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攒好满满一棚的草垛,池阙累的不行,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倒。

    就这么挺尸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在短衫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布来。

    她顺手用绢布擦去颈上的汗,又将它举到眼前,绢布洁白如初,替她挡去了一些炙热的阳光。

    绢上一共两行字迹,第一行赫然写着:“黑心帝君的任务十二”,那字写得极大,下笔又粗又重,但笔触却苍劲有力,仿佛疾风无可奈何的柏树。

    第二行字则较之更清隽一些,恍若兰骨鹤足。

    上书:“集野草筑巢,草垛数须二十五之上”

    池阙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腹诽道:还筑巢呢,我又不是真喜鹊,有草就不错了。

    她从膨起的乱发中摸出一只笔来,又偏头看看一棚子的草,兀自点着头,在第二行字后边添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黑圈。

    今日终于可以休息了。

    自从答应了那个黑心的帝君要完成绢布上的事,她就没快活过一天。

    “当时就扔下一句话,说什么绢上事,我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没想到是一千条无聊的捉弄,真够黑心的。”

    池阙看着那行清雅的小字,嘟嘟囔囔道。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想死都这么麻烦。”

    “阿池,虽然我已回神界,但你说话我还是能听到的”

    她举着的绢上忽然多出一行字,幽清淡雅,是那位神君的手笔。

    “听到又如何?我就骂,你这个无聊至极的黑心鬼!”

    话音刚落,绢布上又神奇地出现几笔字来。

    池阙把那绢布胡乱往脸上一盖,不看后续的回应,想都不用想,定然是文绉绉的一大段。

    “叽里咕噜的啥呀,不听不听,今日的任务我已经做好了,你方才也已看过了,我困了我要睡觉,别说话!”

    她心满意足地,就这么躺在地上沉沉睡去,远看,那姿势是一个标准的“大”字。

    灼日无情,随意便刺穿她盖在脸上的白绢,妄自炙烤着那张沾着点黑泥的脸。

    纵然她鼻峰高挺,撑起绢布,为整张脸带来一小块阴凉的空间,长睫却仍然不安地颤动着,昭示主人的不适。

    忽然,大片的阴影降临,完全挡住了那执著于晒黑小姑娘的烈日,保她一觉安眠。

    有三两农人路过,挠头看着天奇道:

    “是我眼花了吗,这云怎么就这一小片?”

    “你没眼花,我也看到了!”

    “奇了!这云怎么像个人形?”

    “真是奇了,你瞧,这云下还躺着个乞丐”

    “嘿!还真有!”

    ………

    “帝君,您在听吗?”

    一声询问打断了稷慈的愣神。

    他眨眨眼,道:“嗯,你继续说。”

    面前人撇了一下嘴角,淡声开口,语气冰如寒山孤雪:

    “说完了,在您潜心化云的时候。”

    稷慈:“?”

    这人语气怎么比我还差。

    “神罚殿事多,玄清告辞。”

    语毕,她转身就走,只留给稷慈一个冷漠的背影,她身旁的北珩小神君拱手一拜道:

    “帝君,恕我直言,今日烈阳烤不死那凡人的话,您其实不用遮的。”

    稷慈:“??”

    这就是神罚殿的玄清神女,和同殿的北珩小神君,他们主掌一切与人界有关的事宜。

    神罚殿负责将一个人生平的善、恶、义、欠全部分类整理出来,大案交至朝会审理,小案则与冥阎殿主事共同商议处理,轮回、惩处,在神笔一挥之间。

    因为事多忙碌,殿中人以话少而闻名,常常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说完所有,转身离去,其中,以主掌神官玄清神女最甚,若不是对方是帝君,她甚至不会解释最后这么一长句——九个字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长了。

    稷慈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撑起额头,努力回想她方才所说,好像是什么城……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想起来,只怪自己突发奇想,把池阙第一次收集的草垛移走,若是早早的了结了今日的任务,他本能在玄清来之前就回神界,不必分心。

    能叫玄清神女亲自走一趟的,不会是什么小事,多半又需要他亲力亲为——罢了,一会儿下一道帝令,就说是细微之处略有不明,叫神罚殿把完整的卷宗拿来看看。

    稷慈两手一伸,腰肩一塌,倒在了身前的长桌上。

    身侧,是千百份待批阅的奏折。

    雨神至今未归,再过一会儿,他甚至还要抽空去布雨。

    这帝君,可真难当啊。

    稷慈拿头一下下撞着桌子,崩溃地想。

    神界事本就多如牛毛,前几日甚至严重到要他亲自下界除恶,可惜被那个小姑娘捷足先登,一刀送萧景栖归西了。

    就是这么一刀,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噩耗。

    凡人飞升,全凭天道所念,稷慈作为诸神帝君,他下界要杀的人,即是天道要抹除的恶人,而池阙替稷慈一刀宰了这个人,在天道那里就成了至臻至善,成了替天行道。

    池阙因此获得了天道的眷顾,不死不伤,不破不灭,待在凡界历练两百年后,若是仍然心怀善念,即可飞升天界,拥无上法力。

    即使池阙本人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她也不可能死的掉,神界诸君都知道让她活着是天道的意思,所以无论她选了什么自戕法子,都有对应的神君暗中搭救,同时,也对她日夜苦求的夙愿置若罔闻。

    直到,那一天。

    稷慈下界一趟却空手而归,只好在雨中慢悠悠踱着步,享受这偶得的半日空闲。

    路过大殿时,他看到了池阙被侍卫围攻的那一幕。

    暴雨肆虐,她已然浑身湿透,却仍昂首站着,像是那傲然百花之上,金尊玉贵的牡丹。

    不,她绝不像花那样娇弱可欺

    看着她裙摆后蔓延开来的血迹,稷慈想道。

    她不需要旭阳、泉水、精心的花匠,只凭着这身傲骨,还有心底的恨,便能逐渐成长,一刃泯恩仇。

    若是非要说像什么,她更像是山间的劲竹,无凭无倚,孤身破土而出,直奔青天而去。

    连稷慈自己都未曾察觉,看向这风雨不催的竹时,他那素来寡淡的面上,悄然带上了几分笑。

    侍卫们高声吼着要杀过来时,稷慈“啧”了一声,长剑应召而起,剑气破雨而去,转瞬之间便震开了所有人。

    这一剑疾如横风,不复他往常的温煦,略带着几分神明的怒气,说不清是为了保护天道眷顾之人,还是不满这些愚钝的凡人,竟然要为了那高堂上腐烂的牡丹怒而斩竹。

    出完这一剑,天道眷顾者已无危险,他本可即刻返回神界,却不知为何,他上前了几步,化出一把长伞撑在了池阙头顶,又用灵力烘干了她的长裙。

    看着她因为惊恐而颤抖的背影,他眼中闪过一瞬悲悯。

    人界久旱,降雨本是好事,可此刻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烦躁。

    她是那样一枝竹,暴雨只该洗去她足下的血迹,不该让她想起那些记忆而惊惧不已。

    有些事,会随着作俑者的死亡而终止,但它带来的痛苦却永远无法从一个人的心中抹去。

    稷慈将伞递给她后,转身入殿,化作群臣中不起眼的一位,在朝中推波助澜了一番,昭示了暴君的恶行,择选出贤德的新君。

    并,抹去了福康公主的所有痕迹。

    忙完一切,三日已过,他随意找了个供奉着自己的神殿,在堆积如山的贡品中精挑细选,最后,靠着高大的神像,吃起了桃子。

    他坐的散漫肆意,吃得狼吞虎咽,却是少有的开心,三两下吃完后,他又抓了两把桂圆、三只脆桃,在绿豆糕和桂花糕中犹豫了片刻,长袖一揽,尽数拿到了身边。

    被推着逼着当了这帝君许多年,受众生景仰,稷慈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不喜欢板着脸,也不喜欢惜字如金。

    在神界无人看到时,他总是活得像飞升前的样子,贪吃好玩,潇洒自在,有时还会悄悄拉上祈融神君的幼子北珩一块儿下界游赏。

    就是方才那神罚殿的小神君,他最喜背着神女大人忙中偷闲,虽然年纪不大,但对吃这方面却道行高深,两人常常化作大腹便便的模样,好叫店家一次性上满桌的菜而不引人怀疑。

    顷刻间吃完身边的所有东西后,他开心地擦擦嘴,盘坐闭眼,敛神施术,准备返回神界。

    忽然,殿中响起一些细碎的声响,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哭。

    稷慈微微睁眼,并未多想,世间烦恼万千,跪在神殿里哭的人数不胜数,既到他殿中祈愿,若是当真心诚,神罚殿审理后会分配给相应殿中的神君处理。

    那人便继续哭着,说着,她说:

    “而今欠他们的人都死了,缘何我还活着……”

    “咚……咚……”

    磕头声自神像后不断传来:

    “……该死的是我”

    灵力蓦然散去,稷慈罢手站起,透过神像,看着那磕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这一切本怪不到她身上,况且她所求一死,本也就是她的自由,只是阴差阳错地,天道强行要将她留在这世上。

    硬要说起来,他也有责任,犹豫着那区区半数寿元,下界晚了一刻,只是一刻,就让她如此痛苦,惶惶终日,无可解脱。

    稷慈轻轻叹了一声,想出来一个法子。

    若是,让她去感知世上存余的善念,让她有事可做,在凡界多些寄托,多些存世的理由,或许,能帮她从回忆中挣脱。

    于是,他从神像后走出,给了她一块绢布,布上有整整一千条琐碎的任务,每日变更,那些任务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却都是他敲着脑袋一点点想出来的。

    他想带她重新看一次世间。

    看云起云落,看芸芸众生,看人世间的离恨与温良。

    希望有一日,那些苦痛会从她的记忆里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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