。”崔萧氏喜不自胜,将崔锦书牢牢地搂在怀里。

    转而,她又觉出些不对劲来,将崔宴拉到角落里,低声问:“若衡没跟你一起回来,是不是你们闹矛盾了?她……她将你赶出府了?”

    未曾料到崔萧氏会这样想,崔宴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他强压着笑意,也压低声音回答道:“若衡有些急事要处理。她让我多陪陪你们,等她事了,就来接我。”

    “你心中有数就行。”

    知道崔宴不急着回衡阳,崔萧氏心中自是高兴,但她又难以实实在在地高兴起来,总感觉心里闷闷的,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崔萧氏搂紧了崔锦书,带着仆从离开了。

    翌日,一辆马车自崔府后门缓缓驶进。

    “咳咳咳……咳咳……”

    靠近主屋,咳嗽声就未曾间断地传入耳内,鼻侧还伴有浓郁的药味。明明初春,院内却似有晚秋之感。

    “母亲,父亲他当真只是旧疾复发?”

    崔宴停下脚步,紧蹙着眉头问。

    崔萧氏将众人挥退,才拉着崔宴到屋檐下,凝着面容小声道:“昨日我不便多说,一是怕走漏风声,二是你爹不让说,怕你忧心。如今你既已看到,我便也不瞒你了。”

    说完,崔萧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藏着,才用更加小的声音道:“这两年,你爹的身子愈发差了,时常夜里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只是这次来势凶猛了些,就倒下了……”

    崔萧氏红着一双眼,哽咽道:“你陶伯伯说,这是老之将至,只能用温补的药先调理着。这些年,你爹为朝堂、为崔家鞠躬尽瘁、夙夜为公,早已积患成疾。现下,只对外宣称是劳累所致,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若是旁人得知你爹……”崔萧氏抹了抹眼泪,接着说:“恐会对崔家不利。”

    崔泓的咳嗽声渐弱,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是宴儿回来了吗?”

    崔萧氏忙推了崔宴一把,自己则在外面先擦干了眼泪,平复了心情才进屋。

    “听你娘说,你的女儿叫锦书,是个好名字。你要好好教导她……咳咳咳……就像你儿时,我教导你那样……咳咳……咳咳咳……做一个不卑不亢、内心坚定强……咳咳……咳……强大的人。”

    崔宴笔直地跪在崔泓的塌前,日光自窗外打进来,照在崔宴身上。一如多年前的场景,他也是这样跪着听崔泓的教导,日光照在他身上,暖暖的。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崔泓是站在他的面前,而非这样卧倒在床榻之上。

    “明晓内心想要,便是砒霜,亦甘之如饴。”崔泓喝了一口崔萧氏端来的水,“宴儿,你一向做的很好。”

    “父亲……”

    “当日阻你者,是崔氏族长,而非你的父亲。”

    时隔三年,这句话姗姗来迟。

    崔泓的精力有些不济,很快就又陷入了沉睡。

    “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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