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贺钊从读幼儿园开始就认识了。

    因为H市这几年出台的政策安排,小学初中都是优先考虑就近入学,所以我和贺钊也一直在一个学校。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我知道他其实很怕虫子,尤其是蜘蛛;知道上小学时他偷偷喜欢过班上那个每天都会换发卡的学习委员;知道他很想见见那个并不待见他的父亲。

    关于最后那点,我和贺钊小时候都不太明白——孩子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厌恶到底掺杂了多少世俗,他们只会非黑即白地想:他的爸爸陪在他旁边,真好,我真羡慕他——直到后来,他才被迫懂得了市井间的那些闲言碎语。于是在那后来的后来,贺钊在某个很普通的瞬间告诉我,他已经不会去想念他的父亲了,他只是个毫无责任心的烂人。

    许是某种母性心理作祟,在和贺钊的相处中我一直都抱着想要去照顾他宽慰他的心态——然而事实上,贺钊是一朵从淤泥中爬出的花。他没有自怨自艾或者自暴自弃,反而把微笑送给或好或坏的一切。

    我逐渐沉醉于那股阳光般清爽的芬芳。

    贺钊这样的人是不会缺朋友的,而他也不会拒绝关系的建立——绝大多数人跟他相处起来都会觉得很舒服,这可能就是贺钊天生的人格魅力吧。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是很喜欢他这一点——我有时会忍不住希望那朵花的香气不要散得那么远。贺钊对每个人都很好,所以他对我和其他人的区别并没有多大。所谓“幸福是对比出来的”,我看着他无甚变化的笑容,时常会觉得挫败。

    好在贺钊的朋友们大多也都懂得读气氛,知道我这个“青梅”的地位终归是要特殊一些——然而面对一些起哄和暗示,贺钊都以一笑置之。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彼时的我并没有从那个笑里读出什么别的东西。

    那是在我去年生日那天。

    不可避免的,我和贺钊的交际圈子重叠的部分很多,生日聚会时大家都围在我们身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无论怎样终归是藏了几分叛逆,杯盘狼藉后我踉踉跄跄地去到外面醒酒,然后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硬生生惊得灵台一清。

    那人脸上罕见地布满了怒色——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怒中还夹杂着着某种不敢置信的惊恐。就算那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任何人见了心底也会开始为之担忧。

    然而一个细节给我心里的震惊又加上了重重一堆筹码——那人居然是贺钊。

    我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留意到贺钊是在打电话,然而还没等我叫住他,贺钊已经收起手机,疾步跑开了。

    他的面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和往日仍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不同于那种温暖平和,而是决绝。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跟了上去——贺钊的目的地与我们聚餐的饭店不算远,但却需要绕过许多个巷口与拐角。

    这显然是在避开人流——换言之,贺钊接下来要去见的人或者做的事,不能惹人耳目。

    我的好奇心愈发膨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安。那似乎是某种直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警告我,你越界了。

    “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另一个角落里的声音说道,“而且……我喜欢他。”

    于是我和贺钊拐过了最后一个转角。

    “有时候我上完补习班,会碰到我妈一个人在房间里哭。”贺钊用手撑着女儿墙,将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高楼,“我知道她压力很大,但我除了‘好好学习’,好像也没法帮她做什么。”

    “……我妈是个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人。”贺钊叹了口气,“我每次想跟她说,‘妈妈,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辜负你的’,她都会用一种近乎于慈悲的眼神望着我——让我觉得那些话根本没法言之于口。”

    我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也会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贺钊苦笑着,“我也想像她一样找个时机狠狠哭一场……但我做不到,我只听到两个自己在吵架。”

    “……”

    “阿欣,”贺钊回过头看着我,“为什么那些犯了错的人反而可以活得心安理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些心灵鸡汤般的废话。

    但是贺钊听得很认真,他认真地看着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招呼我准备离开了。

    我看到夕阳洒在他的脖颈上,让人有些看不分明少年的表情。

    我忘记了自己是何时屏住了呼吸。

    我很想用另一种方式去解释我所看到的,然而震惊像是一圈布满了草刺的套索,硬生生击碎了我的理智。

    贺钊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脸上那慌乱的神情并没有隐藏好。

    “……他是谁?”最后我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贺钊叹了口气,沉默地移开视线。

    “我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心情跟他告白,“贺钊,我喜欢你。”

    仓促,惊慌,乃至哀求。

    “你知不知道,”我红着眼推了他一把,“这么多年,你到底知不知道?!”

    恼怒,怀疑,乃至恐惧。

    贺钊任由我的情绪沸反盈天。

    “今天你生日。”他朝后退了一步,“别因为我坏了你的好心情。”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又摆出了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脸。

    “阿欣,”过了一会儿,贺钊那试图粉饰太平强打的三分气力还是泄了,“我不想说——我相信你也不想听。”

    “我们还是可以当最好的朋友。”

    我感觉到,那个叫顾欣的人似乎点了点头。

    “那你还会继续吗?”

    贺钊有些机械地摇了摇头。

    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那天以后我和贺钊都没再提过那件事。就如他所想的,当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对此贺钊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了一点欣慰。

    我当时并没有看清那天那人的脸,以至于近来他不时从我的记忆中跃出时,那模模糊糊不停变换的面孔会进一步加深我的惊怒。他就像一个恶魔的影子,一点点敲碎了我对贺钊的感情——或者说,妄念。一同被敲动了还有我的意志与认知,它们如同那被浮士德说服了的梅菲斯特,凑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我看着表现如常的贺钊,第一次觉得那抹阳光竟是那般刺眼。

    直到他把那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男生介绍给我们,我看到贺钊亲昵地拍着那个叫做王晋阳的男生的肩膀——这实在是,实在是太荒谬,太让人无法理解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恶魔模糊的面孔晃动了几下——我努力睁大眼睛,我终于看清楚了,恶魔长着一张和王晋阳一样的脸:既软弱又自卑,对外界既警惕又害怕——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恶魔呢?

    贺钊,你能回答我为什么吗?

    我愤怒地冲上前去,残忍地撕下了他的面皮。我看到他在我面前痛苦地哀嚎,一种莫名的快感在心间跳跃。这就是我曾经害怕的恶魔——贺钊,你看到了吗,恶魔是比不上人的。

    我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把王晋阳从我们的圈子里排挤了出去——说来可笑,贺钊似乎是最后一个发现这点的人,并且还自顾自地把问题揽到了自己头上。

    这样是为了贺钊好。我想。那样的人不值当。

    就在我认为一切应该这样结束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王晋阳扯过贺钊的领子,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劝阻与拉扯被王晋阳义愤填膺的讲述打断了,所有人渐渐把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贺钊——那是某种无声的质问,最后慢慢变成审判。

    只有我,唯独我,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平时连眼神都不敢和他人对视的王晋阳。

    贺钊根本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他怎么敢撒这样的谎?

    ——他怎么会撒这样的慌?

    ……贺钊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恍惚中,王晋阳那愤怒的呼喊在我的耳中逐渐扭曲成了某种诡异的狂笑,我看到恶魔捡起那地上的面皮,示威般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

    就在我想要揭破王晋阳那荒唐的诬陷时,一个人抢在我之前冲了上去——那是经常和贺钊一起打球的朋友,跟我关系也不错。

    我松了口气。果然,大家怎么都不会相信这种……

    “……真没想到,”他朝着贺钊的方向啐了一口,“你居然是这种人。”

    ——诶?

    人群中的杂音如蝇群一般飞舞,所有人都用嫌恶的目光看向贺钊。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心底的不平与愤懑卡在了半途。

    我该怎么解释?

    我总不能……

    一直到老师赶来,这场闹剧才被终止——我看着原本属于贺钊的那个空位置,一阵颤栗似闪电般击中了我。

    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到了放学的时候。平时我们几个顺路的同学都会一起回家,虽然今天有一个人缺席了,但这个传统似乎并没有被立刻废除。

    甚至连路线都未曾变化。

    等回过神来时,我发现我竟然已经站在了贺钊家住的小区门口。

    我惊恐地望向周围的朋友们——他们的眼里跳动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狂热。

    “这**的恋童癖。”一人表情愤然,“我一想到我们一直跟这种货色混在一起就恶心。”

    ——不,明明在上周,你还拜托贺钊帮你要心仪女生的联系方式,还说“能跟钊哥当朋友真是我一辈子的荣幸”。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可怕——感觉晚上回去要做噩梦了。”

    ——不,你明明一直暗恋贺钊,碍于我的原因不敢直说,但还是一有机会就会和贺钊套近乎。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张合的嘴唇,一时间不知该为谁感到悲哀。

    “这种畜牲放在二十年前是要被枪毙的,”一人拍了拍手,“——我们去给他点教训,怎么样?”

    “好啊好啊。”

    “看他还敢不敢做那种恶心事。”

    “阿欣?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滞住呼吸,随口扯了个吃坏肚子了的慌。

    “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挺喜欢那个变态的,”一人朝我笑了笑,“给你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怎么样?”

    我感受到胃部一阵翻腾。

    没有人阻拦我的离去,也没有人愿意放弃此刻难得的“机会”来关心一下我——远远地,我听到了他们如兽般的呼声与笑声。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垃圾桶——我完全忽略了那熏人的恶臭,吐了个昏天暗地。那从喉间不断传来的酸涩,刺激着我的大脑,让那些似是而非的幻觉逐渐清晰。

    “贺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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