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和轻蹙眉,顺着她探究的目光看过去,问道: “师父的意思是?”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恩怨,你自己觉得呢?”洛砚一脸淡然,坦言道。

    但她饶有意味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让他不由地眼皮一跳。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自己北晋国王室血脉的身份,恐有复国之嫌,所以为对方所不容。”苏景和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洛砚摇摇头,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因为上州与下州有规定,下州的人一旦到了上州,不可肆意掀起下州的战乱、扰乱安宁局面。

    若是他在下州被追杀,倒还可以说是为了斩尽杀绝。可他在上州,却还被接连暗袭,明明他已经来了四山三海,再说仅凭他一人,遑论什么复国大业?

    显然,此时东离皇室不合时宜的杀伐,透露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东离皇室为了追杀你,不惜下血本联系到上州四山三海的南宫星和南宫问,甚至与魔族达成交易。如此冲动行事,不惜暴露布局多年的祭坛,枉顾东离人的性命……”

    洛砚侧身过去,不再给他压力,而是单手扶着下巴,望着池塘里吃饱后渐渐沉默的大肥鱼,缓声道: “啧,徒弟你这命也是够硬的。”

    “总归是活下来了……”苏景和轻声道,眼神黯淡,眸中带着潋滟的哀伤,

    他看着池塘中的鱼,心生羡慕,只可惜他没有这个好福气,可以像它们一样安心被人投喂,无忧无虑地在这逍遥峰活一辈子。

    从出生起到现在,先是国破,后来家亡,二十年来不得安生。

    他一个最后的北晋国人,一直在思考,为了逃亡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接连被屠杀殆尽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什么都守不住。

    反而为了让他活下来,给周围人带去了让他难以面对的杀戮……

    苏景和曾经也很苦恼,最开始的那年,他无数次在广阔的世间面前感到茫然。

    如果到最后,被家人以生命护着的他也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无数次无数次,他都曾这么想过这个结局……所以他究竟为什么要活着呢?不惜隐姓埋名去流浪,假装自己是敌国东离的少年?

    为什么他要存在于这个充满杀戮的世间呢?为什么他不能和父亲和母亲一样,一生就此掩埋于黄沙中得以安息呢?

    为什么啊……

    但是啊——

    后来有段时间,他在东离边境,和那些同样十七岁的少年,他们一同被东离国的将士们强抢,一路囚禁于牢车,直到到了东道驿站的那段时间……

    他在囚车内,望着西北方向的那片战场废墟,大漠孤烟,亡魂也无声。

    北晋国与西凉国、南越国,三国就像不曾存在于世间一样,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口中。

    越靠近东离,他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一直到东道驿站。

    他为什么要如此卑微,在这个世间上苟且活着呢?

    某天晚上,他似乎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算无法报仇雪恨和复国,就算他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他只要,只要活着就好了。

    对,只要活下去就好了。

    于是他再度拿起了剑,谋划了那场驿站失火,试图逃出生天。

    他失败了,可她却来到了他面前。

    “师父……”苏景和压下所有心绪,侧眼看向身畔的那抹洁白。

    她如落雪皎洁,降临在他幽深瞳孔中。

    洛砚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柔声问道: “怎么了?”

    却见他摇摇头,一双深邃的眼底充斥着不明的情绪,掀起薄唇: “只是有些走神,在想师父刚刚立下的誓言。”

    “哎呀,都说了不用担心——”洛砚歪头一笑,无奈道。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她说完,苏景和第一次着急打断了她,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绛红的双唇翕翕合合的。

    洛砚的目光落在他纠结的面庞上,轻挑长眉,无声地示意他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活了这么多年,在最后终于成为了师父的亲传弟子,真好。”

    因为最后的瞬间,哪怕他还会被追杀,被人诬陷关押至囚幽林中,哪怕她不喜欢他……

    但能够被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认可,在喜欢的人身边结束自己的一生,能够被她在漫长时光中堪堪回忆起,也很满足了。

    苏景和话落,转过脸去,不再言语。

    “想什么呢你!”

    洛砚觉得有些奇怪,她踮起脚,试图出其不意地拍他头一下,却发现够不着,一时间有些尴尬。

    面前的人早已将散落的长发再度束起,高扬地垂在腰后,显得他修身玉立。

    洛砚:倒是能用灵力给自己托起来或者跳起来,但那样就显得她更加尴尬了!

    苏景和听见后,悄悄回头看,眼见她的动作,顿时心领神会地乖乖屈膝蹲了半步,让她干脆地敲了一下脑门。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你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想那么长远的事做什么?”洛砚敲完后,再次正对着小池塘的鲤鱼们,接着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 “我这左右剑法,你要是在临终前学不会,那才真是辱没了你师父我这九州第一的名声。”

    “师父说的是,我一定将咱们逍遥峰的左右剑法发扬光大。”苏景和轻笑道,面上的惆怅减轻了许多。

    同为剑心澄明之人,他和他师父确实完全不同的路子:洛砚是追求的是极致的剑法,所以她能成为九州第一的剑尊;而苏景和不是,他的剑心,来自于追求和欲望。

    活下去,和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他执剑的理由。

    而要感到所谓的‘好’,他只要洛砚身边就好。

    “都说到哪里去了……”洛砚摇摇头,继续道: “话说回来,你真的相信,他会只是单单为了你这单枪匹马的北晋遗民身份吗?”

    苏景和总感觉前面似乎是有什么坑,正在等着他往里面跳……

    “三月前的万象森,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时就有东离皇室的人要追杀你。你呢,现在再想想,是否察觉到了什么?”洛砚微眯眼,眼底闪过一道暗色。

    经过她一番陈述总结,可以明确的是,眼下只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呢,是苏景和身上定然有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另一个猜想,则是天道为她所约束,所以暗戳戳借助人界的力量让他死。

    如果明的不行,那么就来暗的。

    她就不信了,苏景和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奇怪之处。

    “……”苏景和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万象森的事情一向不对外传,旁人进来是死是活,与上一世是否有出入,他无从判断。

    但李若川和南宫星的事情,确实与上一世不同。

    两人沉默片刻。

    西边的落日已经完全落下,夜幕正在降临。

    “那算了,眼下掌门师兄召集三山和应东海的长老们,已经要去下州处理邪灵祭坛一事了。经此一事,东离的人以后不敢妄动你的安危。”

    “嗯。”

    至此,苏景和总是松了口气。

    洛砚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放松了下来,轻声开口道: “哎,总觉得有点气息不调。徒弟,不然你去趟灵源药宗,替我拿个丹药?”

    苏景和问道: “好,师父需要什么丹药?我去拿就好。”

    这是师父对他的交代和信任,他应当妥善办好。

    “还能是什么,有红烛果的丹药,可就那一种哦。”洛砚一脸懒散,毫不在意地说道。

    “红烛果……”

    听到红烛果的名字,苏景和一怔,仔细考虑了一下。

    他不是药修,平日不怎么研究这些丹药。不过上一世中,在他进入玄境的前一年,曾在五长老编写的九州丹药大全里面看过。

    当时五长老宋京墨整理灵源医典和药典,编写完成后,为了防止弟子误用丹药,苍南山特地给每一位弟子都分发了一册刚出版的九州丹药大全。

    他看书向来过目不忘,记得这本书中记载过红烛果。

    红烛果,是修行界随处可见的树上酸果。若是单吃的话,那只为饱腹,可若是拿来入药,那就不同了。红烛果与紫莲莲心一同入炉成丹药,可对玄境以上修行者的气息调和有所裨益。

    当时他一直在破镜边缘,所以多注意了些。

    “师父指的是破秽聚元丹?”他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个丹药的名字。

    红烛果炼制的丹药,只出于灵源药宗。

    当时他临近破镜,特地看了一番,后来才知道,原来同门很多人都在用这破秽聚元丹。

    “是啊是啊。”洛砚微微一笑,心道真好。

    明的不行,她就来暗的。

    暗的也不行,那她就来炸的。

    “好,师父。那我先去药宗了。”苏景和点点头。

    不知怎的,他看着她越发开心的笑容,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了起来。

    正当他要走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苏景和,你是怎么回到的五年前呀?”

    洛砚在他身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挺直的背影,语气中带着三分疑问,三分肯定和四分的漫不经心。

    回到五年前?

    听到她的话,苏景和猛然僵住。

    “师父……”

    良久,他回过头去,正视她含笑的目光。

    所以刚刚,她是在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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