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天虞山,医圣辈出。

    有人说,倘有亲朋患不治之症,负其西行数十里路,见到石碑上书天虞二字,仙人慈心,必定得救。

    也有人说,曾有人抱着求贤访圣之心西行数日,却未见一块石碑,只落得个粮断水尽的狼狈局面。

    关于天虞山的流言众多,却也没人能说明白到底西行多少里,石碑高几尺、宽几丈。

    说书人舌灿莲花,惊堂木落下便又是一分传奇——谈起天虞山,看客只闻言一笑,并不当真。

    而坊间却总隔三差五地传着神医妙手治难症的美谈,人们又说,天虞山确是存在着的。

    也许抬眼云雾中隐隐露出的山峰便是传说中的神山。

    不过——谁知道呢。

    青石小道。

    群山连绵,流水蜿蜒绕山而过。村落道边竹林重叠百里,潮湿草木气息氤氲。

    蜀秋村角与无名山群相连,草木枯荣更替,向来繁盛。取蜀地秋意,愿村中年年金秋有丰收之喜。

    蜀秋村人丁不多。这村子置于古诏国版图内不过芝麻大点,却天然的占据了半边山。可谓天然的将穷山、恶水集结于一体。

    然而从另一方面……蜀秋村又是诏国内重要的畜牧来源之一,不通人性的畜生的活跃为蜀秋村的顽强奠定坚实基础——久而久之,方圆百里的人家但凡闻言蜀秋村,皆摇摇头,长叹一声,投以对蟑螂一般同情的目光。

    动作行云流水,像是蜀秋村村民与那山里的走兽一般无二。

    日月轮换,山间的人迁到了山脚,山脚的人走向四野。村子越来越小,人越走越远。来来往往,唯余山间草木一岁一枯荣。

    而每月十五,小小的蜀秋村落人声渐起,像是集会一般聚集了周边几个村子里的人,煞是热闹。

    今夜银月似盘,正是十五。

    “白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嗳,我嘴笨!说不来那些奉承话。这几两碎银当付了姑娘的药钱!”

    “老汉我鬼门关走一遭,幸得姑娘妙手……”

    山下的众多乡民簇拥着一青衣女子到了山口,不免好奇地远远打量女子背后的山林——医女每月自山间出现,又消失在山林中。

    村民们自心底畏惧这望不见顶的重山,而一弱女子总是独行,却又毫发无损,每月初一十五准时出现在山口。若非她行医从不避讳什么,村中的人们恐怕会以为是山上的老祖宗回魂,下山来召他们回去。

    眼前山上早已没有人丁,只余云雾缭绕。山峰半掩,像极了传闻中的隐世神山。而问及来处,女子只是微笑着摇头。

    眼前山谷树木葱郁,却杂草丛生。因人迹罕至,甚至形不成一条完整的路。

    山间幽深不见人影,冬日朔风纵穿竹林。更是阵阵啸声凄厉,能否行人都有待考量。若真有传说中的“仙人”,怎能屈居于此?

    彼时兰芳年纪较轻,她第一次出村,只敢胆怯地缩在人群中间。嗓门比不上几个声如响雷的妇人,殷勤更赛不过提着众多礼品的大力老丈。

    重病父亲经青衣女子一双妙手脱离危险,她心中念叨了半天感谢医师的话。翻来覆去背了几番,一张口,话到嘴边打了几个转,又被吞进腹中。

    她个子瘦小,被几个蛮横的乡妇有意无意地挤到了一边。兰芳忍了几番,刚组织出的几句漂亮话一下被抛之脑后,涨红着脸想要理论几句。

    她刚冲动地向前一步,挤挤挨挨间,目光不经意间与人群中的青衣女子交错。女子眉眼秀丽,无声的望着她,眼中带几分淡淡笑意。

    兰芳有些晃神,眼神交错的刹那,那女子背后山谷深处却突兀的现出古朴宅院。门前秋槐高大,枝叶繁盛,像是立了千年之久。

    她惊奇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白日臆想,连忙摇了摇头,再定睛瞧去,那宅院却又消失了,像是她无心做的一场梦。

    女子察觉到她的异样,目光远远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无声息地移开。

    皓月凌空,落得地上一片月色光影。天上一轮圆月照人,正是九月十五。

    “各位。”青衣女子颔首,背上竹篓,欠身后退了几步。

    “救人是医者天职,不必言谢。小女子穿越山谷还要远行数里,不便多留。”

    女子帷帽长长的白纱微动,转身走向墨色的山间。

    “这么晚了,白姑娘一个人穿越这荒山野岭会不会有危险啊?”兰芳挤了半天也没挨到医女的边上,懊恼又担心地脱口而出。

    “笨丫头!白姑娘医道武学皆精通,每月行经此处都没遇上过危险!”

    兰芳愣愣地点头:”哦......“

    她天真的心中装着满腔对白姑娘的感谢,却因自己的犹豫又错失道谢的机会。

    “那……下次吧。白姑娘下月还会再来的。”她在心中宽慰自己。

    与此同时,女子身影被天虞山的夜色吞没。缓行几步,青色衣裙便拂过宅门阶石。

    她抬手取下帷帽,指尖犹沾着山间雾气凝结而成的露水。

    “你又出去坐诊了?”

    白瑾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出声人。

    银月似盘,飞檐旁斜斜靠着一人。一袭红色罩褂铺散在屋瓦。月光流转间,隐隐显现出衣角暗纹。

    他面上生得一双秀美桃花眼,碧色瞳孔染着妖气,眉梢眼角斜飞出几分慵懒,皆是风情。

    她屈膝行礼:“是,大人。今日是初一。”

    “但是上月,除了初一,初十、十五,你都出去了。”他略直了直身,整个人的骨头才像是成型了一般,坐正了些。像是这般姿势不合他心意,踩着风便轻飘飘落了地,像一块飘飘荡荡的红丝带。

    “天虞山不宜随意进出不说。你家小丫头可是没完没了地哭,吵得我三日不得安睡。”

    温行酒矜贵的抬了抬下巴,面上却无甚怒色,反而有些无奈。

    白瑾起身,从善如流道:“但是阿霜喜欢您呀,可不是一看到您就笑的?”

    与此同时,屋中传来小孩大哭的声音。

    她一愣,快步走向屋内——三四岁大的女孩被裹成蚕茧塞在床角,哭得满脸通红。一听到有人声,立即抽抽噎噎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瞪着后脚慢吞吞走进房间的温行酒。

    不用问也知道,必然是温某人精心“照料”的结果。

    她轻叹一声,把女孩抱出来,耐心地哄着:“阿霜,娘亲在,不哭啊……”

    小琨霜抓着白瑾的手指,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哭声渐渐止了。却不依不饶地叫:“温……温行酒!”

    白瑾无奈地回头看着懒洋洋又倚在门框上的男子,“温大人,您…”

    温行酒弯了弯眼,漂亮的桃花眼盯着小丫头红红的眼圈。他清清嗓子,正色道:“没大没小,叫师父。”

    “温——行——酒!”女孩拖长了音调,似乎毫不畏惧男子身上散出的淡淡妖气。直直扑向他,却被白瑾眼疾手快地捉住。

    女孩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势在空中动弹不得,脸上的表情凝固,眼睛霎时又红了一圈。

    温行酒颇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纡尊降贵蹲了下来,无可奈何地冲她招招手:“小丫头,过来吧。”

    也许是他召唤琨霜的手势实在太像唤狗,白瑾不由愣神一瞬。手上的力道一松,一只摇着尾巴的小哈巴狗就扑到了温行酒面前。

    他拆开女孩挣脱间时弄歪的小辫,皱着眉认真思索一番,又为她重新扎了个更加歪歪扭扭的辫子。

    温行酒不爱束发,手艺自是不怎么样。

    琨霜却乖乖地站着,扎好后乐颠颠地笑,“好看!”

    温行酒眉眼柔和:“那是自然。”

    院中石桌上零散摆着几盒药材,白瑾一旁整理着药草屉,看着一大一小师徒,无奈地摇摇头。

    耳畔一阵扑棱棱的风声,一只小巧的信鸽落在桌边。信鸽脚边系着个小木筒,细细地刻了“宋”。

    白瑾讶异道:“宋瑜……不是还在宫中吗,怎么突然来了信。”

    宋瑜便是琨霜那总是不着调的爹。常年在皇宫内的太医院任职,却总爱有事没事跑到天虞山上来逗逗孩子。

    她微微蹙眉,宋瑜不常通信。何况几日前还寄来家信,此刻来消息,必然是突发状况。

    白瑾心头带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连忙拆了信筒。

    她匆匆几眼扫完了字条,喃喃念道:“宫中事忙,少则半月。此去数日,不必挂怀……”

    宋瑜向来自由惯了,随心所欲来去无踪。若是他想上山也不过两日的功夫,在太医院多年,早练出了不留踪影的能耐。

    再者,若是宫中事忙,几日不见踪影也是有的,而此刻的嘱咐,更像画蛇添足。是心慌之下的忙中出错——这太不像他的作风。

    她心底将短短十六字颠来倒去念,想从其间窥出端倪。

    白瑾不复镇定,望向桌边懒洋洋摆弄着小琨霜头发的温行酒,言语间几分试探:“大人,宫中出事了……”

    温行酒并未抬眼看她,甚至也没扫一眼字条,逗弄着小孩,声音清淡:“宫中变故不过是些常有的事。”

    发丝垂落,遮去了半边面庞。他垂眼看着琨霜的笑脸,那总是盛着笑意的眼底罕见的流露出些许悲悯。

    白瑾捏着纸条,指尖发白。她认得出来这是宋瑜的字迹。但是一看便是草草书就,与他平日里的作风完全不同。

    “……”

    穿堂风过,将她刚收拢起来的草药盒子“啪”一声吹倒,片片榆钱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的心口没由来地疼了一瞬。

    白瑾长出一口气,下定了某种决心,“大人,对不住,我得去宫中一趟。”

    温行酒终于抬起头,望着她,抿唇不语。

    白瑾直直望着温行酒碧色的瞳孔,直到对方的眼睛闪了闪,微微偏移。然后脸上浮现出一种,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冷漠。

    她心知温行酒必然知晓即将发生的风雨,只是命之所以,不能言,不愿言。

    他是世间唯一一个拥有神格的妖精,已是半仙之躯,早已远离凡尘俗世。

    但是在她心里,温行酒只是一个懒得出门的,有些毒舌的天虞山山主。

    她袍袖拂地,行了大礼,一向挺直的腰背慢慢躬身俯首于地。

    这是拜别之礼。

    她年少被温行酒捡回山上,亦师亦友,得天虞山庇佑,保全半生安稳。

    温行酒并不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他没有动,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白瑾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温行酒身边的小女儿,心里泛起无名的酸涩,却仍是狠心道:“大人,我此去……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来。请大人……对小女稍加关照。”

    温行酒沉默一阵,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凡尘之事不是他想沾染的。

    忽然衣袍一角被拽了拽,他低下头,却不经意间对上琨霜天真澄澈的眼睛。

    他不知为何,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轻声道:“圆月中秋,琨霜以后再看不到了。”

    白瑾呼吸一滞,心下知命数如此,再难更改。

    温行酒这样一句话,不知是多少人想求得的“命”。但话一出口,命途喜忧,全不由自己决定,凭着那一根虚无缥缈的丝线悠悠摆摆的走向终途。

    她闭一闭眼,想起年幼的女儿,蜀秋村的乡民。

    她守于医者身份多年,更囿于责任的重重枷锁。命理说,你该植杏成林,流芳百世。

    但那样的声名太大了,她担当不起。而今日,医女只想救一个人。

    哪怕一去不返。

    白瑾起身,扯下自己腕间的红绳,系在琨霜手腕。犹豫半晌,只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说不出一句话。

    琨霜只记得母亲最后握住她的手一如往昔温热,散着淡淡药香。一直到母亲的衣袂拂去,药香却仍像是停留在那一点。

    而自那以后,琨霜竟再也没见过那年中秋一样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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