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贺钊都没有接顾欣的电话。

    于是周日下午,顾欣还是鼓起勇气去了一趟贺钊家,却只看到了搬家公司正在做最后的收尾。

    “嗯……你是顾欣小姐吗?”

    搬家公司的员工摸出一个棕色的信封:“有个男生说,要是你找过来就把这个给你。”

    顾欣颤抖着接过。

    “他……搬到哪里去了?”

    “帝都。”员工看起来很羡慕的样子,“真好啊——要是我能带着我儿子搬到帝都去的话……”

    顾欣默默点了点头,拿着信回到家,一路上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感受到一阵从信封上传来的灼热——直烫得她忍不住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把它丢得远远的。不久以后,顾欣便因严重的被迫害妄想与自闭倾向办理了休学,多次就医后治疗效果并不显著。

    一直到过去很多很多年,久到顾欣都在痛苦和挣扎中几近迷失自我,她都没能鼓起勇气去拆开那封信。

    “基金会会给予他们足以正常生活的补贴,”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也会帮忙联系接收的学校。”

    “嗯。麻烦你了。”高侑吹了声口哨,“你最近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方选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对我来说,没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

    “加油,可别比我先死了。”

    “呵。”

    挂断了电话,高侑想了想,转头给某个备注为“步高兴”的人去了条短信:“贺钊去帝都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放心,我请了靠得住的人帮忙。”

    现在是周日下午——想必那位严于律己的好学生哪怕是周末也应该在学习吧?

    然而没过多久,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的高侑就收到了某人的回复:“收到。”

    “……在忙着写卷子?”

    “在外面。”

    “我以为好不容易空下来的这个下午你会拿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步梦华并没有继续继续进行这毫无营养的对话。高侑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心想这姓步的又在那摆着冷脸骂我了?

    那天安抚完贺钊的母亲,高侑让步梦华带着失魂落魄的顾欣离开,拉着贺钊走到一边:“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去找那个姓王的摊牌——你撑不撑得住?”

    “……”贺钊叹了口气,“是该去一趟。”

    “好。等明天雨停了,直接在王晋阳家楼下碰头。”

    “高……同学,”贺钊叫住转过头的高侑,“谢谢你和步同学愿意来查这件事……”

    “呵。”高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我们是学生会嘛——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贺钊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后又恢复了正常:“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我就算了。”高侑耸耸肩,“不过某个姓方的家伙可能会时不时让你帮点小忙——毕竟你去帝都那边全靠的他安排。”

    再一次来到王晋阳家,贺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想来,他们其实很少会有独处的时候——在学校里的交流往往发生在熙攘的间隙,将鼎沸的人声当做背景音;至于出了学校,除去偶然的巧遇,王晋阳生日那天居然是两人第一次独处。

    ……现在想来,这恐怕也是王晋阳会做出那种事的诱因之一吧。

    那天的王晋阳非常安静。

    虽然他平时也不是那种闹腾性子,但贺钊确实有种特殊的感觉。

    “晋阳,怎么感觉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他半开玩笑地问,“今天可是你生日啊。”

    “……我很开心,”过了一会儿,王晋阳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高侑此时正在小区门口和步梦华聊着什么——前者的脸上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后者则是面无表情,时不时将冰冷的眼神指向某人。

    “哟,人到齐了。”高侑朝他抬了抬下巴,“走吧。”

    由于刚刚下过雨,今天的天气还算凉爽——高侑瞥了眼步梦华,隐隐从某人的表情里看出了几分如临大敌的意味。

    “要不你去小区门口那家茶颜等我们?应该用不了多久。”

    “……”步梦华深吸口气,“高侑同学,请不要做这种自以为是的换位思考,只会显得你非常大男子主义。”

    “再者。”她瞪了高侑一眼,“不盯着你,你到时候又要胡来了。”

    贺钊适时地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尽管没有了高温这一强力debuff,但爬七楼对于步梦华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考验——高侑似乎是有所触动,一路上都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沉默。

    看了一眼额头上多了一层薄汗的某人,高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里头很快传来一个有些稚嫩的女声:“谁?”

    “妙妙?”高侑对着猫眼露出和善的笑容,“还记得我吗?”

    “……嗯。”王妙歌应了一声,“你们是来找哥哥的吗?”

    “对,”高侑点点头,“有些细节还需要跟他确认一下。”

    “今天可能不太方便。”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哥哥他身体不太舒服……”

    “你告诉他,”高侑表情不变,“贺钊来见他了。”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

    随后,锁芯里的齿轮与弹簧奏出某种隐约的声响,带着几分的坚决和几分的犹豫。

    “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与计划,哥哥只是配合表演罢了。”

    看起来不过是在读小学的王妙歌,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不符合其年龄的、相当奇怪的话。

    贺钊和步梦华的表情都略微僵住了,高侑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嗯……这样的话确实能解释一些疑点。”

    “我的哥哥是个很懦弱的人。”王妙歌坐在三人对面,腰腹挺得笔直,“他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更在意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摊上一个这样的父亲并不是我们的过错,他选择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也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你呢?”高侑在这时突然打断她,“你的选择是什么?”

    “……反正和哥哥不一样就是了。”王妙歌蹙了蹙眉头,“总之,因为一直存在的风言风语,哥哥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好在他还有我,倒也不至于走上极端的道路。”

    “直到他遇见了你。”王妙歌把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贺钊,“正应了那句‘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见过光明’。”

    贺钊怔在原地。

    “你愿意和哥哥做朋友,我非常高兴。”王妙歌的语气里并没有让人听出任何高兴的意味,“你之后做的所有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我猜接下来会有一个‘但是’。”高侑悠悠地说。

    步梦华为某人毫无必要的插言飞过去一个眼刀。

    “但是。”王妙歌站起身来——小女孩站起来刚好能够和坐在沙发上的贺钊平视,“看到哥哥那么难过,我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贺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面对女孩的目光,他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好不容易才从哥哥支离破碎的表述中还原出真相。”王妙歌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是不是有你的某位或者某几位朋友在其中作梗——结果就是你毫无自觉地冷落了他。”

    “记得吗?那天我问过你一个问题。”王妙歌直直地看着贺钊。

    吃完闹完,她装作不小心把水弄在贺钊的裤子上,道完歉后装作不经意般说道:“哥哥他很在意你,可以再多陪陪他吗?”

    “朋友之间不是只有陪伴的,”贺钊笑着对她说,“你哥哥人很好——他也会遇到更多值得在意的人。”

    “……嗯,”王妙歌从房间里拿出王晋阳的裤子,“阿钊哥哥将就穿这条吧,你的裤子等明天干了后我让哥哥带给你。”

    一直等到王晋阳第二天拿着他的裤子来到学校,把他一拳打翻在地时,贺钊都没反应过来王晋阳到底怎么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

    “缺乏引导的幼童往往能以单纯的动机做出让成人都无法理解的恶行。”步梦华语气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单纯的动机?”王妙歌摇摇头,“这其实算是一项考验。”

    她忽略了步梦华并不友善的眼神,接着对贺钊说道:“你的朋友很多,贺钊——所以你可以不在意哥哥。我很好奇,在你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你的那些所谓‘朋友们’,还有几个人能跟你站在一边。”

    “如果有人能坚定不移地相信贺钊,就凭哥哥那点斤两是瞒不住的。只要愿意查,有充足的疑点可以证明贺钊的清白。”王妙歌玩味地笑了笑,“很遗憾,有人通过了这项测试——所以我会在这里,把真相和盘托出。”

    贺钊的表情此刻显得很是复杂。

    “嗯。居然还有考验人性这一手——精彩,精彩。”高侑假模假式地拍了拍手,“有机会我把你推给某个姓方的家伙,你一定很对他胃口。”

    (方选:?)

    “不过我是一个讲公平的人。”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王妙歌,“上了赌桌就要有着输光一切的觉悟——没有人做了错事还能逃过惩罚。”

    一直侃侃而谈,颇有气场的小姑娘,此时终于露出了有些惊慌失措的表情——面前这个看起来相当和善的家伙,让擅于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的王妙歌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接下来我说,你听。”高侑依然挂着笑,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笑意,“王晋阳必须公开声明这一切都是对贺钊的诬陷——我觉得他应该还不至于把你供出来。不过这样也好,你这种玩火自焚的‘小坏人’,总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以防万一,我会找人盯住你,以免你又自以为是地弄出什么幺蛾子……”

    “高同学。”

    一直没有说话的贺钊在这时开口了。

    “我来吧。”

    高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来还想说点什么,那边的步梦华冲他摇了摇头:“让他来吧。”

    贺钊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想了想后说:“小妹妹,我知道你和晋阳的童年不算幸福——虽然听起来像是在编故事,其实我的父亲也是个毫无责任心的混蛋。”

    高侑注意到步梦华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就像我和晋阳说过的——我们没有办法决定我们的出身,但是可以决定我们的出路。”贺钊接着说,“愤懑不平、怨天尤人,这样打破不了那些人的成见。所以我选择去成为一个更好的更优秀的自己,也拥有了很多朋友。”

    “虽然就结果来看……”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的那些‘朋友们’,绝大多数都没有通过你的所谓考验。要说不失望不难过是假的——但你弄错了一个最基础的因果关系。”

    “并不是因为想要受欢迎而变得优秀,”步梦华在这时候开口了,“而是因为想要变得优秀才会受欢迎。”

    “喔,”高侑这时已经收起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场,开始当起了捧哏,“触地得分!”

    “没错。”贺钊点了点头,“晋阳非常看重我和他的关系,为此不惜在你的唆使下走了极端。在我看来,他明明可以无需凭依与他人的关系来证明自己。晋阳的成绩不差,观察能力很强,有绘画天赋——如果他能往前走得更远更投入一些,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我价值寄托在并不牢靠的人际关系上。”

    “就算是现在,我依然不觉得那段时间对他的忽视是一种对他的不尊重。”贺钊语气听起来相当恳切,“任何良性的关系都不该是排他的。就算没有我的一位朋友在其中作梗,人与人的相处本就是潮起潮落,你将那称之为冷落,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还是坚持那个观点,‘朋友之间并不只有陪伴’,晋阳也该走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更该好好看看自己了。”

    “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高侑对着一边的步梦华轻声说道,“跟前天那个快要崩溃的家伙差的有点远啊——现充的调节能力真是不一般……”

    “……毕竟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步梦华斜了他一眼,“而且我总觉得,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贺钊了。”

    王妙歌愣愣地看着事到如今依然能够露出堪称温和笑容的贺钊,一时间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至于让晋阳公开道歉什么的,就免了吧。”贺钊叹了口气,“反正我也要离开了——你们跟学校还有警方那边说明一下就好。”

    “我刚刚说的那些,可以的话,转告给你哥哥吧。”他站起身来,“言至于此……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你——”王妙歌声音有些哑,“我说他身体不舒服并不是骗你们——哥哥自从那天以后就病倒了,你……你不去看看他吗?你可以亲口跟他说——”

    “不用了。”贺钊摇摇头,“来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做心理建设——因为经历了这些我已经没法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了。不用再跟他面对面,无论是对我还是他都是件好事。”

    “我也不是那种滥好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这种地步。”他朝高侑和步梦华示意了一下:“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那就听你这个当事人的。”高侑拍了拍手,“那么本次事件就此告一段落——妙妙小朋友,我正好认识一个非常擅长监视的家伙——你能明白我意思吧?”

    王妙歌面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三人来到门口,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一个听起来有些虚弱的男声。

    “阿钊……”

    贺钊顿了顿,缓缓转过身,看着王晋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王晋阳低着头,“……对不起。”

    贺钊用沉默回应着他。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王晋阳说,“我只想请你收下这个。”

    贺钊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材质很普通,就是翎翼每学期都会给学生发的演算纸——没有太多笔画,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笑得开朗昂扬的少年。

    贺钊点了点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路过一个垃圾桶时,贺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简笔画,没有什么迟疑地三两下将其撕成了碎片,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飘雨,洒在了那溢出桶外的垃圾上。

    “这种东西就没必要做纪念了。”贺钊对有些不解的二人解释道,“一则这是王晋阳画的,二则……他画的那个时候的我——”

    “已经死去了。”

    高侑和步梦华返程坐的同一辆公交——尽管前者提出要叫车或者打的,但后者的一再坚持让高侑不得不服软。

    “我有一个疑惑。”步梦华若有所思,“帮贺钊洗脱冤屈勉强还能解释成是你某种街头精神的体现,为什么要做到让他搬去帝都这种程度?”

    “还街头精神……我是什么小混混吗……”高侑嘴角抽了抽,“我帮他那是看在步同学你的面子上。至于让他搬去帝都……跟他父亲有些关系。这里面弯弯绕绕不少,总之包括贺钊在内大部分人都能得益,其他的你就不要打听了。”

    “……”步梦华眯起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

    “多少人想去帝都读书还没门路呢,”高侑晃了晃脑袋,“想当初……”

    “想当初?”

    “没什么。”高侑打了个哈哈,“啊。到站了——这公交空调制冷效果真差,下次还是打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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