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想中的刺痛感并未传来,连淋在身上的雨都消失了,缕缕暖意从她背上传来,缓缓流淌过冰凉的身体,一种安定的力量随之注入了她的心脏。

    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人轻轻环住了她。

    鼻间隐隐传来寒梅的幽香。

    池阙蓦然湿了眼眶。

    自从母亲含恨而去,全族尽数被屠,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她浑身僵住,迟迟不敢回过身去,好怕这只是一场幻觉,在梦醒后一切都不复。

    一双白玉般的手握住伞柄,稳稳撑在她身前,雨水与潮气被挡在伞外,无形的剑气在四周激荡,转瞬之间,震开了所有侍卫。

    剑气中正敦和,打醒了他们。

    他们也有皇城之外苦求一滴甘霖的亲故,也有被残虐君主枉杀的兄弟,念及此,手中的剑缓缓放了下来,侍卫们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道清冽的声音蓦然响在耳畔,透着几分不太自然的温和:

    “别淋湿了。”

    蓝青色的伞柄递到池阙手中,她背上的温度却并未消散。

    “啪,啪……“

    稷慈转身,破雨而去,步履从容。

    足下水花溅起,想攀上他的衣角,却在靠近时化成阵阵雾气。这样的神力本是雨神独有,此刻却在稷慈手中运转自如。

    “一半寿元……还不错”他自己打着趣说道。

    池阙如梦初醒,连忙回头,却只在连绵的雨幕中看到一抹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月光洒在他宽大的长袍上,朦胧清隽,恍如天神。

    这一幕如刀刻斧凿,印在了她脑海之中。

    原来环住她的只是剑气,而雨中的执剑者,早已远去。

    察觉到她的凝视,白衣剑客停下脚步,侧身道:

    “忘了吧。”

    他与众人隔着二十丈有余,暴雨之下又雷鸣不已,可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甚至包括殿中之人。

    那声音神圣而淡漠,有如玉碎,雨中的侍卫们,殿内的君臣们,都因之怔忪了片刻,而后,这场夜宴的记忆在他们脑中慢慢变得模糊。

    最终,人们只记得,在一场盛大的夜宴上,有刺客扮作侍卫冲入殿中,杀死了那罪恶滔天的君王。

    有人说,天上终于降下雨露,正是在庆贺残虐暴君的横死。

    而这继位的新君,乃是群臣争执数月,推举出的贤德之人,春闱榜上的状元郎——侯君素。

    深宫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至于宫中老人总挂在嘴边的那位福康公主,后来人们总是不信,当个故事听听笑笑,也便作罢了。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记得。”

    待喜鹊讲完最后一句,旁边围着的小乞丐们都奋力鼓起掌来。

    “好!好!大暴君终于死了!”

    “白衣剑神好厉害!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当剑神!”有一个小乞丐挥舞着手中的打狗棍,威风凛凛。

    “可是喜鹊姐姐,嗯……为什么萧家的小公主,突然要杀自己的父皇呀?”扎短辫的小姑娘怯生生问道。

    喜鹊捏了捏她灰扑扑的辫子,说:“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老规矩,要听的,每人帮我拔一捆草”

    “喜鹊姐姐,我这儿有半个馒头行吗,前天的,口感还不错嘞,我实在不想去拔草了,好累啊。”

    “拔了草,不仅有故事听,我再给你一屉馒头。”

    “姐姐,我把我的打狗棍借你玩几天,我能不能不拔草啊?”未来的小剑神也凑过来。

    “不行不行,而且,你得拔两捆”

    “啊??为什么!??”小剑神震惊

    “因为你方才夸了那个黑心的白衣大汉。”喜鹊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剑神心碎。

    就这样,小乞丐们或为了馒头,或为了听故事,纷纷行动起来,不到一下午,喜鹊的家中便垒起了高高的草垛。

    她满意地拍拍手,又叉着腰绕步三圈,好好欣赏一番,大致想好了要用它们筑个怎样的巢后,终于肯拎着馒头,去找小乞丐们了。

    彼时,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在巷尾睡觉,横七竖八,全无睡相。

    喜鹊笑笑,轻轻把四大袋馒头塞进小人儿堆里藏好,又在每个人的兜里都放了几文钱。

    最后,她留下一张字条:“不为什么,因为天理昭昭,因为有怨报怨,因为老!娘!乐!意!”

    想了想,她又在下面附道:“悄悄告诉你们,三里之外,柳树街的玉清酒楼在招工哦,好好干,喜鹊姐姐看好你们!”

    最后一字落笔,喜鹊又在背面画了一幅小像,一群小孩儿围着一只喜鹊蹦蹦跳跳。她对这画十分满意,连连道了三声“不愧是我”,把字条压在小剑神的打狗棍上,一转身,没了影。

    她一路哼着苏北小调,甩着短衫上坠下来的破烂布条,拐了七八个弯,方才到了堆草垛的棚屋面前。

    突然,她的歌声停住,手里的布条也垂了下来。

    仔细一看,她面前哪还有草垛,分明空无一物。

    那偷草贼竟还胆大妄为地模仿她,在地上用剑画了一幅像:呆头呆脑的喜鹊站在空空的棚子面前炸毛,不染纤尘的神君则坐在一旁品茶看戏。

    “稷!慈!!!!你这个!!!黑心肝的歹毒卑鄙!小人!!”

    “阿池,不可背后语人。”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阙冲了过去,两手一拖便就要掀翻他的桌子。

    和煦如阳的神力轻轻抵消了份蛮力,故事中的白衣剑神此刻正就安坐在此,他抬了抬下巴,道:“这茶不错,要尝尝看吗?”

    池阙露出一种明媚热烈的笑容,应了声好,却端起茶杯向稷慈泼去。

    稷慈的脸上仍挂着往常那副清高样,完全看不出那幅黑心肠,他只眨了下眼,泼来的茶水便散了热度,反向池阙涌去。

    池阙闪躲不及,劈头盖脸挨了一汪清茶,虽已被他化成了凉水,但还是气得够呛,两腿一蹬便往地上躺。

    “什么鬼扯任务,我不做了!天道爱干嘛干嘛,与我无关,只与你这个大忙人,大帝君有关!”她气道。

    当年雨中惊鸿一瞥,池阙本以为此生再无缘见到那人,在了却自己所有的怨恨后,她再无所念,潇洒一挥手,给自己绑了一块大石头就往宫里的湖一栽。

    本以为再睁眼便是到阴曹地府去面见阎王爷,可她醒来却竟又回到了湖边,如此绑了又跳,跳了又绑十数次,她若有所思。

    她觉得这湖里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个善良的好鬼。

    沉思一番,她拽着湖边的芦苇狼狈爬起,往湖中大喊了三声:

    “阿鬼!我并非不慎失足,是真的不活了!”后再度跳了下去。

    复一睁眼,只见湖边芦苇在月影下摇晃。

    池阙气得笑了一下,既然这水鬼不愿再造杀孽,她想,那便换个死法。

    于是,她来到宫墙边上,胡乱理了理头发,一咬牙,闭上眼纵身一跃……

    她竟然无师自通了话本中的轻功!自此,无论是城楼还是高山,都奈何不了她了。

    一次挥匕自刎后,池阙看着转瞬间长好的伤口,有些泄气。

    怎么就连死都不行呢,是不是天神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孽太过深重,不肯放她往生?她自嘲地想。

    后来,她喝得酩酊大醉,做了一个梦。

    一具干瘪瘦弱的身躯蓦地被扔在在草塌上,那人双眼空洞,早已没了气息。

    池阙尖声哭喊着,要扑过去看母亲最后一眼,一双手却突然大力地扣住她,把她强行按入塌旁的木柜中。

    她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却被制住了四肢,嘴里也被塞入了污臭的布团。

    突然,门被打开,萧景栖的声音隐约自柜外传来:

    “如何?”

    “禀陛下,池家人已屠杀殆尽,奴按照神赐宝书所言,取了他们的心头血炼成蛊虫,那蛊虫可摄人心魄,让人言听计从,定能保陛下万世无忧。”

    “嗯,那孽种找到没?她身上的池家血可不一般,必须抓活的。”

    “陛下,小公主已然找到,在宫中安养。”

    “别让她察觉异样,就说她母妃病逝了。侯家那小子对她情根深种,她可死不得,孤还要侯君素的臣心呢。”

    “陛下,奴取了池家所有人的喉骨,炖出一碗忘言汤,早间公主已尽数服下,如此,她体内的蛊就能在新婚之夜进到侯家少爷心口之中。”

    池阙藏在柜中,却不再挣扎,几乎瘫软在身后那人身上,一种恶心又恐惧的情绪席卷而来,她开始剧烈地干呕,像是要把肝胆都一同吐出来。

    身后人几次,怕她惊动萧景栖,只得立掌作刃,在她颈间一劈,终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猛地,池阙从噩梦中惊起,看着手上再次长好的伤口,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是死不成了。

    她恨极,双拳狠狠向地面砸去,不知痛似的,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那些不敢入眠的夜晚、提心吊胆的试探。

    那些不能对外人言的仇恨,和萧景栖和蔼微笑的眼睛。

    她砸着砸着,又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温柔的声音,和轻轻抚摸她头顶的掌心,她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像是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可她眼见仇人就在跟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她只有八岁。

    而如今,她已十之又五,能握紧手中的短匕,替母亲和族人报仇了。

    报仇?她浑浑噩噩的想,还没完,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为族人们的鲜血付出代价,可那人还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世上。

    池阙扶着门框猛地站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偶然间,她闯入了深山的一座神祠中。

    她肝胆俱裂,神志模糊,刚一进殿就被门槛绊了一下,狠狠扑倒在地,脏兮兮的裙子又撕开一道口子。

    可池阙无暇整理裙摆,她似跪似匐,呜咽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就死不掉呢。”

    她大胆地翻过木头围栏,抱着殿中的帝君神像,哭得肝肠寸断。

    “若非我,若非我出生时的异象,母亲一族的异能就不会被他发现,阿姊、大伯、姑姑、他们百十口人就不会死,死后更不会被炼成蛊虫,毒杀那些直言敢谏的臣子。”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还活着。”

    “我杀了他,我说我要报仇……可是最该死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她突然发了狠,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像是极虔诚的信徒一般,干渴的喉咙早已哑得说不出话,她却还是执拗地说着:

    “这些年,他用我的血害了多少人,我洗得清吗?难道他们该死吗?”她兀自摇头:

    “该死的是我,神君,该死的还有我啊”

    “我知,我知这世上有神明,不求天神能饶恕我的罪孽,让我往生极乐,我只求一死,哪怕生生世世为牲畜,受剖心剜骨之苦,我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一世。”

    “我是这样一个罪海涛天的人啊……”

    “如今欠他们的人都死了,缘何我还活着,我怎么配替他们安稳地苟活在世间?”

    衣衫破烂的小姑娘疯疯癫癫,哭了又笑,她对着神像不停地磕头道:

    “我怎么配呢……该死的是我……是我……”

    一声叹息自头顶传来。

    池阙磕头的动作蓦然停住,颤抖着抬眼望去。

    只见殿中那塑像金身孤高地立着,低垂的眼眸中饱含悲悯。

    簇…簇……

    一道春水般柔和的身影自神像后信步而出。

    那人足踩织金云履,腰佩森严长剑,蓝青色的外袍并未系紧,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映间露出月白的里衣,一时惊为天人。

    他走得十分散漫,但背脊直挺,像是山间倨傲的青柏,又像冬日凌霜的寒梅,身侧,长袍无风自动,神君眼波微敛,透着几分悲悯与疏离,恍若画中仙。

    池阙一时忘记了呼吸,只恨方才为何说了如此之多,以至于此刻声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她只好低低地拜了下去,缩作一团,哀求天神怜悯。

    可面前的神君却只是站着,不发一言,好像寒月那样遥远。

    正当她以为希望又要破灭时,有什么轻轻抚上了她发顶,熟悉的暖意随之再次环抱住她。

    那是,神明的掌心。

    泪水溢满了池阙的眼眶,这温暖让她再次想起母亲,想起一切。

    她艰难地搅动着舌根,想压下嗓子的肿痛,好让满心哀求能倾诉而出,换来神明的怜悯。

    正欲开口,面前的身影却突然寸寸龟裂,散作云烟。

    她愣了愣,连忙伸手,却什么都没摸到,空气中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雾,隐隐的梅香让她反应过来,这位神君是那雨中乍逢的剑客。

    寂静空芜的殿中,有声音响起,他说:

    “了却绢上事,予尔所愿。”

    一张绢布缓缓飘落至池阙眼前,身姿曼妙轻柔,如同飞舞的蝶翼,为她带来唯一的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捧住那绢布,泪滴再次从脸颊滚落。

    布上传来他掌心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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