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屠画锦早早梳洗打扮一番,换上珍藏的翡翠烟罗绮云裙,雇了辆驴车赶往巡抚府。

    城里一片战后遗迹,四处民屋倒塌、杂草丛生,衣着褴褛的百姓捧着破碗沿街乞讨。

    驴车顺着香纱河到了中流,一幢幢高大崭新的飞檐楼宇闯入眼帘,挂着“瓷宝斋”“金楠阁”“漆香堂”等招牌,店铺里人流鼎沸,与破落民居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丹陵其他御贡老字号聚集的商铺,除开丝织,丹陵的瓷器、家私、彩漆也蜚声中外。

    这些铺面背靠皇室实力雄厚,历经战火仍能屹立不倒,因此城里有点本事的手艺人都削尖了脑袋去争御贡。

    经过一间间大商铺,“琼绫祥”的招牌倏忽闯入眼帘,屠画锦猛地抓紧了一下手心。

    琼绫祥门口站着满面春风的跑堂,大厅光亮热闹,人来人往。

    四时祥铺面也曾这般生意兴隆,沿街开了十间铺。抄家后,四时祥的斗大牌子被踩烂折断丢进河里。

    她不由抽了一下驴加速,暗暗发誓一定要带屠家夺回御贡重回香纱河。

    到了巡抚府门口,一顶青绸软轿停在边上,四个轿夫穿着光滑的素色交经罗短袍恭候旁侧。

    为何只有一顶轿子?她心头一紧。

    一个门吏上前:“敢问是屠老板?”他眼神露出些许意外,对方居然是名年轻貌美的少女,满腹狐疑打量起来。

    屠画锦早已习惯了质疑,点点头,拿出名帖随人入内。

    巡抚府守卫森严,十步一哨。

    二人绕过曲折游廊,踏过石子甬路后,经过重重院落进入到一个湖心亭,亭子的石桌上摆满了瓜果香茗。

    屠画锦环视四周,脚下碧溪穿过,蔷薇绕岸,黄莺啭鸣,一派祥和春景。不像商讨上贡,反倒像请她做客。

    听父亲说往年进贡时,各家家主不吃不喝一大早齐聚内厅恭听大人交代,少听了一个字保不准脑袋就掉了。

    一次彩漆张家出门前忍不住吃了个西瓜,愣是憋了一个时辰,脸红地跟个西瓜似的听完全程,从此再也不吃西瓜。

    眼前这祥和的氛围是什么回事?

    过不多久,忽而听到一阵笑声,远处两个体魄魁梧、气势逼人男子边走边笑迎面而来。

    左边那位三十左右,一身豆绿直裰,身材高大,相貌英气,正是随巡抚赴任的别驾高斌,正是他发的帖子。

    行步稍稍靠后的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周钊。

    周钊面色红润,圆脸短髯,穿着暗青妆花缎万寿云莲纹直袍,笑如佛面眼藏精光。

    屠画锦内心一沉,莫非此次邀约只有我们二人?

    周钊察觉到了屠画锦,偏头瞥了一眼,霎那间一道强大的冷锋从她纤巧的面庞划过,见到曾经的屠家大小姐沦为穷酸破落户,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抄家后她第一次直面仇人,看着周钊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贡锦老板,与权贵谈笑风生,心中有说不出憋屈。

    爹爹被冤后沦为庶人,一个出身锦绣世家的公子哥,先被抓去修战壕,后去背尸体,最后染上瘟疫不明不白死在山野。

    周钊圆润的面庞与爹爹临终前凹陷的病容重叠,屠画锦恨意不断翻涌心头。

    两人走进凉亭,屠画锦率先上前行礼:“民女屠画锦见过高大人。”

    高大人为人随和,笑着摆手:“你就是屠家现任当家?我在城里广发请帖,除了周老板就你敢接。不错,有胆识。”

    丹陵城里各家布庄被周钊私下打了招呼,自觉退避三舍,唯有毫不知情的屠画锦一脚踏入局中。

    屠画锦内心紧张,不失礼节屈膝福身道:“谢大人抬爱,民女愧不敢当。”

    周钊惺惺作态:“高大人,这位正是我跟您提过的屠老板——我的好侄女画锦。别看她年轻,手里功夫不比我家老师傅差。”

    周钊不愧是心机深沉的奸商,说起谎话面不红心不跳。

    高大人笑容不减:“听闻周屠两家丝绸冠绝丹陵,你们又是各自当家,私下一定交往颇深吧。”

    周钊哈哈一笑:“这是自然,周屠两家世代居住丹陵,又有幸先后选为御贡,当然私下多有交流、讨教。”

    屠画锦心生厌恶,不动声色配合演戏:“不错,侄女永远不忘叔叔之恩。”微微一笑回望周钊,让戏显得更真些。

    高斌见两人相互恭维,笑道:“今日本官怕是要打破你们的叔侄和乐,做一回恶人了。 ”

    周钊连忙俯身拱手,谄媚道:“大人说得哪里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屠画锦跟着福身恭请大人示下。

    高斌点点头,“李大人广邀丹陵民间高手,想择优订购一匹布料送入宫中。二位只把这当作一次同行交流,放下叔侄情谊,拿出真本事来。要求都写信里了,大人交代,胜者赏银百两。”

    说罢两个官吏分别呈上一封信,二人双手接过。

    屠画锦盘算以往贡锦最多卖五两,若赢了这次比赛,不仅救了小铺,还能打击周家气焰,心神激荡。

    周钊谨慎地多问了一句:“大人,敢问巡抚大人这次想讨什么彩头?”

    织锦讲究富贵吉祥,常用龙凤、仙鹤、蝙蝠、牡丹、芙蓉、佛手、石榴等上千种动植物,巧借谐音组合成各种寓意各不相同的吉祥图样。

    周钊想探探口风增加赢面。

    高斌卖起了关子,笑道:“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求都写里面了。”

    周钊全程和气亲切,最终最后一刻露出了獠牙:“大人教训的是。只是送入宫廷此事非小,屠家毕竟曾经被圣上逐出御贡,若以后宫里有人问起此事,大人该如何解释呢。”

    屠画锦全程提心吊胆,终于被戳穿内心恐惧之处,高大人为何要请她这位罪人之后呢。

    高大人叹了一口气:“越王之乱后江南生灵涂炭、百业凋敝,因此圣上下了赦令,凡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一律赦免,过去既往不咎。李大人特意交代无论年纪、资历、门派,只要交出合他心意的丝绸,一律封赏,你们别的不用操心,只管一个月拿布来。”

    周钊无话可说,屠画锦备受鼓舞。

    高大人交代完毕,勉励几句,匆匆离去。

    周钊立刻收回假笑,嘴皮几乎不动发恐吓道:“你也配接李大人的活儿。”

    犀利的眼神微微眯起,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俯视着屠画锦,即使不远处有卫哨,强大的压迫感袭来让人害怕。

    屠画锦避重就轻笑道:“周老板言重了,收到巡抚帖晚辈受宠若惊,若知晓此事您也会来,晚辈断然不敢过来献丑。”

    周钊不吃这套:“念在你年纪小,现在退出我便不与你计较。”

    与高大人短暂交谈,她莫名感觉新来的大人公正开明,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屠画锦娇艳白皙的小脸上语笑盈盈:“这不太妥吧,毕竟晚辈刚答应了高大人。再说刚才高大人说了,只当是一次同行交流,请周老板不必紧张。”

    “青石巷里街丙宅。”周钊一字一句念出她的住址,轻嘲道:“我看在你一介孤女才饶你一命,不要不知好歹。”

    屠画锦背后渗出冷汗,原来周钊暗中监视自己开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决心。

    七年前,周钊心胸狭窄阴险狠毒,怎么可能任她把生意做起来。不如趁此奋力一搏,在新大人面前博个机会。

    屠画锦继续打哈哈:“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织工,哪值得周老板如此抬举。”

    周钊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小丫头居然是个硬骨头,冷笑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怨不得我了——”

    他顿了顿浮现阴险的笑容:“你若输了,屠家永世不得再织一缕。”

    这次比拼不仅仅是贡品的甄选,更关乎屠家的命运了,屠画锦五指捏紧拳心。

    她怀揣信封咬牙跑回了家里。

    店铺里,九叔歪头撑着在掌柜台上,另一手挥着鸡毛掸子百无聊赖,看见小姐一脸苍白,急忙上前问:“姓周的认出你没,你见到李大人了吗,他要做什么花样?”

    屠画锦一头冲进后宅,低声说:“把店门关上。”

    一路跑来面红耳赤,心脏咚咚直跳。她平复呼吸,把事情简单复述了一下,九叔骂了一声老贼,又开始劝小姐放弃,人家已经盯上门,咱们别闹什么动静了。

    屠画锦充耳不闻,打开揉皱信封,只留有一首诗:

    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

    镜前飘粉落,琴上响余声。

    屠画锦拉长了脸,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一首酸诗,让人怎么干活。

    以往贡布只给御贡布庄做,严格按照用途、对象、忌讳、场景、尺寸等造册登记,师傅先画个图样呈交大人定夺,修改敲定后再上机,最后织出成品交付查验。

    九叔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织工,只要跟他说清楚想要什么,他能闭眼画出上百种形态各异的花纹谱供人选择,天下没有他织不出的图样。

    若说不出想要什么图样,可难倒他了。

    九叔看了一眼诗,粗着嗓门要罢工:“做不了,这活真做不了。不说清楚要啥,何必白费功夫。”

    屠画锦见不得泄气,睁着亮晶晶的双眼:“若非这个李大人特异独行,也轮不上我们参赛。我听说皇宫里正流行题诗作画,圣上出一句诗,叫手下文人才子以此作画,中意者无论出身门第赐予翰林学士,见到有官做,人们都疯了似的挖空心思讨好圣上。这次没有要求造册登记,估计是新来的大人也想过过呼风唤雨的瘾,咱们就好好的伺候他。”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总归是个在大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嘛。多少人求着结识李大人没有门路,我们怎么能放过这次机会。”

    “咱们就两个人,周家一屋子能工巧匠,哪比得过。”

    屠画锦口气一冷,拿出家主威严:“你忘了他怎么陷害我们吗,这次威胁我输了退出江湖,他怎么不说他输了就关店。”

    九叔双不再言语,软了口气:“这诗到底讲啥?我一个屁都不懂。”

    她俏皮一笑:“我不懂,自是有人懂。”

章节目录

皇家第一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丝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丝柏并收藏皇家第一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