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荔是被敲门声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七点半,她才睡了五个小时。

    不情不愿地在被子里滚了几圈后,她认命似的爬起来。

    昨日晚饭后,陈兆才拉着他俩不让走,从床底摸出一瓶酒,翻箱倒柜地收拾出三个酒杯,颇有一种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陈兆才将三个杯都满上,二话不说,一杯接一杯的干。

    他喝得猛,又呛又咳,眼泪都给辣出来了。

    薛荔错愕眨眨眼,有些惊到了。

    陈兆才平日话不多,一说话就毒舌,为了几毛钱能在菜市场吵翻天,哪有半点老师的样子。

    没有老师样也对,毕竟,他早不是备受尊敬的陈老师了。

    只是,薛荔从未见过他今天这般。

    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思服,他依旧坐得懒散,对此没半点异样,但泛红的眼尾还是出卖了他的困意。

    陈兆才喝了几杯后,又招呼他俩一起。

    沈思服闻言,也只小抿一口。

    划划样子算了,要真喝起来,陈兆才酒量,能把他喝趴几个来回不止。

    陈兆才见了,扬言谴责他不够义气。

    他起身,轻笑一声,“我又不是你兄弟,要那么义气干嘛。”

    随后将薛荔面前那杯拿走,替她喝完后,去厨房换了个杯子,倒了杯热水过来。

    薛荔滴酒不沾,陈兆才不知道,沈思服是知道的。

    一路之隔,烟花声乍起,墨黑般的天空绽开了一朵朵绚烂烟火。

    听见声响,薛荔看看时间,十二点——大年初一。

    “烟花怎么不放?”

    陈兆才不再盯着窗外,收回视线,“放了也是浪费,不放。”

    沈思服不认同,“你不是爱热闹吗?”

    陈兆才爱热闹,可偏偏他一个人住在海边,四周连个邻居都没有。

    小年夜嚷嚷着过年要放个大烟花,气派的那种,沈思服找了好几个烟花炮竹店,才找到个大的。

    瓶里的酒只剩了小半,陈兆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等我哪天死了再放,那才热闹。”

    薛荔感受到身旁的人动作一顿,却也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了酒杯碰撞发出的声响。

    半响,陈兆才大声叹气,摇摇酒杯唤着阿孝。

    沈思服“嗯”一声,算是回应。

    “我年前给你和雪雪抽了一签,都是大富大贵的命。”

    雪雪是薛荔,陈兆才喜欢这么叫她。

    薛荔默默垂眼。

    大富大贵的命吗?

    那他们这些年的奔波算什么?

    见沈思服不搭理他,陈兆才又看向薛荔,喝多了嘴里叽里咕噜的。

    薛荔和沈思服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大部分时间,陈兆才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他以前当老师的时候多么辉煌,多少家长找关系把孩子塞进他班上。

    说着竟抹着眼泪大哭起来,“我没推他儿子啊……”

    声音断断续续,又像是说急了眼,杯子重重一放,“我当时慌了啊,他还用阿妈威胁我。”

    “他个砍仔!”

    桌下把玩着沈思服手指的手闻言一紧。

    三年前,薛荔过来河其时,就有人跟她说过。

    说陈兆才不是个好人,他把一中附小校长的儿子推下井了,说她不愿赡养阿妈,自己在外吃香喝辣,却放任阿妈孤独死在家中。

    话进了薛荔耳朵,却没给出他们想要的反响,她只感到荒谬。

    陈兆才是能只手遮天吗,要真杀了人,还能好好在外边吃香喝辣?

    沈思服拿走陈兆才面前的酒杯。

    不能再让他喝下去了,到时候发酒疯跑到路上大声嚷嚷“我没杀人”可怎么办。

    十多年过去,邻里街坊逐渐忘却了这件事,很少再提起,陈兆才也不必再承受异样的目光,要真给他吼一嗓子,当年的议论又得卷土重来。

    “陈叔,一点了。”

    他收拾好残局,打断了陈兆才的回忆。

    陈兆才喝迷糊了,反应有些迟钝。

    他不贪杯,撑着桌子站起来,沈思服将他扶到房间,看着他大敞的后门直头疼,遥控器在手中颠了半响,将空调打开了。

    他定了个时,能在陈兆才醒来前关掉,免得他见了又吵吵。

    小雪从早飘到晚,出门时,沈思服摘下帽子,作势要戴在薛荔头上。

    薛荔偏头拒绝。

    沈思服吹不了冷风,受一点凉太阳穴便针扎一般疼。

    手一顿,沈思服低声道,“外面很冷。”

    看着沈思服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不戴怎么能出门”,薛荔便知拗不过,妥协了。

    沈思服能找出一百种理由要她戴上

    海风再不像夏天那样舒缓,直冲冲的,像刀割在脸上。

    夜幕已深,黑暗笼着一望无际的海面,除了近处被雪映照出一些光亮来,便再没有亮堂的地方了。

    薛荔出门,不看海一眼,径直向相对的方向走。

    她总是惧怕夜晚的海,黑压压一片,有种让人莫名想要走进的感觉,看得她心悸。

    她一心想着沈思服没有帽子,会吹得头疼,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两人从并排走变成了薛荔拖着沈思服。

    她听见沈思服在身后取笑她:“后面是有鬼吗?”

    “对啊,有个醉鬼。”

    -

    摸索间拉开窗帘,昏暗的房间登时被映得通亮,对面屋顶上的积雪依旧未完全融化。

    她叹了口气,看来又是寒风彻骨的一天。

    沈思服拎着袋早餐站在门外,听见开门声,忙钻进门去,“好冷。”

    薛荔抬眸看他。

    鼻尖冻得通红。

    沈思服将手上的早餐摆好,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

    薛荔洗漱完趿拉着拖鞋走过来。

    一撮头发糊在她脸颊,沈思服伸手拨开,指指桌上的早餐,“你先吃点填填肚子。”

    “嗯。”

    应了声,便没了下文,她还困着呢,眯着眼恍惚又要睡着。

    “还是说,你想吃陈叔做的线面。”沈思服摇摇杯子,吓她。

    这招果然有用。

    听见这话,薛荔忙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我马上吃。”

    陈叔做的线面她实在喜欢不起来,她一向不爱吃面食。

    地上放了两个坐垫,薛荔占了一个,沈思服坐在沙发上,这个高度枕着他的腿最合适。

    接过沈思服递来的杯子,已经拧松了,轻轻一转便开了。

    “豆浆?”薛荔问,“你几点起的?”

    今天初一,周边早餐店都不营业。

    沈思服:“七点。豆子昨天晚上泡着的。”

    豆子泡发后打出来的豆浆细腻,泡豆子却有点费时间。

    听到答案后,薛荔安心了些,若是为了这一顿早餐,害得沈思服觉都没睡好,那她宁愿去吃陈叔的线面。

    两人到陈叔家时,窄小的厅堂已经设好案,摆上贡品,只等他们来敬拜。这是河其的传统,大年初一,摆香案,面向空中祈拜。

    沈思服将红烛点燃,从角落里找来一卷鞭炮,鞭炮扯开绕在屋外,火机点燃引线,劈里啪啦声要将这小屋掀翻。

    烟雾缭绕,薛荔站在其中,空气中浓重、刺鼻的气味直往她鼻腔钻。

    沈思服的身影逐渐清晰,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向薛荔笑着,卷进一些清晨的寒气。

    薛荔眨眨眼,稳住了心神。

    恍惚意识到,一年又这样过了。

    声停后,陈兆才领着薛荔和沈思服跪在供桌前,三跪九叩。

    积雪在融化,远方的鞭炮声渐渐消散,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穿堂风从后门袭来,近在咫尺的海,破烂的屋门,寒意无处隐藏。

    薛荔紧了紧围巾,太冷太冷,呼出的气都块凝成冰了。

    这座天官像,薛荔无数次凝望过、祈求过。

    她又一次跪拜,虔诚地向天官祈祷——

    愿我们往后走过的所有路,都是天光大亮的完美人间。

    供桌撤去后,陈兆才一头钻进了厨房。

    薛荔四处张望找陈叔,扭头对上沈思服含笑的眼睛,她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找不着了。

    河其大年初一也叫开春,给天地神灵祭拜完后,合家吃一碗鸡汤线面,新的一年里便会平安、健康。

    寓意是好的,可对于薛荔来说,便是噩梦时刻。

    薛荔左看右看,在沈思服的注视下,拿起桌上的一听可乐,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把沙发上那袋桔红糕带出来。

    沈思服笑得更深了,他一动不动,任凭着薛荔将可乐塞进他卫衣前的大口袋里。

    “你就拿这个贿赂我?”沈思服指指口袋,一脸嫌弃,却也没拿出来。

    薛荔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求人办事,就给塞了一听可乐,还是顺的别人的。

    她捏捏沈思服的手指,刚想说话,厨房传来陈兆才的大喊声。

    “呷面!呷面!”

    深深看她一眼,沈思服噙着笑转身。

    他没有真想在薛荔这里得到些好处,以往她吃不完的线面,最后都落进了他的肚子,今年也会如此。

    如果她需要的话。

    迈出几步却不见薛荔动作,他疑惑偏头。

    腕上倏然多了丝冰凉的触感,沈思服顺着低头,薛荔细长白皙的手,此刻正轻轻拉着他的手腕,她动作轻柔,没什么力道,只感到阵阵痒意。

    心里紧了紧,面上却毫无破绽,还有心思打趣道,“拉住我干嘛?”

    “又想抱我啊。”

    “现在这招没用了啊。”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松开手腕,上前一步,双手搭在他腰间,抱住了他。

    沈思服僵住,看着陷入脖颈处的脑袋,心跳陡然加快,脑袋一片混沌。

    那向来聪明的头脑,此刻也思考不出为何心跳得那般厉害。

    嗅着他衣服上阵阵松木香,薛荔稳了稳心神。

    她将沈思服的腰圈得紧了,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不是为了贿赂,而是她想,她想抱他,于是,她也这样做了。

    或许在沈思服看来,她只是抗拒吃那碗线面,为了贿赂才抱他,可薛荔知道,不是的,不是的,她有着说不出口的秘密,甚至肖想更多。

    剩的线面最终还是进了沈思服的肚子。

    陈兆才从房间里出来,边走边说:“阿孝,你把这纸拿着,带着雪雪……”

    沈思服接过陈兆才递来的纸:“带雪雪去哪儿?”

    “庙里啊。你们去先公庙,远是远了点但人少,瞎子说那里灵的很。他去庙里跪了一个上午,你臆怎么到,他竟然看得到我脸上的痣了。”

    薛荔半信半疑,沈思服显然不听他瞎扯,起身往厨房走。

    -

    河其县城里的人,出门要么靠双腿,要么踩辆动轮车,距离远些的地方,就得的士。

    雪刚停的天气,坐上动轮车骑个几分钟,耳朵都得冻掉。

    薛荔将头靠在沈思服肩上,依靠着站。

    她眼看着沈思服在打车软件上不断加价,原本二十块钱的路程,加几番依旧没人接单。

    薛荔看不下去了,闭眼轻声说:“算了吧,走过去也一样的。”

    这么冷的天,薛荔体力又不好,沈思服哪会让她走。

    好在,几分钟不到,一辆的士打着“空车”的牌在路边停下。

    “搭车吗?”司机降下车窗,嘴里还吃着蛋饼。

    陈叔的消息不太准,先公庙确实远,但和人少搭不上边。

    大概是河其初一的习俗,各个庙宇都人满为患,路边喇叭声骂娘声不绝如缕。

    “欸欸欸,这砍仔!”司机喝了口水,破口大骂。

    堵车严重,走走停停,配上车里的蛋饼味,薛荔胃里翻江倒海,额上忍出了一阵虚汗,再多坐一秒,早上吃的面都得吐出来。

    她连忙推推沈思服,示意他要下车。

    薛荔喝完半瓶水,才觉得好些。

    庙外的街道上,摆满了各种小吃摊位,五香卷、醋肉、炒花甲。

    往日薛荔爱吃的东西,现下却勾不起她一丝食欲。

    她现在闻着味儿就想吐。

    沈思服顺顺她的背。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她才缓过来点。

    休息好后,两人慢慢向先公庙走。下车这里离庙不远,走几百米就到了。

    沈思服在外面买好香,跟着薛荔在拥挤的人群里慢慢向前走。

    庙里人多,薛荔怕走散,一直扯着沈思服的袖子,她踮脚,凑到沈思服耳边,“先去拜财神。”

    苦日子过多了,来庙里第一件事就是拜财神。

    沈思服无奈看她,“别人都是先求平安的。”

    薛荔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将沈思服的童年往事抖出来,“陈叔跟我说,你刚来的时候,一周要去十次财神殿,恨不得住在里面。”

    “陈叔怎么什么都和你说,看来是我的错,太贪财了,没给你做个好榜样。”

    沈思服佯装后悔。

    薛荔捏捏他的手指,将他的话原封不动送回去,“别人来都是先求平安的,怎么回事啊你。”

    香火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屋檐下,挂满了红色的祈福灯笼。

    薛荔等得百无聊赖,将沈思服的手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

    正想和沈思服说些什么,一抬眼,便看见了转角处走来的三人。

    毕梦梦蹦蹦跳跳,步伐轻盈,马尾辫跟着甩来甩去。

    像是看见了薛荔两人,笑得更欢了,露出脸颊右边一处梨涡。

    庄脉双手紧紧扣住身旁母亲的胳膊,生怕她跑走,他长发及肩,刘海快遮住眼睛了,眼底的鸦青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更加明显。

    见到来人,薛荔顿时僵在原地,她颤着手,死死扣住沈思服,直到他吃痛轻呼,才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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