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圆脸青年是陶泽生,他一脸吃惊又欣喜地将崔宴迎进了大门。

    “七哥,一别三载,你竟连封信都不写给我。”陶泽生有些委屈,“算了,你的身份也不好写信寄来清河。”

    “泽生,陶伯伯在吗?”

    “我爹在书房,我这就带你过去。”陶泽生换了一个方向,“若是我爹见到七哥你,定然高兴极了。”

    崔泓与御医陶青染是老友,相交甚笃。也因着这层关系,陶泽生按照崔氏子弟排行,一直唤崔宴为“七哥”。

    眼下,只有陶青染信得过,故而崔宴今日来拜访。

    “景岚,你何时回来的?”陶青染将陶泽生赶出去以后,笑着问道。

    “回陶伯伯,前日到的。”

    陶青染示意崔宴坐下,将书桌一角的一盘花生米端到小案几上,一旁的炉子上温着一蛊药茶。

    “让我猜猜,你来寻我可是为了你父亲的病?”

    “确然。”崔宴双手接过药茶,“我父亲当真……”

    “年纪大了,就是会这样。再加上你父亲身居高位,多年如一日地操劳,身体是被渐渐拖垮的。我能做的,也只有用药缓解。”陶青染摇了摇头,“我劝过多次,他偏生不听,固执得很。”

    崔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案几上打开,里面放着一粒回元凝气丹。

    “劳烦陶伯伯替我看看,此药是否有助于父亲的病情?”

    “这是……”陶青染拿过锦盒放到鼻下一闻,转而瞳孔无限放大,“回元凝气丹?”

    “正是。”

    陶青染看着对面坐得端正的青年,波澜不惊,比之三年前要成熟许多。窗棂的图案打在他身后的墙上,随着日光缓缓移动变换。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许多事来,一时不知那时他劝他的话是对是错。

    “我曾听闻,回元凝气丹可令将死之人延命十日。若这是真的,此药或可一试。”陶青染将锦盒放回案几上,“至于成效如何,我也并不知晓。”

    看着眼前这个他最为看好的后辈,陶青染欲言又止。三年前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多少,既不知内情,那些劝解的话就难免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人说是来找蓬莱商量,实则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从少阳到西蜀,少说也要半个月。”云清扬一边愤慨,一边跟在杜若衡身后走进了一间竹屋,“那赵氏兄妹竟是西蜀赵家的后人。若非赵家让他们回去主持大局,怕是你我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杜若衡一直不应声,只顾着埋头在衣柜里翻找。云清扬心中怒火烧得愈发旺了,没好气地问道:“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气?当初若不是你救了他们,他们早就命丧黄泉了。可是他们连身世都瞒着你!”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这世上虚伪的人不止一两个?我还以为,你早已有所领略。”杜若衡淡淡地说着,从衣柜深处抱出一个剑盒。

    打开剑盒,里面是一把卷着的软剑。

    云清扬接不上话,心中堵得烦闷,撩起袍子一屁股坐在了一侧的竹椅上。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惊道:“你一早就知道了!”

    “嗯。”

    杜若衡淡淡地应道,伸手将软剑抽出,发出一声低鸣,剑身瞬间变得笔直如松、霜白如昼。杜若衡将剑举到眼前,细细摸索着靠近剑柄处的“愁吟”二字,愁吟后映照出一双标志的桃花眼。

    “我让白荷去,是为保护他们,也是为看着他们。”杜若衡细细抚摸着每一处,“西蜀赵氏的后人,我既要保,也得防。不过机缘之下,我于赵笙有恩,也算是偿还一点当初的债吧。”

    “仙子剑下,不是满门尽屠吗?”云清扬笑着说道,懒懒地将手枕到脑后。

    “后来,被人劝住了。”

    杜若衡的眼中,一霎那仿佛有些落寞。杜若衡将剑递给云清扬,缓缓开口:“此剑名愁吟,是当年剑阁进献于我的。我一向不喜收礼,可独独那次,我不忍拂了剑阁的面子。或许,是想寻个借口教他些什么。”

    时隔百年,一朝记起,往事如昨。杜若衡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也是此剑,刺进了百年前那些人的心脏,屠尽了半数江湖。”

    一剑穿心,影过封喉。

    人间之事往往如是,憾事几何,当初提起时再痛不欲生,经年之后也不过是回忆一场。但却没有勇气去细细回忆那些细节,怕如狂风骤雨般陷入回忆漩涡,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愿意一遍又一遍记起的,便是宛如凌迟也甘之如饴的,又不愿与旁人说道。

    这段回忆里,旁人看是满目苍夷,于杜若衡而言,却是未必。真正令她在意的,痛不欲生的,大抵是夙情浓那一双布满失望的眼眸,在一遍遍地提醒她做了什么。

    这夜,杜若衡又从梦中惊醒。

    那双布满血丝的小鹿眼,像是熬了几个黑夜,疲惫、失望、痛心……种种情绪交杂在眼中,唯独没有夙夜奔赴千里后见到她时的欣喜。

    雨夜的凉、鲜血的腥……和腕间的痛。

    坐在竹屋外,仰头望着弯月如刀,杜若衡静静地、静静地等着,等着黎明的到来。腕间的一抹缃色随风飞舞。

    那双手,曾抄经著述,曾舞剑挥鞭。现在,它每痛一分,都是在提醒她曾受过怎样的伤。自那以后,若非必要,她再不能提笔挥毫,再不能林间剑舞。她的每一剑,都直刺心脏。

    她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会委屈的……

    可这委屈早已被时间冲淡,留下的只有梦中那些骇人听闻的惨烈,她冷眼旁观,无法共情,却痛到难以呼吸。

    这样的夜,熟悉得如同尘埃。

    她就静静地、静静地坐在院中,看遍了日升月落,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若衡。”

    一道缓缓地、轻轻地声音传来。

    杜若衡蓦地向前望去,门外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大红色的衣衫鲜艳夺目。

    “阿夙。”

    这两个字在杜若衡喉间滚了又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来,门外却什么都没有。

    手臂无力地垂下。她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叩响竹屋的门了。

    泪水滴在土里,悄无声息。

    二月的钱塘,满是春色。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语调,杜若衡记得,当年她同夙情浓也是如此,并辔而行。不一样的是,彼时她还是一身白衣,而今日,她特意换上了苏梅宝相花罗裙,外面罩着厚厚的雪狐皮氅。

    “若衡!”

    叶初阳快步走下石阶,来到杜若衡身前,又向云清扬笑道:“云兄也来啦!”

    云清扬勉强挂起了一抹笑容,很快又恢复了冷峻的模样。

    “二位舟车劳顿,阁中早已备下厢房和酒菜。”叶初阳很热情,“距离赠剑大会上还有三日,但有许多门派都提前到了,现下也住在阁中。不过若衡你放心,我知你喜静,特意安排了内院的厢房,那里住着的都是剑阁内门子弟。”

    天光乍亮,映得剑湖波光粼粼。

    “那是剑湖。”叶初阳又指着湖中高高矗立的八角亭,“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剑阁全貌。以前的那座亭子被摧毁后,就又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再往前走,一处小院落入眼眸。白墙青瓦,萧瑟凄清,看起来荒废已久。与剑湖的波澜壮阔极为不搭,在剑阁中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是剑阁一位前辈的住处。自他走后,这处小院再未住过别人。弟子们每月初一、十五会来打扫祭拜。”

    “吱呀”一声,叶初阳推开了小院的木门,院内有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枯着枝桠,但不难看出曾经是如何的枝繁叶茂。梧桐树下立有一人高的石碑,像是一个在等待的人。

    云清扬看向杜若衡,只见她神色坦然,昂首环视着院中风光。

    轻轻吹去尘土,杜若衡以手附在碑文之上,清风吹皱了她孤孑的背影。

    “不知云兄可有去过唐楼?”叶初阳突然问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就像是寻常攀谈。

    “去过。”云清扬懒懒答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杜若衡身上。

    “那云兄一定听过剑阁六公子。这处小院的主人就是那位师祖。石碑是师祖所立,上面刻着他的一段过往。只是不知那位女子是何人,又为何二人没有在一起。”叶初阳自顾自地说道,“云兄见多识广,你知道吗?”

    我还真知道。

    云清扬心下这样想,嘴上说得却是“噢?第一次听说呢”。

    见云清扬一副极为感兴趣的模样,叶初阳就将自己知道的那些娓娓道来。谈及夙情浓的成就,叶初阳与有荣焉。

    “后来,师祖在长生崖断剑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只留下了些传说,仿若昙花一现,久而久之,也就被人淡忘了。”叶初阳指着紧闭着门的正屋,“那里供奉着师祖的排位。因断剑后,他被逐出了剑阁,故而排位不能进入宗祠。”

    昏暗的屋内,一个空白的排位立在供桌正中央。

    “排位是那时的掌门师祖离世时立的,但因不知师祖是否还活着,故而没有刻上字。”

    杜若衡目光缓缓划过,轻声道:“他既然选择在断剑之时舍下前尘往事,便是在那时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

    当真是,欲求成佛,莫染一物。

    “原是如此。”叶初阳恍然大悟,“那我明日就着人将字刻上。”

    “我来刻吧。”

    “若衡这……”叶初阳有些迟疑。即便他一直以老友自居,也不拘泥于江湖那套尊卑规矩,可是他仍不能忘记眼前之人是高高在上的蓬莱仙子,受万人景仰。

    云清扬上过三柱香后,来到杜若衡身侧,张嘴胡诌:“听你刚刚讲述这位前辈的生平事迹,仙子与我感触颇深,都想做些什么。眼下正巧有一桩事,也不繁复,叶兄就成全了我们这份心意吧。”

    杜若衡强忍住抽搐的嘴角,配合地点了点头,目光诚恳地看向叶初阳。

    “既是如此,那就有劳若衡了。”叶初阳俯首作揖。

    夜幕沉沉,月朗星疏。

    高台之上,八角亭中,观得有的灯火阑珊,有的万籁俱寂。茶汤划入杯底,瞬间盈满杯,清香四溢。

    “别喝茶了。”云清扬伸手隔着衣袖按在杜若衡的腕间,“一会儿又该睡不着了。”

    杜若衡笑着放下茶杯,眺望着远方的景色,慢悠悠地讲述着一段回忆。

    当年剑阁人数不多,又难得遇上少主娶妻这样的喜庆事,自是办得很隆重,广邀各路好友。也是那时,她受邀来到剑阁。剑湖湖中假山上的八角亭内,凭栏而望,即可将烟雨朦胧中的剑阁尽收眼底。但她只是侧身倚栏,低头看湖中被玉珠砸出的层层涟漪,任由微风鼓起她的宽袖。七重纱衣,翩然若仙。

    “就是在这座亭中,我亲手送了一把鎏金同心锁作为新婚贺礼。却未曾想,即便我没有出现在婚礼之上,也逃脱不了既定的劫难。少阁主也因我,痛失其妻。”杜若衡又道,“阿夙出现在蓬莱的时候,我明知不可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他来到剑阁,一路上我都不曾有半分退缩的念头。等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又后悔了,生出了逃避的心思。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不想让他伤心。”

    “他很喜欢他的大师兄。”杜若衡有些哽咽,“世事难料。我总是,惹他伤心。”

    夜风很凉,杜若衡觉得皮氅下寻不到半点温度,冷得彻骨。

    剑湖之大,当年她的血,都不曾染红。混着鲜血的湖水,也仅仅有着淡淡的腥味。万剑穿心而过,其痛也哉。

    “若是我,便不会觉得伤心。”云清扬掷地有声,“他们那样伤你,死有余辜。甚至,他们都不配脏了你的剑。”

    沈碧海终是看错了。云清扬眉宇间的阴鸷,夙情浓永远都不会有。

    “云美人。”

    杜若衡顿了顿,借着月光描摹着云清扬的轮廓,淡淡问道:“昆仑,美吗?”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好。”

    “宋二,你瞧好了,今日我定要那个臭妖精好看!”

    “好了。”

    宋亭拉住要往门内冲的李准,将他手中被捏皱的信抠出来抚平了。

    剑阁这几日都门庭若市,门外的剑阁弟子分作两列,为前来的宾客引路。剑阁弟子一向着玄衣,外门弟子襟口是用银线绣竹叶图样,内门弟子襟口则是用金线绣竹叶穿莲图样。而今日,剑阁内外一律换上了赤色衣袍,戴上同色抹额,外门弟子襟口为杏黄色竹叶图样,内门弟子襟口则为群青竹叶穿莲图样。

    宋亭将李准拽到一边,远离了人群,才劝道:“你莫要胡闹。”

    “我胡闹?”李准瞪圆了眼珠子,“究竟是谁胡闹啊?那个臭妖精都不告诉我一声,就将我身上的毒引到他身体里去。凭什么啊?就算是毒,那也是我的。行事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

    说到最后,李准的声音小了不少。宋亭知道他并非是真的埋怨云清扬,只是担心他。浮生若梦虽无解,但能以命换命,将毒引到另一个人身体里。可是这引毒之术,是追日残月教主才会的秘术。故而,就算当初宋亭愿意将毒引到自己身体里,也无从下手。

    “当务之急,是寻到若衡,将此事告知她。”宋亭低声温言。

    李准抬首,冷笑一声,道:“何需你我来说?”

    宋亭愣住。

    “我这个妹妹,慧极近妖,却活得分外通透。只有她瞒别人的份儿,断没有谁能瞒得过她。”李准顿了顿,“若是她不知晓此事,这会儿那九穗禾怕是早成药粉灌到我与他的腹中了,那白老头哪里还有功夫像现在这样上蹿下跳?”

    宋亭点了点头,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却总也想不出究竟是何处说不通。

    “不过,白老头蹦跶不了多久了。”李准看着信嗤笑,“论起记仇,她啊,远甚于我。”

    不是白柏要倒霉了,而是药王谷要倒霉了。宋亭瞥了一眼李准小人得志的样子,心里想到。这封信是杜若衡寄给他们的,信里只说让他们去蜀地调查药王谷这些年的人员往来和药物流水,并未提及所为何事。直至此刻,宋亭仍然想不明白。

    钱塘西子湖,美若仙境。多年前,那是阴雨蒙蒙的夏日,没有顶烈的日光,却热得让人身披薄汗。泛舟湖上,仍觉憋闷。那时,西子湖的美,就像青衫独立的女子,五官淡到模糊,只能从虚化的轮廓中窥得这是一个清冷美人。若想细细观之,却敌不过心头烦闷。今日,春光大好,西子湖的美从模糊的轮廓逐渐具化,原是一个满头珠翠、娇容明艳的贵女,让人见之难忘。

    本是这样的暖阳日,杜若衡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乌篷船在西子湖上晃晃悠悠地前行,漫无目的。叶初阳解下酒囊,倒了一杯递给云清扬,笑道:“云兄尝尝,这是此地盛产的花雕酒,我今早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

    杯中之酒,酒色琥珀如玉,酒香馥郁芬芳。一直听闻,江浙地区的人都会自家酿此酒。

    云清扬一口饮尽,酒味甘香醇厚,入喉温柔有余香。

    “云兄觉得,与白衣酒相比,如何?”叶初阳说着,又倒了一杯递给杜若衡。

    “她不擅饮酒,这杯我来。”云清扬中途截下酒杯,“白衣酒冷冽如数九寒冬,此酒却像亲见碧水晴天、繁花弄影。”

    叶初阳爽朗一笑,指着大片的西子湖,道:“我觉得,这酒,就像今日的西子湖。”

    确然如是。

    杜若衡收回目光,以袖掩面,强忍下口中的血腥味。

    “若衡,你可是身体不适?都怪我,今日非要拉着你出来游湖。”

    说着,叶初阳就站起了身,想要去船头撑浆,但被杜若衡一把拦下。

    “近来偶感风寒,无甚大碍。一会儿我去医馆抓些药就行了。”

    见杜若衡面色如常,叶初阳重新坐下,道:“行。一会儿靠岸了我陪你去。”

    啊?

    没想到,五年过去了,叶初阳还是这般热心肠。杜若衡僵硬地笑了笑,趁着抚袖的空挡冲云清扬使眼色。

    “明日就是赠剑大会了,叶兄能抛下阁中事务陪我们来此游湖,我们已是感激不尽,怎能再劳烦你?一会儿我陪仙子去医馆就好了。”

    想起早上出门时,二师弟幽怨的眼神,以及明日赠剑大会上的一些细节之处还需他亲自再确认一遍,叶初阳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杜若衡和云清扬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一个如皎月,一个若妖狐。

    叶初阳满腔热血、一片赤诚,实不该被困于剑阁庶务之中。但望眼整个剑阁,无一人能比他更能胜任这阁主之位。

    若仅仅作为挚友,她无比希望叶初阳有朝一日能解脱,重新做回那个潇洒的江湖浪子。可作为杜若衡,她更在意剑阁是否长存。波澜将至,剑阁若想不埋没于洪流之中,叶初阳此生必定是属于剑阁的,而不是他自己的。

    观澜剑法,也不应成为世间私欲的陪葬。

    “从前,你可不会讲那些客套话。”杜若衡望着叶初阳远去的背影,缓缓说。

    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会为除了杜若衡以外的人考虑。云清扬怔了一下,无奈地扯着嘴角,换了一个话题:“你将叶阁主支走,所为何事?”

    当着叶初阳的面,一口一个“叶兄”。现在人走了,就又变成了“叶阁主”。杜若衡腹诽着,又觉得好笑。

    “去有容绣坊。”

    钱塘就连市集,都透着一种独属于江南的婉约。有容秀坊坐落在闹市深处,门面富丽堂皇,内里人满为患,进出之人皆是锦衣玉袍。

    从一侧缓步拾阶走上二楼,骤感喧嚣被隔绝于周身之外。

    云清扬跟在杜若衡身后,看见她扶着栏杆的手绷得很紧,腕间的绸带轻轻地搭在栏杆之上,自一侧垂下。

    容老大和慕老二、锦娘,肃容弓身立于楼梯尽头。

    紧接着,他们跟着三人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一路无言。

    “吱呀”一声,房门紧闭。

    “主子。”

    三人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哽咽道。

    杜若衡背对着他们站在屋内,淡淡出声:“哭什么,又不是大事。”

    “东西带来了吗?”

    “带了。”容老大答道,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双手呈上。

    那玉佩通身洁白,坠着绛紫色的丝绦。

    杜若衡看了云清扬一眼,将玉佩接过递给他。近了才看到,那玉佩上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白泽神兽。

    云清扬疑惑地接过玉佩,就听到杜若衡说“自此刻起,你就是有容绣坊的主人了”。

    一霎间,云清扬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像脚下生根一样定在原地。他的唇部不自主地颤动着,似是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心,先是猛然提到了嗓子眼,转而缓缓地,缓缓地沉坠入仿如海底般的深渊。

    那枚白泽玉佩,烫伤了他的心,可他不得不紧紧攢在掌中。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了呼吸声。

    “明日,你便以有容秀坊主人的身份去参加赠剑大会。”杜若衡一贯冷淡的声音,此时虚浮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云烟散去。

    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到,朱红色的口脂衬托着她的面容愈发苍白无华。

    “这样,你的身份也能瞒得久些。”杜若衡顿了顿,“只需在他们围攻昆仑之前,寻到药王谷暗中修炼离恨天心法的证据,此祸可免。”

    云清扬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何须如此?待他们攻到昆仑山下,我将他们杀个干净,证据不证据的,有谁在乎?”

    杜若衡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暗自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你费心筹谋,不过是不想我徒增杀孽,不想江湖再染血腥。”云清扬一步一步走向杜若衡,“可我本就是追日残月教主,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视人命如草芥、如蝼蚁。”

    他那轻飘飘的言语,如刀,刀刀见血,刺在杜若衡心上,让她觉得周身冰冷,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一直以来,被压抑在云清扬心底的怨恨和愤怒一瞬间喷薄而出,变成了不可挽回的绝望。

    “从前,我不曾在你面前杀人。不代表,我不曾杀人。”

    他盯着她的背影,眼角微微泛红,似不甘,亦似绝望。一向倨傲的他,低下了头。

    屈媛死,云醒生。云醒死,清扬生。

    “或许,若那时你寻到了我,我也可以活的清白,但你没有。自我被抓到追日残月的那一刻起,我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

    “我想在你身边,装得不再面目可憎。你喜欢我朗月清风般的活着,我便努力这样活给你看。可你却忘记了,我本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云清扬有些哽咽。

    “说来可笑,你一直在寻找的,不过是他的影子。”

    那个人,始终生着菩萨心肠。

    有些人,是不需要重逢的。他十年来的执念,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云清扬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安静地听完了他所有的话,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她,定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云清扬这样想着,一步一晃地穿梭在人群里,不知该去哪里。走着走着,他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心道:孤魂野鬼就是孤魂野鬼,竟还妄想借得神佛一缕光。

    “教主。”

    山薮拦住云清扬,看了看他身后,问道:“蓬莱仙子呢?”

    云清扬没有回答,反倒是看着山薮风尘仆仆的样子,问:“墨侠呢?”

    山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垂下头,低声说:“我看着他进剑阁了。”过了一会儿,山薮又委屈道:“教主,原来他一早就记起了一切,只是故作不知而已。他说,他同追日残月的山薮,没有往日情分。”

    竟是这样。云清扬闭上了双眼,想到:入追日残月,断此生前尘。此话不假。他们这样的人,究竟还在奢求什么呢?她没有挽留,没有追出来,怕是同墨侠的想法一样。

    这短短半载,仿若梦境,醒来之时,怅然若失。

    云清扬仰起头,用手背遮住的,不知是猛烈的日光,还是眼角的泪珠。他哑着声音道。

    “山薮,替我寻一套往日的衣服来。”

    自云清扬夺门而出的那一刻起,杜若衡就再也坚持不住了,顺着桌子向后倒去,仿佛沉入了一个无底洞之中。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走来一个人。一会儿是青衣少年,一会儿是红衣青年,一会儿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恍恍惚惚,令人看不真切。但杜若衡知道,那个人是谁。

    “若衡。”

    “若衡。”

    “若衡。”

    一声声呼唤,从四面八方而来。有少年的青涩,有青年的低沉,有杜若衡从未梦到过的真切感。

    只见那人走到眼前,轮廓清晰,面容却模糊。

    “阿夙。”

    杜若衡一边轻声唤着,一边伸出手想去抱住他,却扑了空。

    “若衡。”那道声音再次传来,“莫怕,我一直都在。”

    “你胡说,你是骗子,大骗子。”杜若衡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身影,泪流满面,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着。

    等她哭累了,那道身影缓缓举起手放在她的发顶,温柔地说道:“莫哭,这一次,无论你怎样做,我都陪着你。”

    “可是,我好像又错了。”

    “世上何来对错,人生只论因果。”那道身影将杜若衡拥入怀中,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缓缓道。

    杜若衡感觉她背后的方向,有什么东西在肆意滋生,窜出阵阵恶意,令人胆寒。她想挣脱怀抱,挡在夙情浓身前,却被更用力地抱住。

    “莫回首。”他轻声说。

    虽然看不清,但杜若衡能感觉到,此刻他定是清风拂面、微笑如烟,弹指间就将那些恶意驱散。同时,他好像也在慢慢消散,同那些恶意一起。

    “阿夙!”

    刹那,心口泛起一阵阵绞痛,她不得不用手按着胸膛。她拼了命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似流沙般从指缝间溜走。凄惨的声音飘荡在混沌之中,带着刻骨的绝望悲伤。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此间事,多无奈。杜若衡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上苍,上苍给予自己神的寿命,却不肯施舍一丝神力。她亦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相比于喜欢与爱,她总是更能感触到悲伤与痛。

    腕间的疼,也比以往都来得更凶猛。

    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华丽的帘帐。

    这里是有容秀坊。

    杜若衡缓缓动了动手腕,痛的并不明显。她用手肘撑着,慢慢坐起来,慢慢走到窗前,隔着窗纸仍能看到晨光熹微。

    她的眼角,有干涸的泪痕。绣花枕上,有斑斑水渍。

    是不是因为她在剑阁,做的梦才能这样真实?

    推开窗,外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匆匆赶往剑阁的方向。

    又是一场赠剑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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