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在南法最炎热的季节里,迟洛初提着行李箱,经历了长达13个小时的车程后,她站在满是地中海潮湿气息的大街上,顶着炽热的阳光,心底的怒火像漏气的气球,哧哧地往外冒。

    看了眼时间,迟洛初拿出手机,给远在沪市的温聆打去了电话。

    “喂?”北京时间早上八点的温聆接通了电话,可能是昨晚睡得有些晚,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还有些含糊。

    但和温聆相识了十年的迟洛初因此而动容,她冷着脸,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温聆。”

    她问道:“你真的来过尼斯?”

    才睡醒的温聆没有听出来迟洛初的不对劲,她“嗯”了一声,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嘴里的谎话便一股脑地往外蹦。

    “当然,”她熟练地背着小某书查到的攻略,“那可是法国的阳光圣地,只要去过一次,这辈子都忘不了。怎么样?你现在应该是已经到尼斯了吧,实物是不是很美?”

    迟洛初看着满地的垃圾和粪便,冷笑一声:“是啊,特别美。”

    “看吧,难道姐妹我还会骗你不成?”

    “温聆,”迟洛初阴森森的声音,从听筒处传来,“从下火车到现在,我见到了八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其中有一只,是从我的行李箱上爬下来的。而街上全是烟头和粪便,一不注意鞋子就会报废。随后我又听从你的建议,在海滩边坐了十分钟,咸咸的海风味没闻到,臭臭的尿液味倒是充斥着我的鼻腔。”

    “温聆,实物真的很美。”

    迟洛初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了最恐怖的故事。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温聆猛地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想到曾经撒过的谎,温聆面对着处在爆发边缘的迟洛初,只能干笑一声。

    “洛初啊”她尴尬地转移起了话题:“你要不先去民宿里休息一下?这家民宿在网上的好评很多……”

    “是啊,”迟洛初意味深长地说,“毕竟是你‘住’过的民宿,肯定会让我满意的。”

    和迟洛初认识了十年,一听这语气,温聆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她小心试探道:“你是不是已经去过了……”

    “不然呢?”

    “怎么样……”

    “非常美。”

    “床单是黄色的,泳池里全是树叶和虫子的尸体,隔壁还有对恩爱的小情侣。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是因为房东为了增进我们的感情,特意将房间的隔音措施做得十分糟糕呢!”

    沉默了几秒后,“罪孽深重”的温聆,迅速滑跪道歉。

    “洛初我错了,我不该把你骗去尼斯的,呜呜呜,原谅我好不好?”

    温聆扮可怜很有一套,吃软不吃硬的迟洛初只能捏捏鼻梁,有些疲惫地妥协道:“剩下的回来再找你算账,我现在订机票,大概后天到达沪市。”

    “啊?”温聆的声线猛然拔高,“你打算回来了?”

    “是啊。”

    迟洛初一边戴上蓝牙耳机,一边打开了订票的APP:“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回来。”

    “别啊,别啊。”温聆有些着急。

    “你才到这里,别这么快就下定论啊!你得花点时间去融入他们,感受这里的风土人情啊。”

    听到这话的迟洛初抬起头,两个亲得热火朝天的男人恰好出现在视野里,没找到借口的迟洛初想了想,随意敷衍道:“我比较传统,更想回来感受一下沪市的风土人情。”

    “……你都在沪市待了十年,还没感受够吗?”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短时间内感受不完。”

    担心迟洛初真的打算回来,温聆连洗漱都顾不上了,她直接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着南法度假圣地。

    “别订机票啊!”

    迟洛初的动作被打断,电话那头的温聆像南法的宣传大使,滔滔不绝地念着宣传语。

    “我找到几个风评特别好的地方,距离尼斯都很近,不如宝贝你考虑一下?”

    “比如这个叫——芒通的地方,它被称为法国的珍珠,毗邻意大利,那里有特别多异域风情的帅哥。”

    “还有格拉斯,宝贝你不是喜欢香水吗?在格拉斯你可以DIY香水哦……”

    迟洛初明白温聆的意思,但折腾了大半天的她,现在的确有些精疲力尽了。

    “温聆,”迟洛初叹口气,“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真的没有精力去继续旅游了。”

    迟洛初本就不是喜欢旅游的人,这趟旅行原先并不在她的计划中。只是因为某个突发变数,迟洛初才不得不更改计划,跨越几千米的高空,来到了这里。

    但令她们没想到的是,这趟临时起意的南法之旅,并没有带来任何惊喜。它反而将迟洛初旅行的心思,彻底打散了。

    那头的温聆沉默了下来,她们都没说一句话。隔了好久好久,久到迟洛初以为信号中断时,温聆略带沙哑的声音才慢慢传来。

    “洛初,现在的我不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为你推荐旅游地点。现在的我,是站在你的心理医生的角度上,给你提供治疗方案和建议。”

    熟悉的话术让迟洛初有些晃神,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在温聆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份报告。

    其实迟洛初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医院了,在她觉得生活回归正轨后,迟洛初就停了所有的药。此后与温聆的每次见面,都是以朋友名义的约会,而不是医生与病人之间的面诊。

    然而就在半年前,已经停药两年的迟洛初突然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似乎是因为延迟了两年的原因,这场戒断反应带来的影响极大。

    最初只是入睡困难,但随着时间变长,迟洛初开始整夜地失眠和焦虑。最严重的时期,不仅日常生活受到了牵连,就连她的工作也不得不暂停。

    没有办法的迟洛初还是回到了医院,在几次心理诊断后,温聆告诉了她一个残忍的事实。

    “洛初,你根本就没痊愈过。”

    心理疾病与身体上的疾病不同,它无法通过仪器进行诊断。因此,当身体上的疾病可以根据指标来判断是否痊愈时;心理疾病只能依靠病人的状态,通过医生的判断,来评估是否好转。

    所以当温聆看到心理诊断的结果后,心脏便彻底沉了下去。

    “很抱歉,两年前的我对你的判断存在了失误。”温聆很坦然,“但我同时也认为,你对我有所隐瞒。”

    说完这话的温聆,递给了迟洛初一份报告。

    那是她根据迟洛初的心理诊断,做出的对比分析报告。

    迟洛初一边翻看报告,一边听着温聆的话。

    “你应该很明显地看得出,和两年前的数据对比起来,你的状态糟糕了很多。”

    “这是为什么呢?迟洛初。”

    温聆真的很不解,这两年里她和迟洛初以朋友的身份,见了很多次面。每一次见面中,迟洛初表现出来的状态都非常完美。

    就连作为心理医生的温聆,也被她的模样骗了过去,以为迟洛初早已克服社交障碍,成为了一名“正常人”。

    就在温聆为这显著的进步,沾沾自喜时,两年后的这份诊断结果却表明,迟洛初从来都没有好转过。

    甚至,她变得更糟糕了。

    “为什么呢?”她这么问道。

    迟洛初对此也很茫然,她是这样回答的。

    “我以为我已经很正常了。”

    “拥有自律和健康的生活、成功的事业、以及稳定的社交圈,这样还不算正常吗?”

    温聆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迟洛初是个惯会伪装的骗子,于是她没有再解释太多。温聆将自己抽身出了朋友的位置,以医生的名义,告诉迟洛初。

    “迟洛初,你需要休息了。”

    而站在病人角度的迟洛初,很听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如同十年前那样,平静地接受了医生的治疗方案。

    似乎只要能够成为一名“正常人”,迟洛初并不在意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毫不犹豫地辞去了高薪的工作,并听从温聆的建议,来到法国南部,打算在这个被世人赞誉为“阳光圣地”的小镇,度过一段闲适时光。

    可惜,意外总比计划先到来。

    褪去虚假宣传和网络滤镜的小镇,并不是什么阳光圣地,它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而已。

    而迟洛初也不打算在这个环境、治安都不如沪市的地方受罪,于是她难得地叛逆了一次,拒绝了温聆的提议。

    “温聆,就算你是我的医生,我也不想接受你这次的提议。”

    迟洛初不解:“我已经辞去了工作,现在赋闲在家的我,在哪里休息不都一样吗?为什么非得来到这里?”

    “因为你需要真正的休息。”蓝牙耳机里,属于温聆的声音裹着电流,传进了迟洛初的耳朵里,“都市生活已经不适合你了,再待下去,你会彻底枯竭的。”

    好像是迟洛初的错觉,她觉得温聆的声音有些发抖。

    “洛初,去昂蒂布吧,”温聆给出了最后一个选项,“它距离尼斯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人很少,治安很好,环境也很整洁。”

    “去那里吧,好不好?”

    迟洛初觉得温聆有时候很奇怪,明明她们只认识了十年,温聆却比她的亲人还要在乎自己。

    可能是看到了镜子里憔悴的自己,也可能是听到了“Antibes”这个有些熟悉的名词,迟洛初想了想,在挂断温聆电话前,同意了最后一个选项。

    去昂蒂布。

    她改变了购买机票的主意,只花了几十欧元,便重新坐上火车,来到了这个名为“Antibes”的小镇。

    与网红景点尼斯不同,位于尼斯附近的昂蒂布是个被人遗忘的小镇,这里的游客很少,放眼望去基本都是法国的本地居民。

    迟洛初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望着被阳光晒得波光粼粼的碧海,奔波了一天的身体,也在地中海的美景里,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根据导航,走到了一家评分较高的临海民宿里。

    由于前车之鉴,迟洛初其实并没有对这里的民宿抱有太大的期待。

    但当房东领着她进入这栋五彩斑斓的小洋房时,迟洛初还是被惊艳了一瞬。

    面容慈祥的房东奶奶用着不太熟练的英语为她介绍道:“虽然是老城,但我们这里的治安很好。”

    她推开露台的玻璃门,海浪声悠悠传来。

    “而且你瞧,”她牵着迟洛初的手,走到露台上,“这栋房子临海而建,不远处就是海岸徒步线,每到半晚时,你可以一边在露台上吃着晚餐,一边欣赏落日的美景。”

    “如果你喜欢运动的话,”她指着正在岸边徒步的一对夫妻说,“你还可以加入他们,在海边跑跑步、骑骑车。”

    “很惬意的。”

    房东的笑容很真诚,迟洛初似乎也被她描绘的场景所打动,她一边跟着房东走出房屋,一边拿出了钱包。

    “我想租一个月,可以吗?”

    她说。

    “当然可以,美丽的小姑娘!”

    房东俏皮地眨了眨眼,她灵着迟洛初绕过几栋小洋房,来到一幢带有小院的别墅里。

    房东介绍道:“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如果平时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来这里找我。”

    说完,她从屋内拿出了茶点,招呼着迟洛初在别墅的院子里坐下:“请在这里等我一下,可爱的小姑娘,我需要去拿合同和钥匙。”

    “当然,也请你准备好定金和护照。”

    迟洛初了然,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钱包。在等待房东的同时,迟洛初托着下巴,有些无聊地随意打量起了四周。

    这里是昂蒂布的老城区,高大繁茂的橄榄树错落在一栋栋洋房之间,铺满鹅卵石的街道对面,是一家写着花体字店名的咖啡厅,几个法国人坐在外面的圆桌边,一边闲聊一边吃着茶点。

    而隔着咖啡厅反光的玻璃窗,迟洛初瞥见了一道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他提着咖啡,从一众穿着随意的法国人中匆忙走过。

    迟洛初一愣,刚想细看时,拿着文件的房东奶奶过来了。她坐到了迟洛初的对面,恰好挡住了咖啡厅里那道清瘦的身影。

    “这里很漂亮吧?”

    察觉到迟洛初视线的房东微微一笑,神情里带了些自豪:“虽然是老城区,但我们这里可不比其他地方差。”

    “当然。”迟洛初想起刚刚看到的黑发男子,她疑惑地问道,“这里还有其他亚洲人吗?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不怪迟洛初好奇,属实是她一路走来,着实没见到几个亚洲人的面孔,此时在这里见到,她难免会有些疑问。

    “有的。”

    房东点点头,她看向了迟洛初身后的那幢象牙白别墅。

    与这里的格局一样,房东的邻居家同样带了一个小院子,从迟洛初的角度看过去时,正好能窥见到那幢别墅临海一侧的花园泳池。

    “他也是我的租客,”房东指着那幢别墅说,“不过他没有租那边的小洋房,他租的是这里的别墅。”

    迟洛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可能是被那处漂亮的花园泳池吸引了,迟洛初有些心痒。

    她问道:“租别墅的话,是多少钱呢?”

    房东笑着说出了一个有些昂贵的价格:“不过小姑娘,我们镇上这样的别墅只有两栋,其中一栋是我在住,而另一栋已经被那个年轻男孩租走了。你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机会了。”

    迟洛初有些遗憾:“好吧。”

    她放弃了想要换房子的念头,转身在背包里翻找起自己的护照。

    而在她低头的瞬间,房东的院子门突然被推开,悬挂在一侧的风铃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与风铃声同时响起的,是一道冷冽的嗓音。

    非常标准的法语,迟洛初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当她抬头朝来者看去时,却怔在了原地。

    阳光下,贸然前来打扰的男人笑容里带了几分歉意,被咖啡厅玻璃遮挡的面容,此刻清晰地出现在了迟洛初的视线里。

    在这一刻,迟洛初突然想起来一个心理学上的概念——普鲁斯特效应。

    普鲁斯特效应认为,气味是记忆的载体,当嗅觉和味觉相结合时,记忆便会被唤醒。

    但此时的迟洛初,明明处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法,闻着陌生的柠檬香气的她,还是不可控地,想起了一个潮湿而炎热的午后。

    那是在她的老家苏州。

    一个与热情奔放的法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而在那间属于她的、狭小又闷热的卧室里,楚聿安带着一本杂志,第一次踏进了迟洛初的领地。

    “这是Antibes。”介于成熟男人和青涩少年之间的楚聿安,指着杂志上那片如玻璃般清透的大海说。

    “一座位于法国南部、却有着意式风格建筑的小镇。”

    “是我非常想去的地方。”他这么说道。

    而十年后的今天,两条平行线在命运的驱使下,再次交汇。

    在楚聿安最想去的小镇里,时隔十年,迟洛初与他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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