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迟洛初记得很清楚，她与楚聿安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08年的8月8日。
那天正好是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但凡是家里有电视机的，都早早打开了电视，守着中央频道，静静地等候晚上八点的到来。
而迟洛初那会儿刚好是暑假，做完作业的她窝在卧室里，隔着一层劣质的木门，记者采访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来。
“距离奥运会开幕仪式还有半个小时……”
“迟洛初——”
她妈妈彪悍的嗓门打断了记者温柔的声音。
“作业做完了就滚出来看开幕式，一天天窝在卧室里像什么样？”
迟洛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又像是没听到般，继续躺在了床上。
大概是隔了半秒的时间，另一道如公鸭嗓般喑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妈，你叫她出来干嘛？”
是她弟弟。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有着令人厌烦的嗓音，尽管迟洛初已经捂住了耳朵，但迟嘉耀的话还是原封不动地传进了她的耳里。
“她整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看着怪扫兴的。”
话音刚落，迟洛初便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迟鹏，也就是迟洛初的爸爸，在迟嘉耀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发言后，毫不留情地朝他挥去了一巴掌。
这其实是迟鹏第一次在迟洛初面前动手打人，由于迟鹏工作的原因，迟洛初很少在家里见到这个父亲。
但可能因为今天是周五，恰逢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仪式，迟鹏早早地回了家，难得地与一家人一起，坐在了沙发前观看电视。
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巧，被宠得有恃无恐的迟嘉耀下意识忘记了迟鹏的存在，他如同往常那般，在陈敏数落完迟洛初后，习惯性地跟着落井下石。
不过迟鹏不是陈敏。
巴掌声响起后，迟洛初听见了迟嘉耀的惨叫声。
“爸，你打我干嘛？”
“诶！你干嘛动手打孩子啊？”
她妈妈陈敏的声音，与迟嘉耀委屈的声音重叠，外面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中。
而引起混乱的“凶手”，迟洛初，神情冷漠地打开了卧室门。她像个旁观者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迟洛初！”她妈注意到了她，“你劝劝你爸啊，别把嘉耀打废了！”
迟洛初看着手脚完好无损的迟嘉耀，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开口道:“爸，别打了。”
“迟嘉耀，”她又看向了她弟，“给我道歉。”
由于迟洛初阻止得早，除了背上那一巴掌，迟嘉耀其实并没有挨着什么打。也正因如此，被家里宠坏了的迟嘉耀没有长记性。
“我不——”他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梗着脖子高喊道，“凭什么我要给你道歉。”
下一秒，不等迟鹏有所动作，迟洛初直接上前一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巴掌打在了迟嘉耀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后，少年养得白净的脸上赫然多了一个巴掌印。
所有人都愣了半秒，接着便像是打翻了开水一样，整间屋子顿时沸腾了起来。
迟嘉耀在撒泼:“迟洛初，你凭什么打我？你是我谁，居然敢打我？”
陈敏在咒骂:“迟洛初，你居然打你弟弟？我怎么教你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居然动手打人，还打你的亲弟弟！”
迟鹏从动手打人的角色，转变为了劝架人:“有话好好说，都别吵了，也别再动手了！”
在一众喧闹的声里，迟洛初格外平静，她像是从没出手打过人一样，看着迟嘉耀的眼，镇定地重复道。
“道歉，迟嘉耀。”
迟洛初在迟家一直是很特殊的存在。
由于迟嘉耀出生时国家还没有开放二胎政策，所以在迟洛初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过继到了大伯的名下。
后来，迟鹏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北京打工，被遗弃的迟洛初只能借住到大伯家，成为了寄人篱下的麻雀。
一直到迟洛初14岁时，迟鹏和陈敏所在的工厂进行了裁员，他们一家三口才重新回了老家，迟洛初也才因此，结束了看人脸色的生活。
但即便是重新生活到了一起，迟鹏和陈敏依旧对这个十年未相处过的女儿感到陌生。他们看着冷静得像一只冷血动物一样的女儿，觉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迟鹏最先反应过来，他制止住迟嘉耀想要反击的动作，尽量像个公平的家长一样，严厉地训斥道:“迟嘉耀，你姐姐说得没有错，你赶紧跟她道歉。”
“洛初，”他又看向几近陌生的女儿，“你弟弟道完歉后，你也跟他道个歉吧。动手始终是不对的，更何况嘉耀还是个孩子……”
似是被迟鹏一句话点醒，愤怒的迟嘉耀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捂住了被她打的那一侧脸，委屈巴巴地卖着可怜:“妈，爸，她是我姐，怎么能打我呢？”
“就算我做得不对，她也不该打我啊。”
看着心爱的幼子受了委屈，本就对迟洛初抱有怨言的陈敏更是坐不住了。
陈敏将比她还壮的儿子抱入怀中，谴责地看向了迟洛初:“迟洛初，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不是要你打弟弟的！”
然而，无论是迟鹏下意识的维护，还是陈敏偏心的态度，迟洛初始终都没有被动摇。
她木着一张脸，颇有些不嫌事大地拱火道:“我是因为没人教，迟嘉耀是为什么呢？明明有父母教他，他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尊敬姐姐呢？”
“迟洛初你——”
被彻底激怒的陈敏，扬起了手。
不等这一巴掌落在迟洛初的脸上，迟鹏便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心底的愧疚，迟鹏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迟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陈敏，”他说，“让嘉耀道个歉吧，的确是他有错在先。”
“我凭什么——”
迟嘉耀还想再争辩，但下一秒，迟鹏严厉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迟嘉耀，给你姐姐道歉！”
在这个家里，白脸的角色一直是由陈敏来扮演的，作为父亲的迟鹏更像是一个甩手掌柜，平时基本不会过问孩子的教育。
可偏偏迟嘉耀最畏惧的人，却是迟鹏。
母亲虽然看着凶悍，但实则却格外溺爱他；而父亲虽然不怎么管他，但迟嘉耀知道，一旦涉及到原则问题，迟鹏绝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于是在迟鹏的威压下，迟嘉耀还是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不情不愿地挤出了这句话。
见迟嘉耀道歉，迟鹏紧绷的脸色总算是松和了半分。
“既然嘉耀已经道歉了，”迟鹏压低了声音，不太熟练地哄道，“洛初，你也别计较了。”
迟洛初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了眼不服气的迟嘉耀。
“这是你冒犯我的第三次，今天的巴掌只是我给你的警告。”她轻声道，“事不过三，前两次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如果再有下一次，迟嘉耀，我会替爸妈来教教你的。”
迟洛初仿佛是有某种天生的能力，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激起人千重的怒火。
眼见一场新的家庭战争即将爆发，上帝在这个时候终于看不下去了。指针被拨到八点整，伴随着电视机屏幕里的欢呼声响起，奥运会开幕式正式开启。
属于北京的快乐通过电视，传进了这间逼仄沉默的房屋里。僵持的气氛被打破，在充满喜悦的音乐声里，迟鹏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抽动了一瞬。
他似乎是想生气的，不过可能因为他是一家之主，也可能因为他觉得亏欠了迟洛初太多，迟鹏始终没有将怒火撒在迟洛初的身上。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看电视吧。”
“今天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迟鹏递来了台阶，“都坐下来看吧。”
迟洛初冷眼地看着这场闹剧结束，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了沙发上，刚想离开，院门口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发动机声。
轻微的细响在喧闹的电视机声里并不明显，就当迟洛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
“谁啊？这么晚了，不在家看奥运，跑来敲什么门？”
迟鹏和陈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
他们是两年前才搬回老家的，在此之前，迟鹏和陈敏已经近十年没回过镇上了，他们可不觉得这个时候会有关系亲近的邻居前来串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迟鹏走到院子里，顺手抄了一把扫帚，守在院门口，厉声问:“谁啊？”
可能是迟鹏的口气太过凶悍，敲门的人顿了顿，隔了好几秒，才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
“你好，请问陈敏在家吗？”
被点名的陈敏愣了一下，她走到丈夫旁边，隔着木门，语气疑惑:“你谁啊？找我什么事？”
门外的人听到陈敏的声音有些激动:“小敏，是我啊，我是阮清姝。”
“阮清姝……”
熟悉的名字让陈敏怔在原地，忙碌了一周的陈敏这才想起来，几天前的那通电话。
当时陈敏忙着去上班，她看着座机上那通来自北京的电话，以为是自己曾经的同事，于是她下意识地接了起来。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这通电话并不是来自同事的，而是来自她几十年前的好友——阮清姝。
阮清姝是陈敏少女时代里，关系最亲近的好友。只是后来在陈敏初中时，因为阮清姝搬家，俩人丧失了联系。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阮清姝竟会给自己打来电话，陈敏对此感到有些惊讶。
电话里阮清姝没有与她寒暄太多，只是简单问候了近况，并告知陈敏，她将会在几天后回到古镇。
当时的陈敏出于礼节，客套地邀请了阮清姝前来做客。虽然电话里的阮清姝同意了，但陈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这只是她的随口一提。
哪知道几天过去，就在陈敏即将忘记时，阮清姝竟然真的来了。
陈敏迅速收敛好表情，她一边打开门，一边暗自警告姐弟二人。
“有客人来了，你们俩给我安分点，再敢吵架你们就给我滚出去！”
陈敏的警告显然很有效，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迟洛初看见迟嘉耀嚣张的表情变得格外乖顺。
人都还没看清，迟嘉耀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阮阿姨好，你好漂亮啊！”
殷勤的声音像电视剧里的大太监，迟洛初正想看看被他夸赞的阮阿姨相貌时，陈敏的手便狠狠掐上了她的背。
这是两年相处中，陈敏对她最常做的一个动作。
每当需要迟洛初招呼客人时，陈敏就会拧一下她的背，以此来提醒迟洛初这个榆木脑袋。
迟洛初习以为常地忍受了这短暂的疼痛，在陈敏的注视下，她挂上了僵硬的客套笑容。
“阮阿姨好。”
她这样喊道。
虽然迟洛初的表情和语气没有出太大的差错，但在迟嘉耀的对比之下，她就像个劣质的机器人，在笨拙地模仿着人类。
陈敏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嫌丢人，陈敏一把将迟洛初扯到了身后。
“清姝，你来啦！”她挡在迟洛初身前，像个八面玲珑的人精，熟练招呼道，“这是你儿子吧，都这么大啦！生得好俊俏！”
也因为这句话，站着陈敏身后的迟洛初这才抬起眼，有些慢半拍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母子二人。
哦，原来是有两个人啊。
后知后觉发现真相的迟洛初有些呆滞，但因为藏在了角落里，不必忍受他人打量目光的迟洛初，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这对陌生的母子。
这是迟洛初第一次接触小镇以外的居民，从小在古镇里长大的她，早已习惯了这里淳朴的民风。因此在看到阮清姝母子二人时，迟洛初的第一反应是畏惧。
因为太光鲜亮丽了。
时髦的发型、精致的服装、还有出色的容貌，明明他们站在自己的眼前，但迟洛初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仿佛是隔了一层屏障。一条界限分明的线阻挡在中间，它清晰地告诉着迟洛初——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个想法让迟洛初萌生出了逃跑的心思，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的动作是那么地小、那么地不起眼，但偏偏，那个迟洛初最不想接触的少年，还是朝她看了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掀起薄薄的眼皮，似是不经意间地一瞥，目光直直落在了迟洛初身上。
后来迟洛初想起这一幕时，仍旧觉得浑身发麻。
明明是特别轻特别轻的一眼，可迟洛初却觉得像一座大山朝她压了过来，心脏跳得又急又重，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耳鼓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道这几位大人又说了什么，迟洛初只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接着便是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愣愣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迟洛初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肯定又呆又傻，但少年没有嘲笑她，他只是扬起了一个漂亮的笑容，对她说。
“你好，我叫楚聿安。”
清润的声音灌入耳膜，在一众处于变声期的男声中，迟洛初第一次听见了如此好听的嗓音。
她眨了眨眼，在陈敏第二次掐住她时，迟洛初有些无措地笑了一下。
她好像在说:“你好，我叫迟洛初。”
楚聿安又笑了，这一次迟洛初可以看见少年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也可以看见因为笑容，而变得有些明显的卧蚕，还有那卧蚕下方，一颗红红的泪痣。
迟洛初想，他真的很漂亮。
事后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迟洛初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洗漱后自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的她隔着墙，听到了父母那边隐约传来的对话声。
“你说，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哥哥怎么在养？”是陈敏的声音。
“这也怨不得其他人，”迟鹏似乎有些困倦了，他含糊道，“当初要是带着她一起去北京，我们现在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生疏。”
“你听听她今天说的是人话吗？”
肝火旺盛的陈敏开始说起了方言:“养了两年都养不熟，我看她呀，就是专门来克我的！”
“你也别太偏心了，你要是把对嘉耀的爱，分一半给洛初，她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就在迟洛初即将睡着时，她才听到了陈敏的声音。
“你这话说得！我难道还不爱她吗？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我的女儿，我还不爱吗？”
有些气急败坏的陈敏转移了话题:“而且你看她今天这样，太小家子气了，见到了长辈也不会喊，嘴也不甜，人也不讨喜，以后进了社会可怎么办啊！”
“同样是同龄人，你看阮清姝那儿子，说起话来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迟洛初在他面前，就像个丑小鸭！”
“我怎么会有她这种女儿啊！”
在陈敏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里，迟洛初慢慢闭上了眼。
在这个夜晚，她的妈妈渴望着拥有一个，如同楚聿安般八面玲珑的女儿。
而迟洛初也在渴望着，拥有一个，如同阮清姝般，漂亮又温柔的妈妈。
那天正好是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但凡是家里有电视机的，都早早打开了电视，守着中央频道，静静地等候晚上八点的到来。
而迟洛初那会儿刚好是暑假，做完作业的她窝在卧室里，隔着一层劣质的木门，记者采访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来。
“距离奥运会开幕仪式还有半个小时……”
“迟洛初——”
她妈妈彪悍的嗓门打断了记者温柔的声音。
“作业做完了就滚出来看开幕式，一天天窝在卧室里像什么样？”
迟洛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又像是没听到般，继续躺在了床上。
大概是隔了半秒的时间，另一道如公鸭嗓般喑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妈，你叫她出来干嘛？”
是她弟弟。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有着令人厌烦的嗓音，尽管迟洛初已经捂住了耳朵，但迟嘉耀的话还是原封不动地传进了她的耳里。
“她整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看着怪扫兴的。”
话音刚落，迟洛初便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迟鹏，也就是迟洛初的爸爸，在迟嘉耀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发言后，毫不留情地朝他挥去了一巴掌。
这其实是迟鹏第一次在迟洛初面前动手打人，由于迟鹏工作的原因，迟洛初很少在家里见到这个父亲。
但可能因为今天是周五，恰逢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仪式，迟鹏早早地回了家，难得地与一家人一起，坐在了沙发前观看电视。
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巧，被宠得有恃无恐的迟嘉耀下意识忘记了迟鹏的存在，他如同往常那般，在陈敏数落完迟洛初后，习惯性地跟着落井下石。
不过迟鹏不是陈敏。
巴掌声响起后，迟洛初听见了迟嘉耀的惨叫声。
“爸，你打我干嘛？”
“诶！你干嘛动手打孩子啊？”
她妈妈陈敏的声音，与迟嘉耀委屈的声音重叠，外面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中。
而引起混乱的“凶手”，迟洛初，神情冷漠地打开了卧室门。她像个旁观者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迟洛初！”她妈注意到了她，“你劝劝你爸啊，别把嘉耀打废了！”
迟洛初看着手脚完好无损的迟嘉耀，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开口道:“爸，别打了。”
“迟嘉耀，”她又看向了她弟，“给我道歉。”
由于迟洛初阻止得早，除了背上那一巴掌，迟嘉耀其实并没有挨着什么打。也正因如此，被家里宠坏了的迟嘉耀没有长记性。
“我不——”他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梗着脖子高喊道，“凭什么我要给你道歉。”
下一秒，不等迟鹏有所动作，迟洛初直接上前一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巴掌打在了迟嘉耀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后，少年养得白净的脸上赫然多了一个巴掌印。
所有人都愣了半秒，接着便像是打翻了开水一样，整间屋子顿时沸腾了起来。
迟嘉耀在撒泼:“迟洛初，你凭什么打我？你是我谁，居然敢打我？”
陈敏在咒骂:“迟洛初，你居然打你弟弟？我怎么教你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居然动手打人，还打你的亲弟弟！”
迟鹏从动手打人的角色，转变为了劝架人:“有话好好说，都别吵了，也别再动手了！”
在一众喧闹的声里，迟洛初格外平静，她像是从没出手打过人一样，看着迟嘉耀的眼，镇定地重复道。
“道歉，迟嘉耀。”
迟洛初在迟家一直是很特殊的存在。
由于迟嘉耀出生时国家还没有开放二胎政策，所以在迟洛初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过继到了大伯的名下。
后来，迟鹏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北京打工，被遗弃的迟洛初只能借住到大伯家，成为了寄人篱下的麻雀。
一直到迟洛初14岁时，迟鹏和陈敏所在的工厂进行了裁员，他们一家三口才重新回了老家，迟洛初也才因此，结束了看人脸色的生活。
但即便是重新生活到了一起，迟鹏和陈敏依旧对这个十年未相处过的女儿感到陌生。他们看着冷静得像一只冷血动物一样的女儿，觉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迟鹏最先反应过来，他制止住迟嘉耀想要反击的动作，尽量像个公平的家长一样，严厉地训斥道:“迟嘉耀，你姐姐说得没有错，你赶紧跟她道歉。”
“洛初，”他又看向几近陌生的女儿，“你弟弟道完歉后，你也跟他道个歉吧。动手始终是不对的，更何况嘉耀还是个孩子……”
似是被迟鹏一句话点醒，愤怒的迟嘉耀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捂住了被她打的那一侧脸，委屈巴巴地卖着可怜:“妈，爸，她是我姐，怎么能打我呢？”
“就算我做得不对，她也不该打我啊。”
看着心爱的幼子受了委屈，本就对迟洛初抱有怨言的陈敏更是坐不住了。
陈敏将比她还壮的儿子抱入怀中，谴责地看向了迟洛初:“迟洛初，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不是要你打弟弟的！”
然而，无论是迟鹏下意识的维护，还是陈敏偏心的态度，迟洛初始终都没有被动摇。
她木着一张脸，颇有些不嫌事大地拱火道:“我是因为没人教，迟嘉耀是为什么呢？明明有父母教他，他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尊敬姐姐呢？”
“迟洛初你——”
被彻底激怒的陈敏，扬起了手。
不等这一巴掌落在迟洛初的脸上，迟鹏便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心底的愧疚，迟鹏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迟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陈敏，”他说，“让嘉耀道个歉吧，的确是他有错在先。”
“我凭什么——”
迟嘉耀还想再争辩，但下一秒，迟鹏严厉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迟嘉耀，给你姐姐道歉！”
在这个家里，白脸的角色一直是由陈敏来扮演的，作为父亲的迟鹏更像是一个甩手掌柜，平时基本不会过问孩子的教育。
可偏偏迟嘉耀最畏惧的人，却是迟鹏。
母亲虽然看着凶悍，但实则却格外溺爱他；而父亲虽然不怎么管他，但迟嘉耀知道，一旦涉及到原则问题，迟鹏绝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于是在迟鹏的威压下，迟嘉耀还是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不情不愿地挤出了这句话。
见迟嘉耀道歉，迟鹏紧绷的脸色总算是松和了半分。
“既然嘉耀已经道歉了，”迟鹏压低了声音，不太熟练地哄道，“洛初，你也别计较了。”
迟洛初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了眼不服气的迟嘉耀。
“这是你冒犯我的第三次，今天的巴掌只是我给你的警告。”她轻声道，“事不过三，前两次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如果再有下一次，迟嘉耀，我会替爸妈来教教你的。”
迟洛初仿佛是有某种天生的能力，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激起人千重的怒火。
眼见一场新的家庭战争即将爆发，上帝在这个时候终于看不下去了。指针被拨到八点整，伴随着电视机屏幕里的欢呼声响起，奥运会开幕式正式开启。
属于北京的快乐通过电视，传进了这间逼仄沉默的房屋里。僵持的气氛被打破，在充满喜悦的音乐声里，迟鹏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抽动了一瞬。
他似乎是想生气的，不过可能因为他是一家之主，也可能因为他觉得亏欠了迟洛初太多，迟鹏始终没有将怒火撒在迟洛初的身上。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看电视吧。”
“今天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迟鹏递来了台阶，“都坐下来看吧。”
迟洛初冷眼地看着这场闹剧结束，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了沙发上，刚想离开，院门口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发动机声。
轻微的细响在喧闹的电视机声里并不明显，就当迟洛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
“谁啊？这么晚了，不在家看奥运，跑来敲什么门？”
迟鹏和陈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
他们是两年前才搬回老家的，在此之前，迟鹏和陈敏已经近十年没回过镇上了，他们可不觉得这个时候会有关系亲近的邻居前来串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迟鹏走到院子里，顺手抄了一把扫帚，守在院门口，厉声问:“谁啊？”
可能是迟鹏的口气太过凶悍，敲门的人顿了顿，隔了好几秒，才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
“你好，请问陈敏在家吗？”
被点名的陈敏愣了一下，她走到丈夫旁边，隔着木门，语气疑惑:“你谁啊？找我什么事？”
门外的人听到陈敏的声音有些激动:“小敏，是我啊，我是阮清姝。”
“阮清姝……”
熟悉的名字让陈敏怔在原地，忙碌了一周的陈敏这才想起来，几天前的那通电话。
当时陈敏忙着去上班，她看着座机上那通来自北京的电话，以为是自己曾经的同事，于是她下意识地接了起来。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这通电话并不是来自同事的，而是来自她几十年前的好友——阮清姝。
阮清姝是陈敏少女时代里，关系最亲近的好友。只是后来在陈敏初中时，因为阮清姝搬家，俩人丧失了联系。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阮清姝竟会给自己打来电话，陈敏对此感到有些惊讶。
电话里阮清姝没有与她寒暄太多，只是简单问候了近况，并告知陈敏，她将会在几天后回到古镇。
当时的陈敏出于礼节，客套地邀请了阮清姝前来做客。虽然电话里的阮清姝同意了，但陈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这只是她的随口一提。
哪知道几天过去，就在陈敏即将忘记时，阮清姝竟然真的来了。
陈敏迅速收敛好表情，她一边打开门，一边暗自警告姐弟二人。
“有客人来了，你们俩给我安分点，再敢吵架你们就给我滚出去！”
陈敏的警告显然很有效，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迟洛初看见迟嘉耀嚣张的表情变得格外乖顺。
人都还没看清，迟嘉耀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阮阿姨好，你好漂亮啊！”
殷勤的声音像电视剧里的大太监，迟洛初正想看看被他夸赞的阮阿姨相貌时，陈敏的手便狠狠掐上了她的背。
这是两年相处中，陈敏对她最常做的一个动作。
每当需要迟洛初招呼客人时，陈敏就会拧一下她的背，以此来提醒迟洛初这个榆木脑袋。
迟洛初习以为常地忍受了这短暂的疼痛，在陈敏的注视下，她挂上了僵硬的客套笑容。
“阮阿姨好。”
她这样喊道。
虽然迟洛初的表情和语气没有出太大的差错，但在迟嘉耀的对比之下，她就像个劣质的机器人，在笨拙地模仿着人类。
陈敏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嫌丢人，陈敏一把将迟洛初扯到了身后。
“清姝，你来啦！”她挡在迟洛初身前，像个八面玲珑的人精，熟练招呼道，“这是你儿子吧，都这么大啦！生得好俊俏！”
也因为这句话，站着陈敏身后的迟洛初这才抬起眼，有些慢半拍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母子二人。
哦，原来是有两个人啊。
后知后觉发现真相的迟洛初有些呆滞，但因为藏在了角落里，不必忍受他人打量目光的迟洛初，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起这对陌生的母子。
这是迟洛初第一次接触小镇以外的居民，从小在古镇里长大的她，早已习惯了这里淳朴的民风。因此在看到阮清姝母子二人时，迟洛初的第一反应是畏惧。
因为太光鲜亮丽了。
时髦的发型、精致的服装、还有出色的容貌，明明他们站在自己的眼前，但迟洛初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仿佛是隔了一层屏障。一条界限分明的线阻挡在中间，它清晰地告诉着迟洛初——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个想法让迟洛初萌生出了逃跑的心思，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的动作是那么地小、那么地不起眼，但偏偏，那个迟洛初最不想接触的少年，还是朝她看了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掀起薄薄的眼皮，似是不经意间地一瞥，目光直直落在了迟洛初身上。
后来迟洛初想起这一幕时，仍旧觉得浑身发麻。
明明是特别轻特别轻的一眼，可迟洛初却觉得像一座大山朝她压了过来，心脏跳得又急又重，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耳鼓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道这几位大人又说了什么，迟洛初只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接着便是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愣愣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迟洛初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肯定又呆又傻，但少年没有嘲笑她，他只是扬起了一个漂亮的笑容，对她说。
“你好，我叫楚聿安。”
清润的声音灌入耳膜，在一众处于变声期的男声中，迟洛初第一次听见了如此好听的嗓音。
她眨了眨眼，在陈敏第二次掐住她时，迟洛初有些无措地笑了一下。
她好像在说:“你好，我叫迟洛初。”
楚聿安又笑了，这一次迟洛初可以看见少年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也可以看见因为笑容，而变得有些明显的卧蚕，还有那卧蚕下方，一颗红红的泪痣。
迟洛初想，他真的很漂亮。
事后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迟洛初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洗漱后自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的她隔着墙，听到了父母那边隐约传来的对话声。
“你说，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哥哥怎么在养？”是陈敏的声音。
“这也怨不得其他人，”迟鹏似乎有些困倦了，他含糊道，“当初要是带着她一起去北京，我们现在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生疏。”
“你听听她今天说的是人话吗？”
肝火旺盛的陈敏开始说起了方言:“养了两年都养不熟，我看她呀，就是专门来克我的！”
“你也别太偏心了，你要是把对嘉耀的爱，分一半给洛初，她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就在迟洛初即将睡着时，她才听到了陈敏的声音。
“你这话说得！我难道还不爱她吗？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我的女儿，我还不爱吗？”
有些气急败坏的陈敏转移了话题:“而且你看她今天这样，太小家子气了，见到了长辈也不会喊，嘴也不甜，人也不讨喜，以后进了社会可怎么办啊！”
“同样是同龄人，你看阮清姝那儿子，说起话来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迟洛初在他面前，就像个丑小鸭！”
“我怎么会有她这种女儿啊！”
在陈敏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里，迟洛初慢慢闭上了眼。
在这个夜晚，她的妈妈渴望着拥有一个，如同楚聿安般八面玲珑的女儿。
而迟洛初也在渴望着，拥有一个，如同阮清姝般，漂亮又温柔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